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西去外面給贏素拿了洗乾淨的衣服回來。
正是夏天,山上雖然涼爽,被山風吹了一天的衣服還是乾透了。
又把他的兩隻鞋子拿到屋外對着拍了拍上面的土,再丟在贏素面前的時候,那鞋子已經看着有了模樣。
“有勞娘子了!”贏素穿戴整齊抱着嶽西依舊不撒手。
嶽西掙吧了幾下沒掙開,她擡眼看着他:“你不鬆手我怎麼去拿梳子?”
“呵呵!”贏素彎腰輕輕鬆鬆地將她抱了個滿懷:“娘子說吧,去哪兒?”
“賤!”嶽西瞪了他一眼,終是擡手指了指擺在大通鋪邊上的大板櫃。
對於他這樣的一個人,就是心裡生氣又能如何呢?
他們之間兩世的糾纏,早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了。
拿了木梳,爲他梳好頭髮,兩個人前後腳出了屋。
院子的大方桌邊上已經擺好了凳子,秀珠正在擦桌子,看來是要吃晚飯了狼狽。
“當家的。”看見嶽西與贏素出來,秀珠忙放下抹布行禮,鑑於贏素的身份,在外面的時候她們一般是隻行禮而不稱呼他的:“雲畫把您的晚膳都單放着呢,這就給您端屋裡去?”
有贏素在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都是自己吃飯,省的讓別人不自在。
“端過去吧。”看了看天色,嶽西點頭道。
皇帝陛下不端起飯碗來旁人誰敢先拿了筷子?
“放屋裡就成,你們吃你們的,我先看看我娘去。”和秀珠說着話嶽西與贏素並肩朝着隔壁的房間走:“我娘說他大約這個時辰能醒,有什麼話,撿緊要的問。”
韓其被擡回來,贏素就一直沒有過去看過。
在外人的眼中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謀反是的相爺,贏素確實沒有上趕着去看望韓其的道理。
才走了沒幾步,就見韓陽春從對面拐了過來,親兄弟兩個就這樣在紅雲漫天的傍晚時分照了面,一個是面色平和,一個是心事重重……
嶽西不着痕跡地在兩個男人身上掃過,發現他們俱都穿了墨色的衣衫。贏素的身上的衣衫乾淨服帖,而韓陽春不知是到哪裡湊合着睡了一覺,長衫上皺皺巴巴的都是褶子。
嶽西看着對面那張與東哥一般無二的容顏心裡暗自感慨:常言說的一點沒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都是鳳子龍孫,一上一下就差了這麼多。只是攤上那麼個不靠譜的爹,兄弟兩個誰也沒落了好……
一夜之間兩種心境,韓陽春猛然見了贏素嶽西竟然有一瞬間的愣神。
他又想到了韓花朝。
“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謙之!”隱隱約約地從房間裡傳出一聲呵斥聲,是韓其的聲音。
石頭房子的門窗緊閉,即便是貼牆站在外面,幾個人也不能清楚的聽清裡面說話的內容。
於是三個人心有靈犀般的一起停住了腳步並且屏住了呼吸聽起了壁腳!
大昭的皇帝陛下與有實無名的皇后娘娘再加上個昭毅將軍齊刷刷地在牆根站了一排,那是什麼樣的場面?雲畫才端着一盆子湯從廚房裡出來,看見那三個黑影,轉身又退了回去……
“謙之是我的夫君,我爲何不能提他?”接着傳來的是樓夫人的聲音,不緊不慢,聽不到丁點起伏。
“謙之娶你不過是爲朕換取蠱毒的解藥,你以爲他是心甘情願與你成親的?”韓其的聲音氣息不穩,說幾個字停一下,是個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那樣的人怎會把一個蠻婦放在眼中,也只有爲了朕才肯屈就於你……”
“謙之自然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屋裡傳出一聲輕響,似是茶杯放在桌上發出的聲音:“他啊,從來都是把我放在心裡的。”
隔着一堵石牆,嶽西看不到母親的面容,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能從樓夫人的話裡聽出一絲甜來。
很淡很淡的甜,被樓夫人用那樣一種輕言細語地方式說了出來,嶽西聽了竟覺得鼻子一酸!
她忽然明白是什麼支撐着母親毫無怨言地活到現在了……就是那份很淡的甜,讓她藏在心裡,一個人慢慢的品着,嚼着,一天一天的過着……
那是一個女人的念想總龔爲母。
北北就是嶽西生命裡的甜……
哪怕是最苦的時候,她只要想到了他,都會覺得在苦澀中還能有着一點點的盼頭……
一天一天的熬下來,就成了日子,成了歲月。
而這些,沒有深愛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難怪母親極少在自己面前提及真正的韓其,樓夫人是怕連嶽西都不能理解那段她與韓其的歲月,從而更加誤會了那個清淡如水透徹如冰的美好男子。
她捨不得!捨不得任何人去褻瀆她的夫君!就是女兒也不可以……
“你真是個惡毒而愚蠢的女人!”樓夫人的話讓韓其暴怒,他說話的聲音也隨之大了起來:“你方纔不是一直問朕謙之在哪裡?難道你看見朕的一張臉……”
話說了一半,他停了下來,少傾過後,韓其嗤笑一聲:“朕竟然糊塗了……你現在是個瞎子!”
