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訊問

清晨的一場痛哭驚動了左鄰右舍,柳春陽回家的消息以風的速度在村裡傳開。當年從打穀場上被日本兵擄走的二十個女孩或女人除了前年回來又死了的葉淑惠外,又一個回來的便是春陽了。另外十四個女人——有四家人已經死絕了——的家屬懷着激動的心情陸續來到柳家,前年他們在葉淑惠那裡沒有得到消息,本來差不多已經死心了;但春陽的回來又讓他們心裡燃起了希望的火,他們的孩子或者妻子一定也會回來——春陽或許知道她們的消息哩。

安秀姬簡單地招呼了鄉親們,便提着雞進了竈房。此時在她的心中沒有什麼事是比給女兒燉一鍋滋補的雞湯更重要的了。首先來的是金大爺,打聽他的孫女兒,七十歲的老人頭髮鬍子全白了,顫顫巍巍地走到春陽面前,蒼老的聲音中氣不足:“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家花兒在哪裡啊?”

春陽微笑地、禮貌地:“金爺爺,我不知道花兒在哪裡。”說完後看着老人失落的神情,覺得應該給老人一點安慰,趕緊加上一句,“也許就快回來了吧,爺爺不要着急。”老人的鬍子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轉過身默默地、顫顫巍巍地走了。

第二個來的是樸大嬸,打聽她的女兒,四十多歲的婦人一臉風霜,她急切地幾乎是小跑地進了柳家的院子,看見剛目送金爺爺離去的立在屋檐下的春陽,便迫不及待地問:“春陽,你見沒見過小雪?她還活着吧?”春陽依然微笑地、禮貌地:“樸嬸嬸,我沒有見過小雪。她應該還活着吧。”“啊……”樸大嬸滿含風霜的臉頓時水霧繚繞,差點在春陽面前哭出來。她急急地走了,先回家哭一場再說,小雪可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啊。

“春陽,你知道……”

“我不知道……”春陽爲自己的無可奉告深深地鞠了一個又一個躬,除此以外她找不到更好地表達歉意的方法。

一個一個滿懷希望地來,一個一個滿心失望地走,春陽看着爺爺嬸嬸伯伯哥哥們失落的背影,她就想前年媽媽一定也是這樣落寞地走出葉家的院子的,可能更甚。此時此刻,春陽站的位置正是當年柳正方蹲着抽旱菸的屋檐下,透過稀薄的陽光她依稀看見十五歲第一天的那個清晨——那個清晨、那一天改變了整個莫西村的命運,改變了整個莫西村人的命運;而我柳春陽還站在這裡,我該慶幸還是該悲哀呢?春陽怔怔地望着葉淨枝挺的石榴樹,恍然若夢。

在安秀姬的精心調理下,春陽漸漸豐潤起來,蒼白臘黃的臉上有了脂肪有了血色;暗淡淒冷的眼睛有了光彩有了熱情;枯乾毛糙的頭髮變得黑亮光滑;身上的衣服也不顯得特別寬大了。現在的春陽無疑是美麗的,既有女孩子的純真又有歷經滄桑的成熟,這兩種矛盾的氣質集於一身,讓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而春陽自己並不知道這點。

從此後,家裡經常有嬸嬸大娘們上門找母親說話,而且每次說話都神神秘秘的,這點讓她覺得很奇怪。安秀姬會在吃飯時漫不經心地說一句“天一冷,人就閒了”,但只要母親不說,春陽就不問,現在的她很懂得尊重別人的秘密;因爲她自己就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那秘密裡藏盡恥辱和悲慘。不管媽媽有什麼秘密,好的壞的,她都是我最愛最親的媽媽。春陽不知道,她的媽媽沒有秘密,上門的都是來給春陽說媒的,不過都被安秀姬回絕了。

安秀姬是一個聰明的媽媽,她從春陽回來時的不成人形和含混其詞以及這些年對日本鬼子罪行的目睹耳聞,使她清楚地知道春陽在日本鬼子那裡遭受了怎樣的摧殘。她怎麼可能這麼快讓女兒出嫁?她是希望女兒有一個疼她愛她的丈夫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但那一切都要等到春陽的身體完全恢復以後再說。

