銀河帝國12:機器人與帝國_第一篇 奧羅拉_第三章 危機

10

丹尼爾和吉斯卡遵循機器人禮儀,一路將曼達瑪斯和他的機器人送到宅園之外。然後,既然已經出來了,他們索性將整個宅園巡了一遍,確認一下那些低階機器人個個堅守崗位,還順便做了今天的氣象記錄(多雲,而且氣溫偏低)。

丹尼爾說:“曼達瑪斯博士公開承認殖民者世界如今強過了太空族世界,我沒預料到他會這麼講。”

吉斯卡說:“我也沒有。我確定和太空族相較之下,銀河殖民者的力量會越來越強大,因爲以利亞・貝萊兩百年前就作過這種預測,但我無法判斷奧羅拉立法局何時能夠看清這個事實。我覺得即使太空族早已失去優勢,社會慣性仍然會讓立法局堅信太空族的優越地位,只是我算不出他們會繼續自欺到什麼時候。”

“以利亞夥伴能在那麼久以前就預見這個發展,真令我感到驚訝。”

“人類對於人類自有一套思考模式,這是我們學不來的。”吉斯卡若是人類,這時應該會透出遺憾或嫉妒的口吻,但身爲機器人的他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他繼續說:“雖然學不來,我還是詳讀了人類的歷史,希望獲得一些相關知識。在人類歷史長河的某個角落,一定埋藏着相當於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人學法則’。”

丹尼爾說:“嘉蒂雅女士曾經告訴我,這種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話或許沒錯,丹尼爾好友,因爲我雖然覺得人學法則一定存在,卻怎麼也找不出來。每次我試着找出規律,不論它多麼粗略或多麼簡單,總是發現許許多多的例外。然而,如果真有這套法則,而我又能把它找出來,我就能夠對人類有更深入的瞭解,因而對於自己服從三大法則的方式更有信心。”

“既然以利亞夥伴瞭解人類,他一定對人學法則多少知道些。”

“也許吧。但他使用的工具是人類所謂的直覺,那是我無法理解的字眼,而這就意味着我對那個概念完全陌生。也許它不在理性範疇內,而理性卻是我唯一的憑藉。”

11

除此之外,還有記憶!

當然,這些記憶並非像人類那般運作,而是毫無殘缺,毫無模糊,毫無由於一廂情願或自私自利而作的增減,更不會因爲流連忘返或揮之不去,而將記憶轉化成冗長的白日夢。

機器人的記憶一律依照事件的順序精準重現,只不過速度快得多。一秒鐘可以濃縮成一奈秒,因此他能一面毫無間斷地交談,一面把好幾天的事情在大腦中重演一遍。

而那趟地球之旅,吉斯卡不知重溫過多少次,每次都試圖從中理解以利亞・貝萊那種能夠預見未來的直覺,可是每次都不成功,今天也不例外。

地球!

法斯陀夫是搭乘奧羅拉戰艦前往地球的,艦上擠滿了同行的人類與機器人。然而進入地球軌道後,只有法斯陀夫一人鑽進登陸艇。雖然已經接受預防注射,激活了自己的免疫機制,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防護手套、連身服、隱形眼睛、鼻孔濾器樣樣不缺。這些防護令他感到相當安全,但是其他奧羅拉人還是不敢加入代表團的行列。

這點法斯陀夫毫不在意,因爲在他想來(如他事後對吉斯卡所作的解釋),自己隻身前往地球將更受歡迎。代表團會勾起(地球人)那段關於太空城的不愉快回憶,當時太空族在地球上有個永久據點,藉此直接掌控這個世界。

然而,法斯陀夫決定讓吉斯卡隨行。難以想象出遠門的奧羅拉人會不帶任何機器人,即使法斯陀夫也不例外。可是地球人的反機器人情結越來越嚴重,如果機器人帶得太多,會給這次的造訪和協商對象帶來不必要的壓力。

第一個要見的人當然是貝萊,他將扮演主客雙方的聯繫管道。這足以成爲他們見面的原因,不過真正的原因則是法斯陀夫非常想再見到貝萊,他太感激這位恩人了。

(法斯陀夫不可能知道——甚至做夢也想不到——吉斯卡也希望和貝萊碰面,而爲了促成這件事,他對法斯陀夫腦中的情緒和衝動作了非常輕微的刺激。)

貝萊夾在一小羣地球官員中等着迎接他,而在法斯陀夫降落後,雙方浪費了不少時間,才熬過一輪又一輪的外交禮數。直到過了幾個鐘頭,貝萊和法斯陀夫才擺脫了閒雜人等。事實上,要不是吉斯卡悄悄出手干預,他們恐怕還要多等好一陣子。(吉斯卡挑選了幾個顯然早已很不耐煩的大官,輕觸他們的心靈。針對已存在的情緒下手總是安全的,幾乎絕對不會造成傷害。)

最後,貝萊和法斯陀夫終於坐在一個通常只有政府高官才能使用的隱密用餐空間裡。每樣食物皆可通過電腦化菜單選取,然後由電腦化餐車送到面前來。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非常先進,”他說,“不過,這些餐車就是特種用途的機器人嘛,我很訝異地球上會有這種東西,它們當然並非太空族的產品。”

“的確不是。”貝萊正經八百地說,“可以算土產吧。只有達官顯要享用得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領教,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也許有一天你會當選要職,天天過這種日子。”

“絕對不會。”貝萊答道。這時菜餚已經放到兩人面前,而那輛餐車顯然頗有智慧,對於乖乖站在法斯陀夫後面的吉斯卡完全不聞不問。

貝萊靜靜吃了一會兒,然後帶着幾分羞怯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法斯陀夫博士。”

“我同樣很高興見到你。我一直難忘你的恩情,兩年前你來到奧羅拉,不但幫我洗刷了毀壞詹德那個機器人的嫌疑,還巧妙地把矛頭轉向我的死對頭——那個過度自信的阿瑪狄洛。”

“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還會忍不住發抖。”貝萊說,“吉斯卡,我也要向你問好,相信你還沒忘記我吧。”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吉斯卡說。

“太好了!嗯,博士,我相信奧羅拉的政治局勢依然很樂觀。這兒聽到的消息好像都是這麼說的,但我並不相信地球人對奧羅拉事務所作的分析。”

“你不妨相信——至少目前可以,現在我的政黨牢牢控制着立法局。阿瑪狄洛的人馬繼續爲反對而反對,可是在我看來,他們被你那麼修理一頓之後,會有很多年無法恢復元氣。不過你自己怎麼樣,地球上的情形又如何?”

