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站在城牆上頭, 眺着底下烏泱泱的京都百姓。大梁律法有言,立夏祭祀等同於水神節,這是萬民同慶的節日。
滿京都貼滿辟邪鎮惡的符咒, 道路兩旁, 設有桃花路祭。而大內之中的天樞臺, 則香案貢品一應齊全。西域高僧圍坐一圈, 吟哦不止, 這樣的日子,得持續七天七日。
爲了保障祭祀期間橫生枝節,薛海可謂是焦頭爛額。現下看着局面還算穩定, 倒也不算辜負自己這一番奔波。
樂清從後踏着芳步來,見薛海面色舒緩, 玩笑道:“皇兄, 這下你可放心了?”
薛海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眼裡藏不住的笑意。
“只是皇兄,我尚且有一事不明。”樂清隨着薛海的目光向底下望去, 喃喃自語道:“聽說吏部尚書之子陸子卿身犯重罪,可不日前卻無罪釋放。他和齊王妃是什麼關係皇兄不會不清楚,我不明白,皇兄爲何要幫他洗罪開脫?”
薛海頷首一笑,說:“別齊王妃齊王妃地喊了, 她早已不是王妃。”
說着, 薛海下意識一凝, 瞥到了人羣之中的周楚楚。
她拉着陸家小少爺的手, 撒歡兒似的穿梭在擁擠人海中。兩人就像是誤入深林的小鹿, 肆無忌憚。
果然,自己給不起阿嬰的, 陸子卿能給……
薛海捏了捏手裡的拳頭,繼而一鬆,彷彿泄了一口氣般,如釋重負地說,“是我有錯在先,對不起周楚楚,如今看到她得覓新歡,我幫一把,也是理所應當。”
“真看不出來,皇兄還是這樣好心的人。”
樂清微微打量了下身邊的男人,想起當初陸府詩會上,薛海還只是個紈絝無禮的封王。磁州休養數月,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一般,着實讓人刮目相看。
薛海無心理會樂清,目光只緊緊跟着周楚楚與陸子卿。
他們那樣親密,那樣無間,能在一起,一定會感到由衷的幸福吧……
一想到這兒,薛海淡淡一笑,立夏祭祀之後,他也該放下這段前塵舊夢了。
…………………………
“你等我呀——”
“等等我!”
陸子卿提着衣下襬,氣喘吁吁地跟在周楚楚後面。
這臭阿嬰,不好好在府裡待着,竟也要來湊祭祀的熱鬧。
陸子卿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這樣人多的地方,更捨不得離開她半步,只是不曾想周楚楚跑的這樣快,他跟在後面,也是十分吃力。
“你快來呀!”
周楚楚停在一個小攤前,眸子一轉,眼神不由自主投在兩隻狐狸面具上。
大梁總有這樣奇趣的舊俗,祭祀期間,各家百姓多多少少都會備些面具。有老虎,有兔子,有貓,有狐狸,各種各樣的都有。從前周楚楚是從來不屑這些俏皮玩意兒的,但今時不同往日,看着那些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她覺得,陸子卿一定會喜歡。
“哎呀……你……我可算追上了……”
陸子卿蹣跚而來,注意到了周楚楚的眼神。她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只死死盯着那兩隻狐狸面具,看來這是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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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陸子卿掏出銀子,“喜歡就買。”
陸子卿毫不客氣地從小販手裡接過那兩隻面具,將其中一個套在周楚楚頭上。周楚楚低頭笑了笑,扭捏着說,“會不會太幼稚了些?一把年紀,還喜歡這個,怪不好意思的……”
“怎麼就一把年紀了?”陸子卿給自己也套了上去,指正道:“阿嬰永遠都是十六歲,哦不,十四歲!”
“豆蔻梢頭年紀,芙蓉水上精神。”陸子卿吟起了詩,盈盈笑道,“阿嬰,我看這話說的就是你!”
“瞎說什麼……”周楚楚努了努嘴,再次確認道:“真的……不會太幼稚嗎?”
“不會不會,好看得很。”陸子卿替她細細繫上面具後的紅絲帶,從後親了親她的臉頰。
“哎呀,這麼多人呢……”
“嘻嘻,沒關係,就親一下!”
陸子卿一邊說,一邊吧唧又是一口。
“不是說親一下嘛?!”周楚楚捂着臉,“這已經兩下了!”
