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錘陡然驚覺, 順着秦河身後的方向看去,果然又在他身後的五千兵馬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這些人都是當年的穆家軍!他們身邊那些他不認識的, 或許也是!
因爲穆家軍人數衆多, 他不可能每一個都認識,但是能跟着秦河一起過來的, 想必應該都是知情人, 或者說都是跟着他一起活下來的人。
秦河低垂着頭,握着佩刀的手緩緩收緊。
他沒有正面回答穆淵的話, 只是啞聲說了一句:“小將軍,我們跟你們一樣, 也是人啊。是人……就總要想辦法活下去啊。”
“你們今日這般絕境還要拼死血戰, 不也正是爲此嗎?”
這話無異於從側面印證了穆淵的想法, 穆淵呼吸陡然一滯,眼中幾乎涌出血來。
“活着?用自己同袍的血,用並肩作戰的兄弟的命, 換自己活着嗎?”
秦河仍舊沒有擡頭,聲音低沉, 帶着幾分自我安慰般的固執。
“當年老將軍告訴我們,戰場上向來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沒有那麼多道理可講。誰的刀更快更狠, 誰就是贏家。”
“小將軍,我們贏了,我們活下來了,這也是沒那麼多道理可講的事。”
穆淵呸了一聲, 目光中滿是譏諷與怒意。
“我祖父教你的這些是用在敵人身上的!你卻厚顏無恥的把它用在自家兄弟身上!”
“你不是勝在你的刀更快,你是勝在你的卑劣,勝在你的無恥!勝在你的貪生怕死!”
“你這樣的人,不配爲強者!還有你身後那些!你們統統都是沒用的孬種!我以穆家軍曾有你們這樣的將士爲恥!”
以你們爲恥!
以你們爲恥!
這句話深深的刺激了秦河,他握刀的手顫了一下,仰起頭來看向他,眼眶有些發紅。
“我們活着也只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而已,我們也只是有自己放不下的事情而已,這難道是可恥的事情嗎?”
“家人?”
穆淵冷笑。
“見了家人你們要怎麼說?告訴他們爲了活下來,你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同袍,殺死了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這些年像老鼠一樣躲在暗處苟且偷生,過着不人不鬼的日子?”
“你們中多少人家是軍戶,世代在穆家軍從軍,整個家族都以自家兒郎能加入穆家軍爲榮?”
“直至今日哪怕以爲你們已經死了,他們仍舊視你們爲家族的英雄!你們要怎麼告訴他們,爲了苟活於世,你們辜負了他們,你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就爲了用他們的命,換你們自己的命?”
“還有那些被你們親手所殺的穆家軍的家眷們,他們若是知道了,該如何看待你們的家眷,這些你們想過嗎?”
秦河揚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嘴脣緊抿,許久沒有說話。
他身後的五千兵馬也都沉默着,無人開口。
曾經被老將軍引以爲傲的他們,終究是被引以爲恥了嗎?
可是當時真的是別無他法了啊,不然他們誰又願意這樣呢?
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啊,只是想活下去這有錯嗎?