“都還好。告訴我,法斯陀夫博士——”貝萊像是有點尷尬,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你把丹尼爾也帶來了嗎?”

法斯陀夫慢慢說道:“很抱歉,貝萊。他的確跟我來了,但我把他留在了戰艦上。我覺得帶着一個很像真人的機器人恐怕不禮貌,既然你們越來越反對機器人,讓人形機器人來到地球像是一種刻意的挑釁。”

貝萊嘆了一口氣。“我瞭解。”

法斯陀夫問道:“聽說地球政府打算禁止在大城中使用機器人,這是真的嗎?”

“我猜應該快要成真了,當然會有一段緩衝期,好將經濟損失和大衆的不便降到最低程度。將來機器人只能在鄉間使用,因爲農業和礦業少不了它們。不過它們終將被逐步淘汰,在我們的計劃中,新世界將完全禁用機器人。”

“既然你提到了新世界,你兒子離開地球了嗎?”

“走了,幾個月前走的。我們獲悉他已經安全抵達一個新世界,同行的還有好幾百名銀河殖民者,那是他們對自己的稱呼。那個世界有些原生植物,還有一個低氧的大氣層。顯然若干時日之後,就能將它改造得很像地球。目前他們暫時住在圓頂建築內,大家都忙着大地改造的工作,而且已經開始召募新夥伴了。班特萊的信件以及偶爾的超波通話帶給我們非常大的安慰,可是他媽媽還是想他想得厲害。”

“你自己也會去嗎,貝萊?”

“我不敢說住在一個陌生世界的圓頂建築內,是不是我心中所認定的幸福,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像班那麼年輕而且充滿熱情了,但我想兩三年內還是必須動身。反正,我已經把移民的打算告知大城警局了。”

“我猜他們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一點也不。他們嘴上那麼說,心裡巴不得我趕快走,我這個人太惡名昭彰了。”

“而地球政府對於這股拓展銀河的風潮,又有什麼反應呢?”

“很緊張。他們並沒有全然禁止,可是當然也不合作。至今他們仍舊懷疑太空族抱持反對立場,會以某種不客氣的方式阻止我們。”

“這就是社會慣性。”法斯陀夫說,“他們一直根據我們過去的行爲來作評斷。其實我們已經表明立場,我們鼓勵地球人儘量開拓新世界,而且我們自己也打算這麼做。”

“那麼,針對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對我們的政府作個說明。不過,法斯陀夫博士,我還有個小問題,不知道她……”他支支吾吾沒說下去。

“嘉蒂雅嗎?”法斯陀夫忍住笑意,“你忘了她的名字嗎?”

“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有點……”

“她很好,”法斯陀夫說,“日子過得很自在。她要我提醒你別忘了她,但我看你一點也不需要提醒。”

“她的索拉利出身,沒被什麼人拿來爲難她吧?”

“沒有,而她對扳倒阿瑪狄洛所作的貢獻,同樣沒給她惹上麻煩,還可以說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證,我一直在照顧她。但我不太想讓你把話題扯遠了,貝萊。萬一地球政府繼續反對星際移民和拓展銀河,那該怎麼辦?在政府的反對下,事情還能繼續嗎?”

“有可能,”貝萊說,“但不太肯定。對於這件事,地球人之間普遍存在着反對心態。大家都很難割捨那些地底大城,畢竟那是我們的家園……”

“你們的子宮。”

“好吧,我們的子宮,這麼說也行。前往一個新世界,以最原始的條件住上幾十年,這輩子休想再過舒服日子——那是很困難的。我自己有時想到這裡,也會決定哪兒都不去了——尤其是在我徹夜難眠的時候。這個決心我已經下了一百次,或許哪天就再也不會動搖了。可是,這整個風潮可以說因我而起,如果連我自己都裹足不前,還有誰可能會高高興興、無牽無掛地出發呢?如果沒有政府的鼓勵——或者說得更露骨些——沒有政府在民衆屁股上踢一腳,整個計劃就很可能成功不了。”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我會試着說服你們的政府。可是萬一我失敗了呢?”

貝萊低聲說道:“萬一你失敗了,而我們地球人也因此失敗了——那就只剩下一個選擇。太空族必須自己去開拓銀河,這件事一定得有人做。”

“你甘心看着太空族擴展到整個銀河,而地球人卻待在自己這顆行星上?”

“一點也不甘心,但那總好過現在這種雙方都原地踏步的情形。許多世紀之前,地球人蜂擁到星際之間,陸續開拓了好些新世界,而最初的幾個新世界又繼續擴展,終於建立了如今這五十個太空族世界。然而已有好長一段時間,無論太空族或地球人都未曾再有這方面的成果,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

“我同意。可是你倡導擴展的理由是什麼呢,貝萊?”

“我覺得,如果沒有任何擴展,人類就不可能有進步。我指的並不一定是疆域的擴展,不過顯然它最容易帶動其他的擴展。如果疆域的擴展不必以犧牲其他智慧生物爲代價,如果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向外發展,那麼何樂而不爲呢?拒絕這樣的擴展一定會帶來衰敗。”

“所以說,你看到兩種可能性?擴展而進步,以及不擴展而衰敗?”

“是的,我相信就是這樣。因此之故,如果地球拒絕,太空族就必須接受。不論是地球人也好,太空族也罷,反正人類一定要擴展。我很想看到地球人擔負起這個重任,但如果沒這個機會,那麼太空族的擴展總好過雙方都停滯不前。就只有這兩種可能了。”

“如果只有一方決定擴展呢?”

“那麼,進行擴展的社會將持續茁壯,不擴展的則會持續衰弱。”

“你確定嗎?”

