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月,齊王府內一派肅殺。久未修繕的木門開合不止,捭闔於風中,如幽靈哽嗚。
周楚楚半癱在熄了碳火的暖爐之上,鼻尖鮮血凝結,猩紅一片。新血滴落在鏤空映花的香片中,恰似朵朵紅梅迎空怒綻。
三天了,她被齊王關在這裡整整三天。若非每日送飯的小廝還會照例尊稱自己一聲“齊王妃”,恐怕周楚楚早就忘了自己還是王妃的事實。
周楚楚沒有力氣去想太多,只覺得渾身都是火燒了一般的疼。任何一點細微動作便能引出渾身的痙攣,就好像有無數只蟲子在血髓中撕咬,這痛沒有盡頭。
周楚楚咬牙忍着,想去夠那暖爐旁最後一點點的水。
可惜手力不足,載水的杯盞滾落在地,這最後一點續命的水也盡數淌落。
“嗚……”
周楚楚撕扯着嗓子,伸出舌頭去一點點舔那未曾流盡的殘液。
門外適時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位錦衣少女快步至門前,手頭拿着一道素淨如雪的白綾。
周楚楚認得,那是齊王薛海的表妹薛清,一個出了名愛護短的女人。
十年前她嫁給齊王時,薛清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如今特意親臨此地,想必也是奉了齊王的意思,來給自己下最後通牒。
“這就是世人稱讚的齊王妃嗎?”薛清踏着輕步,粉若桃瓣的頰中飄過一絲陰寒。
她踢了踢匍匐在地的周楚楚,含笑道:“聽哥哥說,你一直都很喜歡行善積德,怎得,如今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你那些幫助過的人,可曾來看過你?”
周楚楚用力一勾,攀住薛清的裙邊,顫聲道:“讓我見伯逸,讓我……讓我……見他……”
她口中的伯逸正是齊王,齊王薛海,字伯逸。
伯逸是自己對他的專稱,他說過的,這天下的女人裡,只有齊王妃才配叫他一聲伯逸。
爲着這聲“伯逸”,周楚楚整整十年以來都不敢怠慢夫君分毫。她兢兢業業地坐在齊王妃的位置上,將滿腔深情帶入到每一個晝夜。
只是如今情景大不比從前,十年夫妻之情轉瞬即逝,茫茫十載情深以負,到頭來,只剩下薛清手裡那道刺目白綾。
周楚楚緩緩閉上雙眼,淚如決堤。
“看見這三尺白綾了嗎?”薛清拂了拂袖,“這就是你的伯逸留給你的。”
見周楚楚一言不發,薛清頷首頓了一頓,又道:“料你也無力迴天,不妨就讓我來告訴你,你做齊王妃時不曾知悉的秘密吧……”
薛清一把撇開周楚楚,旋身而立,道:“其實當初我哥哥娶你,看中的不過就是你家那點銀子。到底是富戶出身,這嫁妝,也足夠我哥哥與新嫂嫂私用十幾年。”
“新……新嫂嫂?”周楚楚慘烈一笑,面如雨中百合,悽絕慘絕。她果真沒有猜錯,伯逸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薛海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其實哪有什麼山盟海誓?!哪有什麼至死不渝?!成親當日立下的白頭之諾早已煙飛魂散,而親手將自己推入地獄的,也正是她曾引以爲傲的夫君!
周楚楚悲從中來,兩手緊握拳頭,咬牙道,“你們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怎麼能叫騙呢?”薛清笑盈盈地看着周楚楚,眸底盡是歹毒,“這頂多只能算拿,況且你自己想想,結親十年,我哥哥可曾說過一句愛你的話?又可曾與你同過一次房?若不是對你厭之入骨,又怎會如此對你?”
周楚楚眼神一滯,原本騰空的上半身頃刻翻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感覺有一塊千斤巨石壓在胸口,讓她無力呼吸。
是啊,薛清說得沒錯,相嫁十年,做齊王妃十年,薛海都不曾說過一句稍帶柔情的話語。那時的薛海還辯白說自己生性淡漠不善言辭,殊不知,他哪裡是不善言辭,只不過是把甜言蜜語全都給了其他女人。
那一個個寂寞獨身的夜晚,周楚楚都彷彿蟲蠱纏身般難熬。她不厭其煩地清數着齊王府裡的每一塊石磚,這八萬四千四百七十二塊磚板上,無一不鐫刻着她的傷心與落寞。
那時周楚楚還想,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夫君忙,忙事業,忙交際,忙着討女帝歡心。自認爲賢良大度的周楚楚唯獨忘記了一點,那就是夫君根本就不愛自己。她的齊王妃之銜就像是個虛空的花架子,看似風光靚麗,實則腐爛不堪。
“喂,別裝死,我還沒講完。”薛清一腳踩在周楚楚的腰上,用力一蹶,道:“還記得你的好姐妹趙佳凝嗎?差點忘了,我的新嫂嫂正是她。她父親新封了掌政司總領,掌管京報印發大權,比你那個只會砸錢的廢物孃家有用不少!你,可認輸?”