當年燕帝是鐵了心要滅掉穆家軍,爲此不惜下了血本。
他們被二十萬大軍堵在葉谷關求救無門,光是那持續不斷的箭雨就滅了近半數人,剩下的也傷的傷殘的殘,真正能算是戰力的不足三萬。
眼看着糧食越來越少,天氣越來越冷,再這樣下去大家可能就都活不了了。
這時候劉承派人來告訴秦河,他可以想辦法救他們,但是他救不了全部,只能救其中一支兵馬。
畢竟他們還有三萬人,而燕帝是想要八萬人都死在這裡的。
八萬人都死了的話,屍體肯定不會一具一具去數,最後會直接一把火少了了事。
人數衆多,不仔細清點少一萬具屍首並不顯眼,但是一下子少三萬就太扎眼了,故而他只救一支兵馬,最多不能超過一萬五。
當時軍中統帥已死,這三萬人分成了三個萬人隊,由他和另外兩個將領分別統領着。
後來他和另外兩個將領聚到一起,才知道原來劉承對另外兩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最終大家商議說一起最後拼一把,努力衝出去,衝不出去大不了就死在這裡。
秦河應下了,一起喝了壯行的酒,私底下卻將自己手下的心腹小將聚起來,做出了相反的決定,還將另外一個將領手下的一名心腹拉攏過來,讓他帶領他手下的兵馬配合他們。
他不是不想努力,他不是不想跟大家一起往前衝,而是他知道真的衝不出去。
三萬人對二十萬,他們穆家軍就算再怎麼驍勇善戰那也是人不是神仙。
神仙可以無所不能,人卻不行。
他不想死,他還想見見他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還想聽他喊自己一聲爹,所以他最終把刀揮向了自己的同袍,揮向了往日裡並肩作戰的兄弟。
任何事物從內部瓦解起來總是最快的,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他贏了,他活下來了,但因爲這八萬穆家軍已經“死”了,所以從此以後他沒了名字,無法再重見天日。
當時燕帝還沒有駕崩,劉承不能放他們回去,也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還活着,便將他們安置到了一處偏僻無人的山谷,讓他們自己種糧自己建屋,就像當初寧安寨的穆家軍一樣。
後來燕帝死了,劉承縱然真的謀朝篡位了,也還是不想在史冊上留下污名,故而縱然知道那幼帝並非燕帝親生,還是扶持了他登基,挾天子以令諸侯。
如此一來,自然還是不能讓人知道他們活着。
他們從此就成了劉承私下裡的一支私兵,專門負責爲劉承培養招募來的新兵,這次來圍剿穆淵衆人,是他們這些年來第一次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秦河對那些原本的同袍可以狠下心來直接下手,但是對於穆淵,對於一手教導了他的穆老將軍的後人,終究還是做不到如此的。
如果對面領兵的是別人,換做何大錘或者任何一個其他將領,他都可以狠下心殺過去,但是穆淵不行……
穆氏一族,只剩這兩個兄弟了啊。
所以這麼久了他甚至連個面都不敢露,躲在營中盼着這件事不用照面便能過去。
可是穆淵終究不是其他人,照剛纔那個勢頭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們遲早會在戰場上碰面。
秦河想要避免的事情最終還是無法避免,只得按劉承所說,舉起穆家軍的軍旗,擾亂他們的心智。
已經“戰死”的穆家軍舊部陡然出現在眼前,還舉起了他們曾經熟悉的旗幟,對於現在的穆家軍來說,尤其是對於穆淵來說,一定是個不小的打擊。
劉承的意思是讓他直接趁着這短暫的機會一舉殲滅穆家軍,並沒有讓他停下來,像現在這樣,站在他們面前。
因爲他不知道,在他們心裡,其實早就想與現在的穆家軍一戰了。
這些年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們,但是他們卻時不時能聽到外面的消息,比如……
穆家軍又重現於世了,穆家軍現在叫寧安寨了,穆家軍的旗幟換了,穆家軍如今的兵馬原來大部分都是土匪。
土匪?
哈……土匪!
什麼時候土匪也可以來當穆家軍了?
那些土匪若是穆家軍,那他們又是什麼?
他們隱姓埋名活着如同死了,那些土匪卻頂着穆家軍的名義成了人人稱頌的英雄!
那他們是什麼?他們到底是什麼啊?!