“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其實我都同意。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在努力說服地球人和太空族一起擴展,一起進步。這是第三種可能性,而且,我認爲是最好的一種。”

12

其後幾天的記憶飛快閃過——無數的人潮不停地擠來擠去;捷運上的乘客上上下下;開不完的會議,數不盡的官員,還有一堆堆的心靈。

尤其是那一堆堆的心靈,他印象最深刻。

那一堆堆的心靈濃密異常,吉斯卡根本無法分辨任何個體。所有的心靈通通混在一起,融合成一個不停搏動的巨大灰影,只有每當某人向他望過來的時候,他才能偵測到一股代表懷疑和厭惡的精神火花。

唯有在法斯陀夫和少數官員開會的時候,吉斯卡才能觸動個別的心靈,當然,他也只有那時才能發揮作用。

在即將離開地球的某一天,記憶突然減速了。那時,吉斯卡終於設法和貝萊再獨處一次——他對幾個心靈作了最小的調整,以確保短時間內不會受到打擾。

貝萊帶着歉意說:“我真的不是不理你,吉斯卡,我只是找不到機會跟你單獨相處。我在地球上官位不高,無法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點我當然瞭解,先生,但我們現在有這個機會了。”

“很好。法斯陀夫博士告訴我嘉蒂雅一切都好,他這麼說也許是出於善意,因爲他知道我想聽好消息。然而,我命令你說實話。嘉蒂雅真的一切都好嗎?”

“法斯陀夫博士跟你說的都是實話,先生。”

“而我希望你還記得,當年我在奧羅拉跟你告別之際,曾經囑咐你保護嘉蒂雅,避免她受到任何傷害。”

“先生,我和丹尼爾好友都牢記你的囑咐。我已經安排好了,等到法斯陀夫博士離開人世之後,嘉蒂雅女士的宅邸將是我和丹尼爾好友的歸宿。那時候,我們會把她保護得更好。”

“這,”貝萊哀傷地說,“註定是我死後的事了。”

“這點我瞭解,先生,而且感到遺憾。”

“是啊,可惜誰也無能爲力。不過在此之前,就會有危機出現——或說可能出現——但那仍是我死後的事。”

“你指的是什麼事呢,先生?到底是什麼危機?”

“吉斯卡,這場危機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驚人的說服力。但是,也可能還有些與他有關的其他因素會促成這件事。”

“此話怎講?”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訪過的官員,現在似乎都熱烈支持星際移民了。之前他們或是絕不支持,或是有極大的保留。一旦意見領袖開始支持這件事,民衆一定會跟進,這股風潮會像傳染病般蔓延開來。”

“這不正是你希望見到的嗎,先生?”

“是我希望見到的沒錯,問題是恐怕過了頭。我們將在銀河中開枝散葉——可是,萬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們爲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個假定,一個可能性。萬一他們做不到呢?”

“根據你之前的說法,這麼一來,地球和地球人所開拓的世界就會日漸強盛。”

“而太空族就會日漸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銀河殖民者之間的差距雖然會持續縮短,但前者強過後者的情勢仍會維持一陣子。在此期間,太空族終究會察覺地球人越來越危險,到了那個時候,太空族世界一定會決心阻止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以免後悔莫及,而且他們會認爲必須採取激烈手段。那時就會出現危機,而它將決定人類未來整個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貝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彷彿生怕遭人偷聽,他用十分接近耳語的聲音

說:“你的能力有誰知道?”

“人類之中就只有你了——而你無法向任何人透露。”

“這點我非常明白。問題是你們之所以能扭轉乾坤,令那些受訪的官員轉而支持星際移民,其實全是因爲你,而並非法斯陀夫的功勞。爲了實現這件事,你設法讓法斯陀夫來地球時帶着你而不是丹尼爾。在這件任務中,你是不可或缺的,而丹尼爾卻可能造成反效果。”

吉斯卡說:“我覺得來訪人數必須儘量少,才能降低地球人的敏感度,讓我的工作變得容易些。先生,我很抱歉害得丹尼爾不能來,令你無法見到他,你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得到。”

“嗯——”貝萊搖了搖頭,“我瞭解這個必要性,而我只能指望你對丹尼爾說明我有多麼想念他。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如果地球全力執行星際殖民政策,而太空族在這場競賽中落後了,那麼這個發展——以及隨後勢必出現的危機——都要算在你的賬上。因此之故,當危機出現時,你一定要設法償還這筆債,也就是用你的能力來保護地球。”

“我會盡力而爲,先生。”

“萬一你成功了,阿瑪狄洛——以及他的黨徒——有可能拿嘉蒂雅出氣,一定不能忘記也要保護她。”

“我和丹尼爾都不會忘記。”

“謝謝你,吉斯卡。”

然後他們就散會了。

直到吉斯卡隨着法斯陀夫鑽進登陸艇,準備返航之際,他才又見到了貝萊。這回,他倆並沒有機會說話。

貝萊揮了揮手,做出無聲的嘴形:“別忘了。”

吉斯卡感應到了那句話,也感應到了藏在其後的情感。

從此以後,吉斯卡再也沒有見過貝萊,再也沒有。

13

每當吉斯卡重溫訪問地球的那一幅幅鮮明畫面,一律會聯想到後來前往機器人學研究院拜訪阿瑪狄洛的重要經過。

那場會議並不容易安排。遭到慘敗的阿瑪狄洛仍舊憤恨難平,堅決不肯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認爲那是加倍的自取其辱。

“好吧,那麼我去見他。”法斯陀夫對吉斯卡說,“我大可表現出勝者的風度。更何況,我也必須見他。”

就在阿瑪狄洛的政治野心給貝萊粉碎之後,法斯陀夫成了機器人學研究院的一員。爲了表示誠意,法斯陀夫將建造和維修人形機器人的相關資料通通移交給研究院。這個計劃造就了一些人形機器人,但後來卻無疾而終,法斯陀夫還曾因此勃然大怒。

