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刑室裡,商小玉的臉就像是一盞自帶輝芒的燭火。陸子卿的心被他照得如沐春風,這大概就是長得漂亮的好處吧。
不過欣賞歸欣賞,他可對男色沒什麼興趣。他看商小玉就像在看畫一樣,畫很美,但你會和畫上的人談情說愛嗎?不會。
因爲他美得失真。
相比之下,周楚楚就“真”了許多。從前他在磁州,對周家姐姐沒什麼太深的印象,可一起經歷了這麼些個事情,他越來越覺得,周楚楚的“真”有多難能可貴。
爹爹總說京都魚龍混雜,水深水淺如何如何。可陸子卿卻想,能在這樣的世態裡守住一份“真”,那便是非常難得了。
陸子卿想着,身子在高矮侍衛的拉拽下坐到了老虎凳上。陸子卿這才從癡想中醒來,四下氣氛壓抑,有些他喘不過氣。
“老老實實在這裡待着,別給我耍小心思!”
高矮侍衛拉上門鎖,碰杯吃起了夜宵。
陸子卿看着他們吃得痛快,想起自己這晚上也沒來得及吃什麼東西。現下肚子餓得咕咕作響,沒半點睏意。
“那個……”陸子卿望着外頭桌子上的燒鴨燒鵝,垂涎道:“兩位官爺能否……那個……那個……”
他指了指那鴨腿。
“幹嘛?還想吃烤鴨?做你孃的琉璃夢去吧!”
陸子卿被罵得有口難言,從小到大,他哪裡受過這樣的苦?曾在磁州寄人籬下,可也是錦衣玉食被人伺候的。任誰也不敢對自己蹬鼻子上臉,今日倒讓兩個小侍衛給訓了。
陸子卿一屁股坐回到老虎凳上,他已經被氣飽了。
再看那商小玉,又昏了過去。想是傷勢很重,沒什麼生還的餘地了。
一個血淋淋的活死人吊在自己面前,哪有不慌的?陸子卿看着商小玉身上潺潺細流的黑血,越看越是暈眩。
一時迷亂,他忘了自己有輕微暈血的症候。如今瞅着商小玉那連綿一片的猩紅,陸子卿像是被灌了迷魂湯一般欲死欲仙。
而正在他快要陷下去的時候,鐵鎖“咔嚓”一聲被解開。周楚楚帶着青鸞俏生生地出現在了面前。
陸子卿還以爲在做夢,蠢笑着伸手去挽她。可陸子卿沒走兩步就雙腿發軟,搖搖欲墜的,就墜進了周楚楚懷裡。
“神仙……神仙……姐姐……”
陸子卿將頭埋在周楚楚胸口,眼神渙散。
“卿卿好餓……”
“好餓……”
他昏了過去。
……………………
陸子卿再醒來時,周楚楚還在。
這一次陸子卿不用確認是不是夢了,聞着周楚楚身上的香氣,他篤定這就是周楚楚。
陸子卿正欲開口求安慰,肚子突然發出“咕咕咕”的聲音。周楚楚忙讓青鸞把食盒裡的東西端出來給他,陸子卿一看,竟是醉仙居的燒鴨。
“來禁軍府路上猜到你可能會餓,所以叫青鸞替你打包了一隻。”周楚楚滿是寵溺地看着陸子卿,她沒說的是,重生前的那隻烤鴨腿,也是今時今日這樣的味道。
“唔……好吃……好吃極了……”陸子卿啃得滿嘴是油,忽而想起了什麼,道:“神仙姐姐怎麼進來的?”
“自然是塞了銀子。”周楚楚與青鸞對視了一眼,默契道:“我已經大致弄清了到底是怎麼個來龍去脈,是薛清在整你,只是我沒有直接證據指向她,所以暫時沒有告訴蕭正奇。”
周楚楚把自己的推斷一五一十告訴了陸子卿。
陸子卿一邊啃着燒鴨,一邊聽得有條不紊,只道:“可她與我無冤無仇,更是與我陸家無冤無仇,何苦要來整我?”
“她是衝着我來的。”周楚楚略帶愧疚地看着陸子卿,嘆息道:“周陸本一家,你最近這些日子與我走得近了些,你又是個最沒心眼的,不對付你對付誰?”
“她總是試試水深水淺不是?”
陸子卿聽周楚楚這樣講,這心裡壓了許久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幸好薛清是衝着自己,得虧薛清是衝着自己,若是她把矛頭全都對準周楚楚和陸子衿,那才讓陸子卿難受呢。
不過現在不用怕了,禍事他自己一人扛着。只要別關繫到周楚楚和家裡人,陸子卿死而無憾。
看陸子卿似有深思,周楚楚頗有些欣慰。她從前只當陸子卿還是個孩子,不懂人世冷暖。如今看他也會盤算了,這是好事,起碼說明,陸家小少爺長大了。
她就這樣看着陸子卿啃着鴨腿骨頭,覺得他可愛。刑室裡的光很暗,周楚楚的心裡卻亮堂得很。兩人互相看着彼此傻笑着,青鸞也被齁出了滿嘴的蜜。
………………
禁軍府,詔獄。
蕭正奇正翻閱着底下人呈上的案宗,一臉憂愁。
隨身的侍從雲朗奉了熱湯來回話,道:“陸子卿已進了刑房。”
蕭正奇緩了口茶,喃喃說,“讓下頭人先別用刑。”
“喏。”
雲朗俯身應了一應,頓了頓,又說,“其實奴婢有一事不大明白……既然陸子卿沒用刑,爲何商小玉卻用了,難道商小玉比陸子卿更有嫌疑放走唐婉不成?”
