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翁

楚二孃被關了禁閉, 楚滔又嚴令吳氏不許去看她,一時間她又像是回到了當初在廟裡的日子似的, 無人問津。

她悶悶的在房中待了兩日, 這日閒來無事在牀邊閒坐時,聽到廊下兩個婢女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珍月公主懷了身孕, 所以才停下攻勢沒再繼續攻打咱們, 不然這次周國大軍能不能攔得住他們還兩說。”

“真的?”

另一個婢女十分詫異:“懷了身孕還留在戰場上啊?她就不怕出什麼事嗎?這可是她跟魏世子的第一個孩子啊。”

“是啊,所以魏世子特別上心。我聽人說他把手裡的事情全都放下了, 一心一意地陪着珍月公主,還想把她送回魏宮待產。”

“但一來魏宮離得太遠了, 珍月公主有孕在身不便長途跋涉。二來戰事四起, 魏世子脫不開身, 就算把公主送了回去,他自己也肯定不能一直在魏宮待着,到時候就不能天天看到公主了。”

“他不捨得, 便索性在江州停了下來,讓公主在江州待產。”

“這樣啊……”

那婢女點了點頭, 不無羨慕地道:“魏世子對珍月公主可真好,我將來要是也能嫁一個這樣的夫君就好了。”

“話說八道什麼呢!”

先前那婢女嗔道:“魏世子這樣的人,豈是咱們能肖想的?”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婢女羞紅着臉, 支支吾吾地道:“我是說,嫁一個……嫁一個也像魏世子這樣疼人的夫君!”

楚二孃在房中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臉色鐵青,扶在窗棱上的手幾乎摳出木屑。

珍月懷孕了?她有了魏世子的孩子?魏世子還把她如珍似寶的捧在手裡?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她在這裡受盡苦楚, 她卻總是風光無限!

當初楚沅還是國主的時候,她就高她一頭,總在她面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現在好不容易楚沅死了,她的父親成爲新一任國主了,她卻又硬生生的把她到手的好日子毀了!

爲什麼!

難道有了魏國還不夠嗎?爲什麼還要回來搶她的東西!

楚二孃目眥盡裂,正欲將這兩個婢女叫進來訓斥一番,卻聽他們又說起了別的。

“據說周世子原來也喜歡珍月公主,還曾求過周王向咱們楚國提親,但是周王沒答應,爲他做主娶了趙氏女。”

“後來珍月公主嫁給了魏世子,不顧當年與周世子在大燕相識一場的情分,幫着魏世子一起攻打周國,周世子因愛生恨,派人刺殺了她好幾次呢!這次也是爲了給珍月公主和魏世子添堵纔來的,不然根本就不會派兵幫咱們。”

“想不到還有這層原因在裡面啊……”

另一人低聲喃喃。

“這珍月公主還真是招人喜歡,竟讓兩個世子都爲她着迷。不過因愛生恨什麼的也太可怕了,我以後還是踏踏實實找個老實人嫁了吧。”

一旁的婢女竊笑:“你還要好幾年才能放出宮去呢,現在想着也太早了吧?”

兩人又說起了各自的終身大事,暢想着自己的未來。

楚二孃沒興趣聽了,也根本沒再聽進去了,腦子裡只盤旋着“因愛生恨”四個字。

因愛生恨,最終留下的還是恨啊!

恨啊,那太好了。

…………………………

“二娘子,這……這不太好吧?”

一個二十來歲的婢女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書信,和書信旁擺着的一匣子珠寶,猶豫着想接又不敢接。

若是平日裡幫着二娘子往宮外送封信自然沒什麼,但是……但是二娘子現在被關禁閉啊。

而且……而且這書信還是要送往周軍大營交給周世子的,一不小心就會被弄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啊。

楚二孃也不急,只是笑了笑,將那裝着珠寶的匣子又往前推了推。

“我若沒記錯的話你明年就要放出宮了,這匣子東西帶出去,將來就算不嫁人,也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你放心,我沒那麼傻,不會把咱們楚國的事情跟外人說的,不然我身爲楚家的女兒,豈不是第一個倒黴?”

“這信裡只是寫了些旁的周世子感興趣的事,你送去了周世子沒準兒還會獎賞你呢。”

婢女想了想似乎是這個道理,但心中仍舊有些猶豫,畢竟……畢竟這不是件小事啊。

楚二孃見她還在猶豫,又說道:“這樣吧,等你把這封信送去,我向母親求個恩典,讓她立刻放你離開。”

“左右你原本也還有半年就可以走了,早一點兒晚一點兒也無所謂,母親不會在意的。”

楚滔向來不管後宮事,後宮的各項用度以及人員調配都是吳氏負責。

楚二孃在楚滔面前雖然說不上話,在吳氏面前還是有點兒分量的,她開口央求的話,吳氏沒準兒真會答應。

婢女猶豫再三,最終拿起那封信決定賭一個前程。

反正她只要把信送到了就行,送去後立刻折返,回來拿了珠寶就出宮去,到時候就算真的出了什麼事,人海茫茫的,料想二娘子也找不到她。

於是她揣着那封書信匆匆出了宮,五日後便停在了一座山腳下。

“小娘子,再往前可去不了了。”