最初,法斯陀夫打算隻身前往研究院,一個機器人也不帶。打個比方,他將赤裸裸地、手無寸鐵地置身於敵方陣營的核心。那是一種謙遜和信賴的象徵,卻也暗示着百分之百的自信,而阿瑪狄洛一定會心知肚明。法斯陀夫這麼做,等於表明了認定阿瑪狄洛是個紙老虎——頭號敵人莽莽撞撞、毫無防備地送上門來,在研究院獨攬大權的阿瑪狄洛卻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可是在最後關頭,法斯陀夫卻決定讓吉斯卡隨行,自己也不太清楚爲什麼。

阿瑪狄洛似乎比法斯陀夫上次見到他時瘦了一點,但仍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樣——高大魁梧。他那充滿自信的笑容早已一去不返,當法斯陀夫進門時,他試着喚回那個招牌笑容,卻只擠出一個介於齜牙咧嘴和悶悶不樂之間的表情。

“你好,凱頓。”法斯陀夫徑自使用對方的暱稱,“雖然我們當了四年的同事,見面的次數卻寥寥可數。”

阿瑪狄洛顯然十分惱怒。“別來這種假惺惺,法斯陀夫,”他以低沉的聲音咆哮道,“請叫我阿瑪狄洛。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同事,而且我從不諱言——從不隱瞞——我堅信你的對外政策是在自取滅亡。”

阿瑪狄洛身邊有三個機器人,一個個高大而閃閃發亮,法斯陀夫揚眉審視了它們一番。“面對一名和平使者和他僅有的機器人,阿瑪狄洛,你把自己保護得可真好。”

“你很清楚,法斯陀夫,他們絕不會攻擊你。但你爲什麼帶着吉斯卡呢?爲何不帶你的傑作丹尼爾?”

“把丹尼爾帶到你這兒安全嗎,阿瑪狄洛?”

“我把你這句話當成在說笑。我不再需要丹尼爾,我們會建造自己的人形機器人了。”

“以我的設計爲基礎。”

“我們作了好些改良。”

“可是你們並未使用那些人形機器人,這就是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我知道自己在研究院的職位只是個虛名,你們甚至不喜歡見到我,更遑論我提出的意見或建言了。然而,身爲研究院的一員,我必須針對棄置人形機器人這件事向你提出抗議。”

“你希望我如何善加利用呢?”

“當初你的打算是要利用人形機器人開發新世界,等到那些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完全適合住人的時候,太空族便能移民其上,對不對?”

“但那正是你所反對的,法斯陀夫,對不對?”

法斯陀夫說:“對,我以前反對過。我希望太空族能夠自己移民到新世界,自己動手改造大地。然而,現在並沒有發生這種事,而我已經看清楚,將來也不太可能發生了。所以,讓我們把人形機器人送出去吧,這樣總強過什麼也不做。”

“只要你的觀點仍在立法局中一枝獨秀,法斯陀夫,其他的方案都會是一場空。太空族不可能前往原始而未經開發的世界,而且,他們似乎也不喜歡人形機器人。”

“你幾乎沒給太空族喜歡它們的機會。地球人正着手開拓新世界——都是原始而未經開發的行星,而且從頭到尾沒有機器人幫忙。”

“你應該非常瞭解我們和地球人之間的差異。地球共有八十億人口,外加好些銀河殖民者。”

“太空族加起來也有五十五億。”

“人數並非唯一的差異。”阿瑪狄洛忿忿地說,“他們還像昆蟲般繁殖。”

“沒這回事,地球的人口已有好幾個世紀相當穩定。”

“他們仍有這個潛力。如果全心全意放在星際移民上,他們不難每年生產一億六千萬個新成員,等到新世界住滿了人,這個數字還會向上攀升。”

“就生物學的觀點而言,我們也有能力每年生產一億個新成員。”

“就社會學的觀點則否。我們很長壽,我們不希望自己被迅速汰換。”

“我們可以把大半的新成員送到其他世界。”

“他們不會去的。這副軀體既強壯又健康,而且能夠如此維持將近四百年,所以我們分外珍惜。反之,地球人的身體不到一百年就會報廢,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還會深受疾病和退化之苦,他們絕無可能珍惜。如果每年送出幾百萬人去受苦受難甚至送命,他們一點也不會在乎。事實上,就連那些犧牲品都不必畏懼苦難和死亡,他們留在地球上又會好到哪裡去?那些移民外星的地球人,等於是在逃離那個疫區似的世界,他們都很清楚應該不會碰到更糟的情況了。另一方面,我們很珍惜這五十個既完善又舒適的世界,所以不會輕易放棄。”

法斯陀夫嘆了一口氣。“這些論調都是我經常聽到的——能否讓我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阿瑪狄洛?奧羅拉當初也是個原始而未經開發的世界,必須經過大地改造才能住人,而且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通通一樣。”

阿瑪狄洛說:“你的這些論調,我則是聽得快要作嘔了,但我仍會不厭其煩地再回應一次。一開始的時候,奧羅拉或許是個原始世界,但奧羅拉是由地球人開拓的;而其他的太空族世界,即使有些雖然由太空族所開拓,可是那些太空族卻並未完全掙脫地球人的本質。現在時代不同了,當時做得到的,現在做不到了。”

阿瑪狄洛齜牙咧嘴了一番,然後繼續說:“不,法斯陀夫,你的政策所孕育的成果,就是逐漸創造一個被地球人佔滿的銀河,而太空族則註定衰敗滅亡。你現在就看得出這個發展了。兩年前,你那趟著名的地球之旅是一個轉捩點。你竟然背叛自己的同胞,鼓勵那些次等人類開始擴展。短短兩年內,地球人已經踏上二十四個新世界,而這個數字還在穩定增長中。”

法斯陀夫說:“別那麼誇張。那些殖民者世界還沒有哪個真正適合人類居住,這種情況將持續好幾十年,況且並非個個都能撐下去。此外,等到這些鄰近的世界一一被殖民後,這股熱潮就會冷卻下來,因爲越遠的世界越難開拓,失敗的機率也越高。我之所以鼓勵他們,是因爲對我們自己有信心。我們只要願意努力,仍然可以跟他們並駕齊驅,而在這種良性競爭下,雙方可以一起征服整個銀河。”