蕭正奇摩擦着冰冷的手掌,眼神冷峻。他盯着微微打皺的卷宗,說:“這是女帝的意思。”
“女帝……?”雲朗更不懂了,“女帝不是最疼愛這商小玉的嗎?”
“她是最疼愛商小玉,可你別忘了,這商小玉也是唐婉的舊交。”
蕭正奇望向甬道盡頭的刑室,眉間的哀愁,更濃重了幾分。
“讓我進去!求求官爺,就讓我進去看看他可好?”
蕭正奇正思索着,詔獄大門口忽而掀起一片嘈雜。蕭正奇指了雲朗去看,末幾,雲朗來報,說是外頭候着的,是陸府的女公子。
陸子衿。
蕭正奇聽過這個名字,京都第一才女的名號可不是空穴來風。蕭正奇雖武將出身,可對讀書人到底也是心懷着敬畏。何況對方還是個姑娘,不好強硬着來。
幾相權衡,他決定自己親自去接待她。
恰是芳菲滿懷的四月,禁軍府旁的幾樹枯枝也都開出了粉色的小花。和風幽幽吹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水窪裡,連成一片,彷彿一塊軟絹繡帕。
陸子衿卻沒什麼心思欣賞這落英繽紛的春景,她現在心裡跟油煎了似的難受。若是陸子卿出了個什麼意外,那他們陸家可就幾乎失去了半邊的天。
陸家老爺本就只有一兒一女的薄福,更是指着他們來養老送終。萬一陸子卿這次賠進去了什麼,那麼連帶着陸家,想必都會跟霜打了茄子一樣一蹶難振。
正細細想着,陸子衿見廊角飄來一抹黑。明泉認得,那是禁軍府的蕭大統領,以前幫陸文山跑腿辦公差時,見過幾回。
“陸姑娘,在下蕭正奇,禁軍府統領,不知陸姑娘今日到訪所爲何事?”
蕭正奇明知故問。
陸子衿懶得與他打太極,只道:“來見我弟弟,陸子卿。”
“他很好,沒定罪之前,我們不會把他怎樣。”蕭正奇見陸子衿略有些嚴肅,也跟着收起了客套的笑容。
“那好,明泉你可聽到了?蕭大統領說了,沒定罪前陸哥兒不會怎麼樣。”陸子衿眨了眨眼睛,“今日我就信了蕭統領這句話。”
“你就這麼容易信我?”蕭正奇有些疑惑,“不怕我是應付你才這麼說的?”
“你可是蕭正奇。”陸子衿笑了笑,“京都城裡出了名的正人君子,與其說是信你,倒不如說是我信我自己。”
蕭正奇勾起一灣淺笑,再看陸子衿,也變得更加清麗動人。
……………………
“啓稟陛下,文淵閣執筆令薛清求見。”
“哼,她倒是來得及時!”女帝一手推開手裡的黑貓貔貅,揮袖道:“你讓她來!”
須臾,薛清飄飄然行至跟前。她猜到了女帝會說什麼,女帝和唐婉的那些事,除了女帝自己知道,便只有薛清最清楚了。
“人是你放走的吧?”女帝看着薛清宛如死灰一般的雙眼,心中滿是憤慨。
“說話!”女帝拍案。
薛清跪在地上,一動也未動,她只揚着臉,看着女帝說,“此事與我無關。”
“無關?那你告訴我,唐婉難不成還是自己跑出去不成?”
“唐婉就是自己跑出去的!”薛清突然直起了身子,聲音也跟着響亮了幾分。
“陛下……這麼多年過去了,若是她真對你有情,早就服軟認輸了。你難道還不懂嗎?她根本就不愛你,陛下!情愛之事本就無法勉強,清兒只是做了陛下一直猶豫不決的事!”
“放肆!”女帝徹底怒了,連帶着案上堆疊成山的文書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了地上。
她上前挑起薛清那張沉靜自持的臉,冷冷道:“你知道你現在在對誰說話嗎?”
薛清不語。
“說得好聽,什麼爲了朕才做的,難道不是你嫉恨周楚楚在先,想借由唐婉一事打壓打壓她的氣焰?!”
“清兒確確實實對周家女有所不滿,可也確確實實覺得愧對了唐婉。我想用她來對付周楚楚沒錯,可我也是真心想救唐婉一命。”
薛清說着,眼角不由得劃出一顆眼淚。
“十一年了,她被關了整整十一年。陛下可曾還記得,十一年前,她是怎麼關進去的?”
薛清的眼裡噙滿眼淚,表情卻異常冷靜。女帝望着她那雙幽如寒潭的雙眼,亦不由得有了些恍惚。
“你走吧……”女帝別過了身子,將頭埋進陰影裡,“今日這些話,朕會當一個字也沒聽到過。這件事朕也不會追究你,只是總得拉個墊背的不是?”
“商小玉是最好人選。”薛清瞬間止住了淚水,淡淡道:“或者陸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