“剛剛那一下不算。”陸子卿嬉皮笑臉,附耳悄聲地說:“反正無論多少下,你只能是我的。”
……………………
尹府二小姐連同侍女失蹤的事很快傳到了女帝耳朵裡。
爲着立夏祭祀大典的緣故,負責查案的蕭正奇不敢宣揚。他獨身見了女帝陛下,一五一十將丞相千金的事回稟給了她。
女帝聽了,卻也沒說什麼。祭祀大典最是忌諱血光之災,如若現在大動干戈深究此案,那麼必得鬧得滿京都人仰馬翻。
於是乎女帝吩咐蕭正奇,暫且壓下此事,而後等大典過後,再從長計議。
聽到這裡,蕭正奇有點懵了。他行了行禮,恭敬道:“陛下之前曾吩咐,大典之後,將微臣調離京都,可現在……”
“也是……”這麼一說,女帝纔想起是有這麼個事兒。不過尹新月到底是尹丞相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總歸是要給個說法。女帝思前想後,道:“既然如此,那這事,到時候就交給手下人去辦吧。”
蕭正奇聞罷,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果然這燕北還是非去不可的,即便……即便他有那麼一絲絲想要忤逆的意思。
“怎麼?你還有事?”女帝看着一臉憂愁的蕭正奇,不忍發問。蕭正奇聽到女帝在喚自己,忙不迭搖頭道,“無事。”
凝滯片刻後,他又改口道,“不……微臣確實還有一事。”
“有事就說。”女帝點了點頭,端起手邊的熱茶。
“微臣……微臣請願留在京都……燕北之事……微臣……微臣惶恐……”
“惶恐?”女帝皺眉,“你惶恐什麼?”
“你早年在燕北行軍多年,也不是什麼貪生怕死之徒,怎的在京都待了兩年,讓你回去,就變得這般躊躇不決了?難道是安逸日子過夠了,就開始嫌棄在燕北風餐露宿的過去了?”
“微臣絕無此意!”蕭正奇跪下身去,低眉又順眼,“微臣之所以不願意回燕北,是……是……是……”
“是什麼?”
“是爲着一個人。”
蕭正奇講這話吐出口去,心裡的石頭也轟然落地。
“一個人?一個什麼人?”女帝“啪”地一聲放下手中茶盞,怒色漸起。
“朕倒要聽聽,究竟是什麼人,能讓你在這京都城裡被迷得七葷八素,蕭正奇,你可知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當年在燕北一刀一劍拼出來的?”
“你不想去燕北,那好,你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麼?”
“微臣從未忘記過去。”蕭正奇看着女帝,字字珠璣,“只是微臣喜歡上了一個人,她……她想留在京都,微臣,微臣只想陪着她。”
“原來是爲了女人。”女帝微微一笑,面色柔和不少,她甩了甩袖子,從容不迫道,“既然這樣,到時候你去燕北,朕賜你一些美人隨軍帶着便是。你要沉魚落雁還是閉月羞花,朕都滿足你。”
“微臣並非……”
“好了,別說了。”女帝打了個哈欠,滿臉睏意道:“你好好協助齊王辦好此次的立夏大典,至於其他的事,等過後再議。”
“陛下!微臣——”蕭正奇滿心不甘。
“還說什麼?難道朕的意思還不夠清楚嗎?!”
女帝秀眉一緊,呵斥道:“爲了一個女人,你這是要違背朕的意願?!蕭正奇!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陛下息怒……”蕭正奇不禁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暗自嘆了口氣,俯首道:“一切……一切謹遵聖意。”
…………………………
“陸子卿這小混蛋又跑去哪裡了?”
陸文山氣勢洶洶地入門來,只見陸子衿正無聊發着呆。
見父親大人要找子卿,陸子衿趕緊回過神,說:“他跟着周家姐姐去立夏大典玩兒了。”
“他倒是個心大的,才從禁軍府出來沒兩天就到處跑來跑去。”陸文山嘴上雖然在埋怨,可心裡卻踏實不少。只是這些天滿心想着陸子卿,都忽略了女兒。現下看她滿臉鬱色,心事重重,陸文山忍不住問了一問。
“也沒什麼。”陸子衿不出意外地佯裝無事,可陸文山也不是傻瓜,他當然看出了陸子衿在說謊,怎麼可能會沒事呢?
“你如今也長大了,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陸文山語重心長地看着寶貝女兒,扶須說,“不知你現在可有自己的心上人?”
“爹爹,你明知故問。”陸子衿也不與父親打太極,直截了當地說:“禁軍府的蕭統領,你是見過的,女兒覺得他很不錯。”
“蕭統領爲人耿直,性格坦蕩,是個值得託付的。”陸文山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問:“所以你在憂愁什麼?”
“女兒沒有……”陸子衿說到一半,明白了父親話裡的意思。她也不想隱瞞了,只道:“蕭正奇受女帝親派,要遠調燕北,他要我與他一起,去……去燕北……”
“原來如此……”陸文山神色沉重了幾分,“你自己怎麼想的?”
“女兒捨不得你和弟弟。”陸子衿靠在父親肩頭,像小時候那樣撒嬌道:“女兒就想待在京都陪着你們。”
“此話當真?”陸文山滿心寬慰,卻也難免心酸。
他這女兒的心性,他是知道的,從來就不是什麼甘心困步於深深閨閣的人,她每每趁着自己不在府中,偷溜進書房翻閱各種兵法典籍,而她的才學,亦是京都權貴中數一數二有名的,這樣的女子,若是走了尋常世家女子的老路,只怕也是一種埋沒。
陸文山自然不想她去燕北,可他也更想女兒能真正幸福。
由此,他只道,“爲父捨不得你,可希望你能隨心而擇。”
“世間難有蕭正奇,你,真的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