“不,”阿瑪狄洛說,“這只是愚蠢的理想主義,再也沒有任何政策比你心中的構想更具破壞力了。不論你如何努力,擴展永遠都只會是單方面的。地球人將**地蜂擁到太空中,而我們必須趁早阻止,等到他們坐大可就來不及了。”

“你打算怎麼做呢?我們和地球簽過友好條約,裡面特別註明,只要避開各個太空族世界周圍二十光年的星空,我們就不會阻止他們進行擴展。他們始終嚴格遵守這個協議。”

阿瑪狄洛說:“大家都知道有這個條約。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一旦條約內容損及強勢那一方的國家利益,任何條約都會變成廢紙。我根本不認同那個條約。”

“我認同,它不會成爲廢紙的。”

阿瑪狄洛搖了搖頭。“你的信念令人感動。等你不再大權在握,又怎能保證它不會成爲廢紙呢?”

“我還打算再掌握大權好一陣子。”

“隨着地球人和銀河殖民者日益強大,太空族的恐懼將與日俱增,到時你的大權就保不了多久了。”

法斯陀夫說:“就算你將條約撕爛,把殖民者世界一個個毀掉,把地球重新關起來,難道太空族就會開始移民星際,擴展到整個銀河嗎?”

“也許不會。但如果我們決定不擴展,如果我們決定安於現狀,那又會有什麼差別呢?”

“那樣的話,銀河就不會成爲人類的帝國。”

“如果不會,那又怎樣?”

“太空族將會逐漸退化,逐漸衰敗。即使地球一直被我們監禁起來,也不會改變這種情形,只會陪着我們退化和衰敗而已。”

“那只是貴黨的危言聳聽之論,法斯陀夫,沒有確切證據能夠證明一定會發生這種事。即使真有這麼一天,那也是我們的選擇,至少我們不會見到那些野蠻的短命鬼繼承了整個銀河。”

法斯陀夫說:“你是不是在正式宣稱,阿瑪狄洛,只要能夠阻止地球擴展,你願意見到太空族文明走進墳墓?”

“我並不想犧牲我們自己,法斯陀夫,但如果真走到這一步,哈,沒錯,在我看來,與其讓那些滿身疾病的短命次等人類獲勝,還不如犧牲我們自己呢。”

“別忘了我們是他們的後裔。”

“我們和他們已經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十億年前,我們的祖先和蟲子差不多,難道我們現在還是蟲子嗎?”

法斯陀夫緊抿着嘴,一言不發地起身離去。滿眼怒火的阿瑪狄洛並未試圖攔住他。

14

丹尼爾不確定吉斯卡是否沉浸在回憶中,至少無法直接確定。原因之一,吉斯卡的表情毫無變化;原因之二,即使他沉浸在回憶中,也只是一眨眼的事,這和人類很不一樣。

另一方面,很早以前吉斯卡就對丹尼爾轉述了那段記憶,而現在,導致吉斯卡憶起那些往事的動機,也讓丹尼爾想到了相同的往事,對此吉斯卡並未感到訝異。

他們的對話仍舊流暢地進行,卻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彷彿兩人都替對方想到了這段往事。

丹尼爾說:“依我看,吉斯卡好友,既然奧羅拉體認到了國力不如地球和那些殖民者世界,我們應該已經安然渡過以利亞・貝萊預見的那個危機了。”

“看來是這樣,丹尼爾好友。”

“這都多虧你的努力。”

“是的。我讓立法局一直在法斯陀夫掌握之中,我還儘可能影響了那些能夠影響輿論的人。”

“但我還是感到不安。”

吉斯卡說:“我則是從頭到尾每個階段都感到不安,雖說我已盡力避免對任何人造成傷害。除了那些只需要作最輕微調整的人類——精神上的調整——其他人我一律不碰。當初在地球上,我試圖將恐懼報復的心理減輕,但僅僅針對那些恐懼感原本就較小的人,而且我所折斷的那些思緒,無一不是已經快要自行斷裂的。而在奧羅拉,情況則剛好相反。凡是會導致奧羅拉人從這個舒適世界出走的政策,那些決策者都不願意支持,而我只需要確保這一點,將已經很結實的思緒稍微加強即可。這麼做令我陷入不安的狀態,即使不算心亂如麻,也始終心神不寧。”

“爲什麼呢?你一手推動了地球的擴展,另一手拉住了太空族的擴展,想必這些都是你應該做的啊。”

“我應該做的?丹尼爾好友,難道你認爲雖然都是人類,地球人卻比太空族重要嗎?”

“兩者確有差異。以利亞・貝萊寧可他的地球同胞挫敗,也不願任由銀河荒蕪。阿瑪狄洛博士則是寧可看到地球人和太空族雙雙凋萎,也不願眼見地球人擴展到整個銀河。前者希望看見雙贏的局面,後者卻樂於讓彼此同歸於盡。難道我們不該選擇前者嗎,吉斯卡好友?”

“沒錯,丹尼爾好友,似乎正是這樣。但你這種想法,有多少是來自你對當年那個夥伴以利亞・貝萊的崇拜?”

丹尼爾說:“我很珍惜和以利亞夥伴那段交情,而地球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看得出來。而且這一兩百年來我一直在說,你傾向於人類的思考模式,丹尼爾好友,但我不確定這句話算不算恭維。話說回來,雖然你傾向於人類的思考模式,但你並不是人類,到頭來還是受制於三大法則。你無法傷害人類,無論地球人或太空族皆然。”

“有些時候,吉斯卡好友,我們對人類也必須有所取捨。你我奉命要特別賣力保護嘉蒂雅女士,而爲了保護她,某些情況下我將被迫傷害其他人類。因此我認爲,即使一切條件通通相等,我也會爲了保護地球人,而願意對太空族造成輕微的傷害。”

“你只是認爲如此。但在真實事件中,當下的情勢纔是你的最高指導原則,你將會發現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吉斯卡說,“我自己也是一樣。爲了推動地球並拉住奧羅拉,我故意讓法斯陀夫博士無法說服奧羅拉政府支持移民政策,以免銀河中出現兩股擴展勢力。但我還是不免體認到他在這方面的努力因而付諸流水,這一定會令他感到越來越絕望,或許還會縮短他的壽命。他內心的感受我都體會到了,這令我萬分痛苦。可是,丹尼爾好友……”

吉斯卡打住了,丹尼爾追問:“什麼?”