車伕把車停了下來,手中馬鞭指着前方。

“過了這座山就是周軍紮營的地方了,咱們可不敢去,怕被當做魏國的細作抓起來。”

婢女點了點頭,結清車前,揹着包袱自己徒步向山上走去。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遠遠看到一間小屋,門口還掛着一些風乾的臘肉,像是山中獵戶的屋子。

她走上前欲看一眼裡面有沒有人,問一問從哪邊下山離周軍大營比較近,卻聽到裡面有人聲傳來。

“要我說世子就是想太多了,楚國現在都這副樣子了,還有什麼還手的餘地?直接攻下來就行了,幹嘛還非要等一個月後再行事?一個月後難道是什麼黃道吉日嗎?”

“你懂什麼,”另一人道,嘴裡似乎在嚼着花生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咱們這一年來南征北戰幾乎就沒停過,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停下來休息休息了,而且還不用耗費自己的糧草,有人養着,幹嘛不多休息一段時間,養精蓄銳?”

“再說楚國那邊剛從魏國的攻打中緩過勁兒來,如今正是提防咱們大周的時候,現在攻過去,豈不是硬碰硬,就算能贏,打起來也費勁啊。”

“但是咱們先吃他們一個月糧草!他們如今糧草不多,咱們吃飽了他們自己就要餓着,咱們休息的時候他們心裡慌着,那時候再去打,事半功倍!”

對面的人聽了似乎覺得有理,沒再反駁什麼,又吃了幾口東西忽然說肚子不舒服,要上茅廁。

另一人滿臉嫌棄地道:“滾出去上去,別薰臭了屋子,老子這兒還吃着東西呢!”

那人啐了他一口,提着褲子出來了,慌慌張張鑽到林子裡,在一處山坡下找個地方蹲了下來。

婢女咬着自己的手縮在小屋旁的一株大樹後,生怕那人回來看到自己,忙起身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信也不敢送了。

走出幾步時看到地上躺着一個什麼東西,像是從剛剛那人腰間掉下來的,仔細一看竟是面腰牌。

信送不到的話二娘子一定會怪她的,她就算把這兩人說的話告訴二娘子了二娘子也不見得會信,有了這塊兒腰牌做佐證,那就可信多了。

她趕忙貓着腰將那腰牌撿了起來,飛快的離開了原地,直接按照原路返回了,再也沒敢去周軍大營。

回去的路上沒敢耽擱時間,三日就到了,一回宮她便直奔楚二孃的宮殿,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

楚二孃甫一聽說信沒送到,當場便要發怒。

再聽她說起那兩個周國將士的對話,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行,我得去告訴父親!”

她是討厭珍月沒錯,但只是想借着這封信讓珍月難堪而已。

反正信裡沒有署名,她也沒讓這婢女說她是楚宮的人,到時候流言從周世子那裡傳出去,魏世子就算生氣也是生周世子的氣。

他們兩邊打起來了可礙不着楚國什麼事,對楚國沒準兒還有好處。

可週國若想對楚國動手的話,那就不一樣了!楚國出了事,她身爲國主的女兒,定是跑不了的!

楚二孃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楚滔宮中,不顧衆人阻攔衝了進去,將周國準備對楚國興兵的事說了。

楚滔聞言蹙眉:“你從哪裡聽來的流言蜚語?”

“不是流言蜚語!是周國人自己說的!”

說着還將那婢女帶回的腰牌交給了楚滔。

楚滔分不出真假,交給自己的部下看了,幾個部下聚在一起仔細研究一番,確定是真的。

楚滔眉頭皺得更緊,又問楚二孃從哪兒得來了這個東西。

楚二孃無法,只能將自己試圖給周世子送信的事情說了。

楚滔氣的恨不能直接把眼前的杯盞砸過去,但到底是忍住了,先讓她離開,跟衆人商議起了她剛剛所說的事。

“早知道周人奸詐,果不其然!竟然想平白耗費我們的糧草,再反過來攻打我們!”

有人憤憤道。

另有人仍舊持懷疑態度,道:“這件事只是二娘子一面之詞,是真是假還不一定呢,不能貿然就下論斷,畢竟二娘子……”

這人說着說着停了下來,乾咳兩聲,面色有些尷尬。

但衆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

畢竟二娘子向來行事魯莽又沒什麼腦子,她說的話……可真不敢輕信。

“正因爲是二娘子說的,二娘子又是臨時起意才暗中派了人出宮前往周營,所以纔可信啊。”

先前說話那人反駁道。

“她對珍月公主的記恨不是假的,做出這種事也不稀奇,但周國那邊的人可不知道這些,也不知道她會貿然派人過去送信,自然也就不會提防,一時大意纔會讓她得知了消息。”

“何況二娘子就算再不懂事,也是咱們楚國的女子,是君上的女兒,她總不會編這樣的謊話來騙咱們,不然對她有什麼好處?”