認輸?
周楚楚莞爾一笑,這笑不是笑給薛清看的,而且笑給她自己。
周楚楚何嘗沒有想到,趙佳凝時常打着各種名義向自己探聽薛海的動向。只是十年以來她一直心存殘念,周楚楚總覺得,佳凝不像是那種會橫刀奪愛的女人。
自己與她自小情同姐妹,都是京都新貴圈裡數一數二的美人。這趙佳凝出身書香門第,心思純淨,舉止端莊,成天到晚“楚楚”、“楚楚”地叫着,如今想來,周楚楚只覺得渾身犯嘔。
人性就是如此諷刺,看似最無害的,實則纔是最厲害的。
如果說薛清不過就是個仗着兄長榮寵耀武揚威的紈絝小姐,那麼趙佳凝,才稱得上是玩弄心術的高手。
對於趙佳凝的背叛,周楚楚實在分不出力氣去難過。她平躺在地上,任由四肢鬆散,氣息奄奄。
周楚楚眼前飄過許多從前的片段,譬如婚前,伯逸拉着自己的手輕喚自己一聲“阿嬰”的場景。
阿嬰是周楚楚的閨閣小字,這是一個女人最隱秘的稱呼。當一個女人允許男人喚她小字時,便等同告訴那個男人,她已傾心於此。
越是這樣的絕處,想起往日的甜蜜便越是珍稀。周楚楚哽咽着嗓子,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驚顫。
神思間,三尺白綾已纏上脖頸。薛清沒給周楚楚太多悲春傷秋的時間,她不能辜負了兄長的一番囑託。
光是扼喉還不夠,薛清更是掄起周楚楚的滿頭青絲,拖着她一次一次撞向冷硬的高牆。
深沉的劇痛從腦核處迅速向外拋散,黏膩的血氣如水花般噴濺。不知爲何,周楚楚突然開始狂笑,大聲地狂笑,她笑這虛與委蛇的齊王府,笑這遇人不測的風雨十年!
十年了……她爲了薛海,從娉婷少女走向深宅怨婦。
當初紅妝十里,鴛燭微晃,她端坐喜帳之後,原以爲等待自己的會是一條光明潔淨的康莊大道。
然事到如今,這鼎烈的期待也終於隱去了最後一絲輝芒,得親夫賜死,受摯友背叛,往後還得用自己的嫁妝去成全他們的餘生……
這個齊王妃,她當得好生失敗……
這個齊王妃,她當得太累太累……
周楚楚壓着最後一口氣,重嘆一聲,復而雙眼一瞪,頓時沒了氣息。
“死了?”
薛清伸手探了探周楚楚的鼻息,面無表情道,“終於死了。”
她想也沒想,迅速鬆開手裡緊勒着的白綾,將周楚楚瞪得猩紅的雙眼悄悄合上。
薛清氣定神閒地走出房外,衝那守在門邊的小廝說,“王妃氣息已絕,你快去告訴哥哥,答應我的事,現在就可以着手辦了。”
小廝應了聲喏,飛似的向外跑去。薛清回頭望了望橫屍在地的周楚楚,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上來。
沉默片刻,薛清方纔重新踏入房中,徐徐俯身。
“你別怪我狠心,我雖不大喜歡你,可也沒有到置你於死地的地步。”
薛清替她輕輕蓋好衣裳,又爲周楚楚理了理蓬亂的碎髮,噤聲道:“權力使男人沉醉,情愛使女人沉淪,同是女人,我也不過與你一樣,都是爲愛所困的囚徒罷了。”
“周楚楚,是你該死。”
門外窸窸窣窣下起小雨,冷風吹進房中,令人不寒而慄。薛清擡眸看向窗外飄灑的雨簾,踱步走出房外,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敢問薛大小姐,這裡面的人……”
“找個地方埋了吧。”薛清頭也不擡:“哥哥要她不得好死,那便把她送去那裡安葬好了。”
“那裡……是哪裡?”小廝一頭霧水。
“亂葬崗。”薛清眉目幽微,字字鏘絕:“祝我的嫂嫂,生生世世永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