他們一邊覺得自己配不上穆家軍的稱號了,一邊卻又覺得這羣土匪更配不上。
他們嫉妒,不服,每一次聽說這些土匪又贏了誰,心中的不甘便多一分。
若是讓他們去,他們一定可以把仗打得更漂亮。
若是沒有發生當年那件事,如今被人稱頌的就該是他們。
回不去,卻又不甘心,這種痛苦伴隨着穆家軍鵲起的聲譽與日俱增。
秦河深吸一口氣,拄着佩刀從地上站了起來。
“小將軍,如今說什麼都已經太晚了,今日一戰勢在必行。”
“你應該知道,以你現在身邊的人馬,是註定不可能活着出去的。”
“但是……我可以放你離開,你自己,離開這裡,我可以當做沒有看見。”
穆淵聞言哈哈大笑,笑過後低頭看向他。
“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你別得意的太早了!”
“小將軍,”秦河沉聲道,“我身後除了這五千人,還有另外七千人也是原來的穆家軍,更不用說還有其餘三萬多兵馬和三萬周軍。”
“而你身邊呢?據我所知真正的穆家軍大部分都被留在楚京保護魏太子妃了,留給你的幾乎都是後來招納來的那些土匪吧?”
“更何況經過剛剛一戰你們死傷至少五千餘衆,憑剩下的這些人,你以爲你真的能活着出去嗎?”
“呸!”穆淵又啐了一聲,直接罵了句髒話,“少他孃的狗眼看人低!今日我誓死也要與我的兄弟們在一起!哪怕是死在這裡,也死的頂天立地!”
“可你們呢?不過一羣螻蟻而已!就算勝了,也仍舊是那陰溝裡的老鼠,見不得光!”
秦河雖然想到了他多半會拒絕,但聽了這樣的話還是面色微沉,退後兩步。
“既然如此,小將軍,從現在開始,我們便是敵人了。”
穆淵嗤笑一聲:“你錯了,從你效忠劉承,對自家兄弟下手的那天開始,我們就已經是敵人了!”
話音落,兩人同時舉起手臂。
一聲令下,原本分開的雙方兵馬又衝向了彼此,新一輪的廝殺重新展開。
然而這一次,穆家軍直面的不再是那些普通的燕軍,而是秦河率領的曾經的穆家軍。
兩支穆家軍膠着在一起,彼此間難分勝負。
剛剛還能衝開一絲裂口的燕軍陣營這次似乎無論如何也撕不開了,穆淵率領的兵馬雖然不至於立刻被擊敗,但明顯應付的比剛剛吃力很多。
對面這些瘋子似乎想在他們身上找回曾經失去的尊嚴,又或者想通過打敗他們來證明自己還是當年的穆家軍,把這些年沒用的力氣全用在了他們身上。
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有燕軍一邊廝殺着一邊神情猙獰地嘶喊:“我纔是穆家軍!我纔是穆家軍!”
穆淵這邊的人則一邊還擊一邊罵回去:“你是個狗屁的穆家軍!老子纔是!”
這樣的叫罵一傳十十傳百,廝殺慘烈的戰場上一邊鮮血四濺,一邊就到底誰纔是真正的穆家軍產生了爭執。
這種爭執不僅僅停留於平日裡的脣槍舌戰,而是落實在了刀刃上。
殺了你,我便是穆家軍!
要證明自己,就殺了對方!
瘋狂的廝殺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你們算什麼穆家軍?不過一羣土匪集結而成的烏合之衆而已!”
立刻有另一方罵了回去:“呸!老子就算做土匪的時候,也從沒對自家兄弟動過手!你們這種連自己兄弟都殺的,算個狗屁穆家軍!滾你孃的!”
原本即便爭吵中也不會停下的刀鋒忽然頓了一下,那燕軍面色一怔,下一刻人首分離。
不遠處何大錘聽到了,亦是扯着嗓子對對面跟自己打在一起的人喊道:“你當年殺自家兄弟用的也是這把刀嗎?一樣的刀可傷不了你爺爺!”
說完大刀如風般掃過,比對方快了一步落下致命一擊。
更多這樣的聲音在穆家軍這邊響起,一字一句,比刀刃還鋒利。
“殺自家兄弟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殺上癮了所以還想再來一回?”