這倒也是。

衆人紛紛點頭。

座上的楚滔雖然也覺得對,但自己的女兒在大家心中留下這樣的印象,還是讓他臉上無光,覺得十分丟人。

不過現在也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探聽清楚周國那邊的動向,若真如楚二孃所說一般,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

楚二孃的婢女放棄送信轉而回宮的時候,另一封信被送到了周昊面前。

“柳氏,”他看着信喃喃一聲,“這是誰?”

“回世子,是楚國先王楚沅的一房妾室,楚沅死後跟了楚滔。”

周昊輕笑:“楚滔還真是葷素不忌啊。”

那回話的部下解釋道:“世子有所不知,這柳氏頗有幾分姿色,據說與當年的楚國第一美人孟氏不遑多讓,因此當初楚沅還活着時就很是寵愛她。”

“此女入宮較晚,跟着楚沅的時間不長,感情想來也不深厚,加上膝下無子,楚滔念着她那副容貌留她一命也不稀奇。”

“原來如此。”

周昊點了點頭:“那她信上所說的應該是真的了?”

柳氏在信中說,楚滔請周國過來原本是爲了應對魏國,現在魏國不攻城了,他們卻還要一直給周國大軍提供糧草,楚滔心中很是不愉,卻又不敢明說,便想找個機會挑起周魏之間的爭端,讓周魏兩國爭鬥起來,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但具體怎麼個挑起事端,她現在還不清楚,說願意在有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告訴給他,只希望他取勝之後能接她到周國,保住她的性命,給她一條生路。

至於爲什麼她要去周國,是因爲當初楚沅死後她曾與孟氏發生過爭執,孟氏八成已經把這件事告訴給珍月了。

楚氏一族殺害了珍月的生父母,如今又被打的擡不起頭來,國土丟失了大半,眼看着將來不是被魏國就是被周國收服。

若是魏國得了手,她這個先跟過楚沅後又跟了楚滔,還曾羞辱過孟氏的人,定然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楚國被周國奪去,所以她願意儘自己所能幫助周國,給他提供消息,唯一的要求就是周國能給她一個棲身之所。

這封信所說的合情合理,無懈可擊,那麼……

“應該是真的吧?”

那部下猶豫道。

周昊笑了笑,把信推到一旁。

“要知道真的假的也簡單,你帶兩個人一起去趟楚京,想辦法把人約出來,一起好好招待招待她。”

“她若願意,那就是真的只求個棲身之所,若不願意……那就是心裡還有別的想法。”

部下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問:“她若是不願意呢?”

不願意……

“那就讓她願意,然後殺了了事。”

周昊說道,眸光微凝,喃喃一句:“我最討厭別人算計我。”

比如魏彘,比如珍月。

…………………………

那部下如周昊所言,帶着另外兩人一起悄悄去了楚京,約了柳氏出來相見。

再回去時告訴周昊,柳氏確實只是一貪生怕死又頗有幾分姿色的尋常女子而已,知道他們的來意之後只愣了一下便開始迎合討好,隨幾個兄弟怎麼折騰都面無異色,臨走還求他們一定要給世子帶話,將來保她一命帶她去周國。

當然,她信中所說的曾與孟氏發生爭執之類的,他們也都順便打聽了一下,確實所言非虛,雖然因爲是宮闈中發生的事,詳情並不清楚,但大概情況還是能打聽到一些的,總之是與孟氏不合就是了。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楚宮之中最近的確並不安分,隱隱有針對他們周國之意。

周昊得知後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爲他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把楚國這些酒囊飯袋放在眼裡。

半個月後,楚滔決定先下手爲強,派人僞裝成魏國兵馬的樣子趁夜偷襲周軍,試圖挑起兩國紛爭,讓周國無暇再針對楚國。

誰知楚軍剛走到半路就被周軍堵了個正着,周軍裝作不知的樣子,直接把對方殺了個精光。

周國兵馬自以爲大勝,放鬆了警惕,收繳戰利品時卻忽然被一陣箭雨襲擊,盾牌還沒來得及架起就死傷一片。

緊接着便是一陣喊殺聲,以及更遠處如鼓點般密集的馬蹄聲,帶動着地面都在顫動。

“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領兵的小將聽着這震動聲,頭皮發麻。

“是孟家軍!是孟家軍!”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

小將正欲轉頭看去,卻又聽另一處響起一陣驚呼。

“穆家軍!穆家軍也來了!”

明月雄鷹旗在月色下閃閃發亮,那些攢動的人頭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烏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似無邊無際。

“完了……”

小將頹然一聲,手中刀刃幾乎握不住。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魏國這是專門等着在這兒當漁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