“假如我不這麼做,有可能大大削弱地球的擴展能力,卻無法相對提升奧羅拉在這方面的行動。法斯陀夫博士將因此有雙重的挫折感——一方面是地球,一方面是奧羅拉——更有甚者,他還會被阿瑪狄洛博士趕下政治舞臺。那時,他的挫折感會更加嚴重。只要法斯陀夫博士還活着,他就是我第一優先的效忠對象,因此我才選擇這樣的行動方針,一來帶給他的挫折感最小,二來對其他人傷害也不大。就算法斯陀夫博士由於無法說服奧羅拉人以及其他太空族開拓新世界而一直耿耿於懷,至少他會對地球人的移民行動感到欣慰。”

“難道你就不能同時推動地球和奧羅拉,吉斯卡好友,好同時滿足法斯陀夫博士的兩個心願?”

“這點我當然想過,丹尼爾好友。我考量了它的可能性,最後決定不這麼做。要鼓勵地球人移民星際,只需要一點點改變即可,這點改變不會傷到任何人。想對奧羅拉人造成同樣的效果,則需要很大的、足以造成傷害的改變,第一法則禁止我做這種事。”

“真可惜。

“確實如此。假如我能徹底扭轉阿瑪狄洛博士的心態,想想看會得到什麼成果。但我要怎樣才能改變他對法斯陀夫博士根深蒂固的成見呢?那就好像把他的腦袋強行扭轉一百八十度,而我認爲,令他內心的情感作這麼大的轉變和扭他的腦袋一樣會要了他的命。

“我的這個特殊能力是有代價的,丹尼爾好友,”吉斯卡繼續說,“我等於掉進一個兩難困境中,而且越陷越深。機器人學第一法則禁止我們傷害人類,但通常是指可見的、有形的傷害,這類傷害我們都能輕易分辨,而且不難作出判斷。然而,我還能體會到人類的情感和心靈狀態,因此我知道所謂的傷害其實還有更微妙的形式,偏偏我又無法百分之百了解。有好些時候,我都被迫在不太確定的情況下采取行動,使得我的電路長期承受着一種壓力。

“但我覺得自己表現得很好,我已經帶領太空族通過了危機點。奧羅拉人已瞭解到銀河殖民者越來越強大,現在必須儘量避免衝突。想要報復爲時已晚,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對以利亞・貝萊的承諾已經實現了。我們已將地球推上擴展至整個銀河、建立銀河帝國的康莊大道。”

這時他們正朝嘉蒂雅的宅邸走去,但丹尼爾突然停下來,一隻手輕輕按在吉斯卡肩膀上,令對方也停下腳步。

丹尼爾說:“你規劃的藍圖很有吸引力。若能如你所說,我們終將完成這項壯舉,一定會令以利亞夥伴爲我們感到驕傲。以利亞會說這是‘機器人與帝國’的佳話,或許還會拍拍我的肩膀。但正如我所說,我感到不安,吉斯卡好友。”

“哪點令你不安,丹尼爾好友?”

“我忍不住尋思,我們是否真的已經渡過以利亞夥伴百年前所說的那個危機。如今太空族若想報復,是否真的爲時已晚?”

“你爲何會有這種疑慮,丹尼爾好友?”

“因爲曼達瑪斯博士和嘉蒂雅女士談話時,他的言行舉止令我感到可疑。”

吉斯卡定睛凝視丹尼爾好一會兒,四周一片靜寂,樹葉在涼風中擦出的沙沙聲清晰可聞。雲層正在逐漸散去,太陽應該很快就會露臉。打從一開始,他們的對話便像拍電報般簡略,花費的時間寥寥無幾,所以他們並不擔心嘉蒂雅會開始着急。

吉斯卡問:“他們的談話內容到底哪點令你不安?”

丹尼爾說:“我曾從旁觀察以利亞・貝萊解決難題的過程,前後共有四次。在這四次難得的機會中,我都特別注意他是如何從有限的,甚至誤導的情資中得出有用的結論。從那時開始,我就總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試着模仿他思考問題的方式。”

“在我看來,丹尼爾好友,這方面你做得很好。我曾經說過,你傾向於人類的思考模式。”

“那麼你也該注意到,曼達瑪斯博士希望跟嘉蒂雅女士討論的共有兩件事,這點他自己特別強調過。其中一件事是關於他的血統,他到底是不是以利亞・貝萊的後代。另一件事則是請求嘉蒂雅女士接見一名銀河殖民者,並於事後提出報告。在這兩件事情中,第二件應該是立法局所重視的大事,第一件則只有他自己纔會關心。”

吉斯卡說:“曼達瑪斯博士曾明白表示,阿瑪狄洛博士也很關心他到底是誰的後代。”

“那也只是多了一個人關心這件私事而已,吉斯卡好友,它仍然不是立法局以及奧羅拉世界會重視的大事。”

“請繼續,丹尼爾好友。”

“而那件國家大事——這是曼達瑪斯博士自己的用詞——竟然被他排到第二位,幾乎像是隨口提提,然後就幾乎立刻拋在腦後了。事實上,那件事似乎用不着他親自造訪,只要找個立法局官員,透過全息影像溝通即可。另一方面,曼達瑪斯博士把他自己的血統問題擺在前面,討論得極其詳盡,而這個問題只有他自己能夠處理,不可能假手他人。”

“你得到了什麼結論,丹尼爾好友?”

“我相信,曼達瑪斯博士是利用那個銀河殖民者當藉口,這樣他才能親訪嘉蒂雅女士,以便私下打探他自己的血統,那纔是他唯一感興趣的問題。你可有辦法支持這個結論,吉斯卡好友?”