“殺完自家兄弟是不是沒磨刀啊?鈍成這樣還想殺老子?”
自家兄弟……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就是死在了他們自己手上!死在了他們手中的刀上!
他們活着只爲回去見家人一面,這些年卻沒名沒姓像是活死人一般,以朝廷撫卹的名義把自己的銀子都寄給家人,卻始終不敢露面,連自己還活着的消息都不敢透露給他們。
其實真想跟他們聯繫的話總能找到機會的,可是……可是要怎麼說呢?
說我還活着,說我……殺了自家兄弟,苟且偷生的活着?
不敢,不敢啊!
沒臉,沒臉啊!
“這樣活着有什麼意思?我要是你們我早就去死了!”
去死?
去死……
有人握刀的手漸漸不穩,秦河感覺到自己這邊士氣陡然下降,高聲呼喊:“不要聽他們胡說!他們是故意要擾亂軍心!”
“胡說?我們是在胡說嗎?哪一句不是真的?哪一句冤枉你們了?”
“你們殺沒殺自家兄弟?你們是不是苟且偷生?”
叫罵聲不絕於耳,不只是從哪裡先開始有人啊的一聲大叫,然後揮出的刀陡然收回,架到了自己脖子上,橫向一拉。
鮮血噴涌而出,將對面的穆家軍嚇了一跳。
死……死了?
自盡?
“愣什麼呢!”
何大錘揮出一刀擋下落在這發呆的穆家軍小將頭頂的一擊,怒吼出聲。
小將回過神來反手一刀便捅入了那襲擊他的燕軍的胸口,顧不上跟何大錘說一聲多謝,又去迎擊別人。
因爲先前那自盡的燕軍,周圍燕軍的士氣更低迷了幾分,而穆家軍這邊則是士氣高漲。
人數壓制又如何?殺不出去又如何?就是死在這裡又如何?
“老子就是死在這兒,老子也是穆家軍!”
“你們這羣孬種,死了也沒名沒姓!”
不知哪裡又有燕軍哭喊着揮刀自盡,眼看着大家紛紛被影響,原本和別人纏鬥在一起的秦河將目標轉向了穆淵。
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老將軍很早就教過他了。
但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用在穆淵身上……
或許是心中有這樣一層顧慮,他始終難以下狠手。
而穆淵卻沒有這些顧忌,刀刀狠厲。
抱着必死之心的人總是格外兇悍,抱着必死之心的一羣人幾近無敵。
這場戰爭持續了整整三個時辰,直到天邊已經開始泛白,依然沒有停止。
誰也沒想到區區兩萬穆家軍,在沒有城池隱蔽的情況下,在面對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的情況下,竟然毫無畏懼。
他們殺紅了眼,他們喊啞了嗓子,但沙啞的聲音還是不斷從口中溢出。
“我是穆家軍!我是穆家軍!”
他們已經分不清對面的人是原來的那些穆家軍還是普通的燕軍,只是不斷的強調着這句,強調他們纔是真正的穆家軍。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握刀的手已經漸漸沒了力氣,這聲音卻始終不絕於耳。
這句話成了許多人臨終的遺言,卻也成了活着的人迎向勝利的祝禱。
天光大亮之時,援軍從數十里外趕來,守在外圍的周軍不戰而退,燕軍腹背受敵,最終選擇撤兵。
此戰兩萬穆家軍死傷一萬六千餘人,最終只剩三千餘衆。
然,他們卻在別無屏障的對峙中以兩萬人馬擊退大燕五萬大軍,殲敵四萬餘衆,給大燕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穆家軍的威名在相隔近十載後再次響徹天下,成爲了赫赫有名的必勝之師。
何大錘仰面躺在地上,聽着遠處漸漸傳來的馬蹄聲,咧着滿是血污的嘴角笑了笑,喃喃說了一句:“回去……擺喜酒。”
之後便沉沉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