“可惜啊……朕可真想看看你見到朕這張臉的時候會是個什麼鬼樣子!”
“那是謙之的臉……”樓夫人的聲音依舊的無波無浪。
“你竟然知道!”韓其無比詫異的接口道。
“只可惜,你雖然冒充謙之苟活於世,可終究是個贗品……”
“住口!”
“你臉上用的是我樓家的絕學‘朽木生春’做的換臉,當今世上能做此術的只有三個人。”
“是我爹爹做的。”樓夫人萬分篤定地說道:“我給你檢查傷口的時候,就知道了。”
“你知道?”韓其呻吟了一聲。
“你的傷都在背上,只能趴着……”
韓其不願在這個女人面前以這樣的姿勢談話,他一面忍着痛一面艱難地移動着殘破的軀體,慢慢地坐了起來:“你怎麼不哭呢?既然知道朕的臉是謙之的,你爲何不哭?不喊?不來與朕拼命?”
“從你把我囚禁到地牢裡我就猜到了……謙之,沒了……”樓夫人的聲音終於斷續了一下。
嶽西聽得心裡莫名的疼!
娘早就知道韓其死了,那她爲什麼從不說呢?一個人在無邊的黑與灰裡靜默着是多麼絕望地事情,她得過的多苦……
“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韓其詫異道。
“我們的女兒還在行宮,我若是在那個時候就揭穿了你,他唯一的骨血還能活下來麼!”樓夫人的聲音愈加的冷硬:“謙之對你忠心不二,可你又對他做了什麼?!你纔是天下最惡毒之人!”
“你沒有人心!謙之如何會喜歡你夢霾!”
屋裡一聲悶響,接着是桌椅挪動的凌亂的聲音,嶽西再也聽不下去,踹開房門衝了進去:“娘!”
一隻枕頭落在地上,韓其俯身在牀頭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的眼睛始終死死地盯在樓夫人身上。
“娘沒事兒。”已經起身站在桌邊上的樓夫人拍了拍女兒扶着自己的手說道:“他沒有力氣的,放心,傷不到娘……”
“嶽西。”轉頭用一雙深灰色的眼睛看向女兒,樓夫人輕聲說道:“你爹很好……他對娘和對你都很好……只是你爹走得太早了,你別怨他……”
“你纔出生的時候,娘也不會帶孩子,脾氣又倔,不願意旁人插手帶着你,結果,讓你睡得黑白顛倒了……”
“你白天睡得很好,夜晚卻總是哭鬧,娘心裡都煩躁不已,只有你爹爹不煩。整夜整夜的抱着你在臥房裡溜達……”
“娘心疼他,白天他還要上朝呢,就讓他把你放下……可你爹爹就是捨不得放下你,他說,女兒若是哭壞了喉嚨,長大了就不能唱歌了……”
“我……我都不記得了……”嶽西兩眼通紅,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她怨恨了那個叫韓其的人那麼久啊……
怨他拋棄妻女,怨他寵妾滅妻,怨他耽誤了母親的花樣年華……
原來都是她怨錯了……
原來在這一世,她曾經被父親那樣的寵愛過!
“你當然不會記得了……”樓夫人輕笑道,眼神飄忽已然會到了過去:“你那個時候才這麼小……”
她用兩隻手比劃着襁褓的大小,笑得溫柔極了:“他總是教你叫他爹爹呢……天天教,娘聽着都膩了……”
“那我叫過他爹爹麼……”嶽西哽咽了一下,很輕很輕的說道。
“叫過的。”樓夫人點點頭:“你第一個就叫了他,那時,娘還嫉妒的不行,說養了白眼狼呢……”
“嗯。”嶽西咧嘴笑了下,吸了吸鼻子說道:“娘說的沒錯,我差點成了白眼狼。”
“你那個時候懂什麼?”樓夫人扶着女兒的手搖了搖:“那是你爹爹的錯!還不是他教的你……”
“出去!”韓其陰鬱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屋裡母女二人的對話如一柄柄匕首插進他的身上,疼的他鮮血淋漓,痛苦不已!
這樣的話他簡直不能再多聽一個字!
謙之是他的,並且身心都是他的……
他絕不能接受與另一個女人去分享他……
哪怕是那個清冷美好的男子已然不在塵世,他依舊不許那個女人提起他!
“出去……”一絲鮮血順着脣角溢了出來,韓其雙手扶着大通鋪顫顫巍巍的坐了起來,蓋在他身上的棉被也隨之慢慢滑落在地,露出他一身斑駁的傷痕,讓他看起來像個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