由於奧羅拉的太陽尚未鑽出雲層,仍看得出吉斯卡的雙眼閃着黯淡的紅光。他說:“在討論第一個問題的時候,曼達瑪斯博士心中確實比較緊張,而且緊張的程度明顯強過第二個問題。這或許是個明確的證據,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說:“那麼我們就得問問自己,爲什麼血統問題對曼達瑪斯博士那麼重要?”

吉斯卡說:“曼達瑪斯博士曾經提出解釋。唯有證明自己並非以利亞・貝萊的後代,他才能擁有光明的前途。他指望阿瑪狄洛博士能夠一路提拔,但如果他真是貝萊先生的後代,一定會遭到阿瑪狄洛博士的唾棄。”

“那是他自己說的,吉斯卡好友,但是會談的內容反駁了這一點。”

“爲何這麼說呢?請你繼續以人類的方式思考,丹尼爾好友,我發覺這很有啓發性。”

丹尼爾嚴肅地說:“謝謝,吉斯卡好友。你可曾注意到,關於他是不是以利亞夥伴的後代這個問題,不論嘉蒂雅女士提出什麼反證,曼達瑪斯博士都認爲不足採信?每一次,曼達瑪斯博士都說阿瑪狄洛博士不會接受這樣的證據。”

“沒錯,但你能從中推出什麼呢?”

“依我看,既然曼達瑪斯博士堅信阿瑪狄洛博士不會接受以利亞・貝萊和他並無血緣關係的任何證據,就不禁令我們懷疑他爲何還要大費周章地來請教嘉蒂雅女士。顯然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麼做毫無意義。”

“或許吧,丹尼爾好友,但這只是臆測而已。針對他的行爲,你可否提出一個可能的動機?”

“可以。我相信他之所以調查自己的血統,並非爲了說服冥頑不靈的阿瑪狄洛博士,而是爲了說服他自己。”

“這樣的話,他爲何還要特別提到阿瑪狄洛博士呢?爲何不直接說:‘我想知道真相。’”

丹尼爾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這種表情變化是吉斯卡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假如他對嘉蒂雅女士說:‘我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一定是那不關她的事,而他就會空手而歸。然而,正如阿瑪狄洛博士恨透了以利亞・貝萊,嘉蒂雅女士也恨透了阿瑪狄洛博士。無論阿瑪狄洛博士對她有什麼成見,嘉蒂雅女士一定都會氣急敗壞。即使那些成見多少有點真實性,她照樣會發火;而如果完全是空穴來風,像這件事這樣,她的怒火就更是難以想象了。她會不遺餘力地證明阿瑪狄洛博士胡說八道,會盡可能提出證據來推翻他的說法。

“這麼一來,每當曼達瑪斯博士硬生生指出證據不夠充分,她的怒氣就會更上一層樓,也就會設法提出更多的佐證。曼達瑪斯博士所採取的策略,是要確保自己能從嘉蒂雅女士身上儘可能挖出真相,好說服自己相信他的祖先並不是地球人,至少不是兩百年前的地球人。在這件事情上,我認爲阿瑪狄洛的感受並非真正的問題。”

吉斯卡說:“丹尼爾好友,這個觀點很有意思,但似乎欠缺紮實的立論基礎。我們要如何斷定這並非只是你的猜測而已?”

丹尼爾說:“難道你不覺得,吉斯卡好友,當曼達瑪斯博士談完自己的血統問題,卻沒有得到足以說服阿瑪狄洛博士的證據,他應該萬分灰心沮喪,至少他曾讓我們有這種預期。根據他自己的說法,這意味着他的前途將一片黑暗,更別妄想能當上機器人學研究院的院長了。可是在我看來,他非但不沮喪,事實上還可以說是歡欣鼓舞。這點我只能從外表來判斷,但你能做得更好。告訴我,吉斯卡好友,當他和嘉蒂雅女士討論完這個問題之後,他的精神狀態如何?”

吉斯卡說:“現在回顧起來,他的反應不只是歡欣鼓舞,更像是打了一場勝仗。丹尼爾好友,你說對了。在聽你解釋完這段思考過程之後,我對自己所偵測到的勝利喜悅更有信心,它足以證明你的推論正確無誤。事實上,在聽完你的全盤分析之後,我想不通爲何無法自行看清這一切。”

“那是因爲,吉斯卡好友,在許多時候,我的反應都是源自以利亞・貝萊的推理方式。而我之所以能在這個節骨眼進行這樣的推理,或許——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當前的危機帶給我的強烈刺激,它迫使我作出更貼切的思考。”

“你低估自己了,丹尼爾好友。早在很久以前,你的思考就已經很貼切了。但你爲何會用當前的危機這種說法呢?停下來解釋一下吧。從曼達瑪斯博士獲悉自己和貝萊先生並無血緣關係後的欣喜反應,你如何聯想到什麼危機呢?”

丹尼爾說:“關於阿瑪狄洛博士的事,曼達瑪斯博士或許欺騙了我們,但我們仍不妨假設他倒是真有事業上的野心,渴望有一天成爲那所研究院的院長。你說對不對,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頓了頓,彷彿沉思了一下,然後才說:“我並未刻意尋找野心的痕跡,剛纔我在研究他的心靈時,沒有特別想要找什麼,所以只察覺到一些表面的情緒而已。可是當他提到自己的前途時,或許的確冒出一些野心的火花。我並沒有強烈的證據來支持你,丹尼爾好友,但我也完全沒有任何證據來反駁你。”

“那麼,我們姑且假設曼達瑪斯博士的確野心勃勃,看看能推論出什麼來。同意嗎?”

“同意。”

“所以說,一旦相信自己並非以利亞夥伴的後代,他立刻出現打勝仗的感覺,會不會是因爲他覺得自己的野心能夠實現了?然而,這和阿瑪狄洛博士的認可毫無關係,因爲我們已經同意,曼達瑪斯博士只是拿阿瑪狄洛博士當幌子罷了。他的野心能夠實現,一定是由於其他的原因。”

“什麼其他的原因?”

“目前還沒有任何強有力的證據,足以支持任何其他的原因。可是爲了進行推論,我可以提出一個假設。或許有一件事,只有曼達瑪斯博士知道怎麼做,或者只有他做得到,而這件事會導致一個巨大的戰果,一定能夠讓他繼任院長的職位?你還記不記得,在討論完他的血統問題之後,曼達瑪斯博士曾說‘自己還掌握着幾個很有效的辦法’。假設這是真話,而他必須不是以利亞夥伴的後代,才能使用這些辦法,那麼我們可以說,他之所以歡欣鼓舞,歸根結底是因爲他總算能用上這些方法,他的前途已經確保一片光明。”

“但這些‘很有效的辦法’到底是什麼呢,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嚴肅地說:“我們必須繼續推論下去。我們知道阿瑪狄洛博士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敗地球,令它回到原先臣服於太空族世界那種地位。如果曼達瑪斯博士有辦法做到這一點,無論他要什麼,阿瑪狄洛博士一定都會給他,甚至包括保證由他接手院長的職位。但對於打敗和羞辱地球這件事,曼達瑪斯博士或許仍有些猶豫,他得先確定自己和地球人毫無親戚關係。如果他是地球人以利亞・貝萊的後代,他就下不了這個手。一旦確定沒這回事,他就百無禁忌了,所以他表現得歡欣鼓舞。”

吉斯卡說:“你的意思是曼達瑪斯博士是個有良心的人?”

“良心?”

“這是人類常用的一個字眼。據我推測,它是指一個人奉行某些行爲準則,因而他所採取的行動和他的私慾私利背道而馳。如果曼達瑪斯博士覺得不能爲了自己的前途而犧牲地球上那些遠親,我想他就算是所謂的有良心的人。我經常思考像這樣的事情,丹尼爾好友,因爲這似乎暗示人類心中也存在着若干法則,至少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法則能夠支配他們的行爲。”

“你能明確判斷曼達瑪斯博士是個有良心的人嗎?”

“根據我對他的情感所做的觀察?不,那並非我觀察的目標,但如果你分析得沒錯,良心似乎和情感有密切關係。不過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先假設他的確有良心,然後再往回推,卻能得到另一個結論。如果曼達瑪斯博士認爲他和地球人祖先的距離只有短短的一百九十幾年,便可能產生一股違背良心的衝動,讓他想要帶頭去攻擊地球,以便消滅這個恥辱的印記。如果他沒有地球的血統,就不會產生這種誓不兩立的衝動,那時他的良心便會發揮作用,讓他放地球一馬。”

丹尼爾說:“不,吉斯卡好友,這和事實不符。如果不必對地球採取激烈手段,不論他覺得多麼如釋重負,他卻再也無法滿足阿瑪狄洛博士,也就無法確保他自己的前途。既然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顯現出你清清楚楚察覺到的勝利感。”

“我懂了。那麼我們得到一個結論:曼達瑪斯博士的確有辦法擊敗地球。”

“是的。而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以利亞夥伴當年所預見的危機如今剛剛出現,並非早已安全度過。”

吉斯卡若有所思地說:“可是有個關鍵問題還沒討論到,丹尼爾好友。那個危機的真面目是什麼?到底會有什麼致命的危險?這你也能推論出來嗎?”

“這我就做不到了,吉斯卡好友,我的推理能力已經發揮到極限。假如以利亞夥伴仍然在世,他或許有辦法再往前多走幾步,可是我不行。現在我必須靠你了,吉斯卡好友。”

“靠我?怎麼靠?”

“你能夠研究曼達瑪斯博士的心靈,這是我做不到,甚至任何人都做不到的。這麼一來,你就能發現那個危機的真面目了。”

“只怕我也做不到,丹尼爾好友。如果我和某個人類長期生活在一起,例如之前的法斯陀夫博士,或是現在的嘉蒂雅女士,那麼我能一點一點打開他們的心靈,一片一片撥,一個結一個結慢慢解,在不造成傷害的情況下逐漸瞭解他們。但若是想要在一場甚至一百場短暫的會議中,對曼達瑪斯博士作同樣的分析,只能得到少之又少的結果。情感顯而易見,思想則否。如果我爲了趕時間,試着強行加快速度,就一定會傷到他——那是我必須避免的。”

“但地球上有好幾十億人,外加銀河中另外的幾十億人,他們的命運或許都寄託在你身上。”

“只是或許而已,換言之這只是臆測,而一個人類受到傷害卻會是事實。看來很可能只有曼達瑪斯博士一個人知道那個危機的真面目,以及該如何將它實現。如果阿瑪狄洛博士能從其他管道獲悉這個秘密,曼達瑪斯博士就無法利用自己的知識或能力換取繼任院長的承諾了。”

“有道理。”丹尼爾說,“很可能正是如此。”

“這樣的話,丹尼爾好友,我們就沒必要知道危機的真面目是什麼。不論曼達瑪斯博士手裡抓着什麼秘密,只要我們能阻止他告訴阿瑪狄洛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就不可能出現什麼危機了。”

“別人也有可能發現曼達瑪斯博士所掌握的秘密。”

“當然,但這種事不知何時纔會發生。很有可能,我們會爭取到足夠的時間,進行更深入的調查,發現更多的真相——好讓我們做足扮演中流砥柱的準備。”

“很好。”

“若想阻止曼達瑪斯博士,可以考慮把他的心靈破壞到無法運作的地步,或是徹底消滅他的性命。我所擁有的特殊能力,的確能對他的心靈造成適度的損傷,但我下不了手。另一方面,你我都能用有形的方式結束他的性命,而我同樣下不了手。你做得到嗎,丹尼爾好友?”

丹尼爾頓了頓,最後終於悄聲答道:“你明明知道,我也下不了手。”

吉斯卡慢慢地說:“即使你知道地球上和銀河中的幾十億人都有危險?”

“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傷害曼達瑪斯博士。”

“我也不能。所以說,我們僅僅確定即將出現一場致命的危機,卻不知道危機的真面目,甚至無從查起,因此之故,我們對它根本束手無策。”

他們默默凝視着對方,兩人臉上都毫無表情,但此時此刻,就是有一股絕望的氣氛徘徊不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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