春陽回來的第五個月,暮春。天地間一派盎然的生機,院裡的石榴樹開滿了火紅的花朵,過幾天就是春陽二十一歲的生日了。

這一天,村裡來了一些穿軍裝的兵,海勇則,甘繼業赫然在列。村裡參加游擊隊活着的村民也都陸續回到了村裡,村裡出現了六年來前所未有的熱鬧和勃勃生機。

兵們不偷不搶,安營紮寨的地方也是以無人居住的空屋和屋外的空曠處爲先。他們對窮人友善對富人強硬對幫過日本人的人打擊。村民們有歡喜的;有不安的;有害怕的;有平靜的;都根據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爲恰當地進行着心理活動。柳家母女不喜不怕,安靜地過着自家的日子。

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兵們來的第五天,上午。安秀姬到地裡幹活去了,她不讓春陽去地裡,怕她累着,讓她在家打掃院子。春陽正把掃成一堆的垃圾往撮箕裡掃,兩個兵邁着整齊的步伐走了進來。他們走到春陽面前,客氣地請她去一趟兵部。春陽不知道叫她去兵部幹什麼,但她沒有問,她將掃帚和撮箕放在籬笆根下,鎖上門,坦然地走在兩個兵中間。

兵部設在來打聽過孫女兒消息的金爺爺家,金爺爺家活着的人還有一個當游擊隊員的兒子金在根也就是小雪的父親,這次跟部隊回來了。他們家有七間房子,父子兩個住不了,金在根便主動要求將兵部辦公室設在他家。兵部的最高領導是海勇則,甘繼業讀了幾天書又是本村人,自然地成了海勇則的助手。他們回村後,積極開展各項工作。很快有人主動上門反應柳春陽回來了的情況,反應的人正是十四個親人沒有回來的其中的一個家屬。他來反應有兩個用意:一是春陽回來他的孩子沒有回來,他心理不平衡;二是他覺得春陽知道他孩子的消息,故意隱瞞,他想她總不敢隱瞞兵部吧,算是借嘴問話。

從春陽家到金在根家要路過五家人的門前和一個小型的廣場(村裡人沒事喜歡聚在這裡玩耍、聊天),一路上人不多但也不是沒人。春陽所過之處,但凡有兩個以上的人,就有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他們驚奇她在被鬼子抓去五年後還能毫髮無損地回來,鬼子抓走的有幾個能活着回來?!不知她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哄得鬼子開心沒有殺她,還放她回來。村民們由驚奇到憤怒,儘管村民們的憤怒沒有具體的證據,但他們不需要證據,活着的柳春陽就是最好的證據。

海勇則和甘繼業神情肅穆地坐在金在根家正屋的一張木頭桌子後邊,“恭候”春陽的“大駕光臨”。

海勇則對春陽做了一個坐的手勢。甘繼業對春陽微微一笑。春陽扯了扯嘴角——可以說她笑了也可以說她沒笑——然後坐在海、甘二人的對面。海勇則臉上沒有笑意但語氣還算溫和,開門見山地說:“柳春陽同志,我們瞭解到你是一九四零年被日本人帶走的,我們就想問問你這幾年在日本人那裡都做了些什麼?”春陽低下頭想了半分鐘,想要不要告訴他實情,可她實在說不出口,當她擡起頭後說出的話是:我給日本兵洗衣服,打掃衛生和做一些雜活。

海勇則顯然不滿意春陽的回答,接着問:“我們還了解到和你一同被日本兵帶走的其她十八個人都沒有回來,你知道她們還活着嗎?”

柳春陽誠懇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們只在一起關了一夜,過後就分開了。”

海勇則:“爲什麼偏偏你一個人回來了?”

柳春陽:“我不知道爲什麼只有我一個回來了。”

海勇則:“因爲你還活着。”

柳春陽愕然:難道我不該活着嗎?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又低下了頭,一副活着有罪的樣子。

海勇則:“你爲什麼還活着?”

柳春陽:“因爲我給日本兵幹活。”

海勇則:“你爲什麼要給日本兵幹活?”

柳春陽:“不幹活,他們就要殺我。”

海勇則:“你知不知道?你幫日本兵幹活,他們就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和兵力來殘殺我們,殘殺老百姓。你幫他們幹活就是間接地幫他們殺人,你因爲貪生怕死而助紂爲虐。你……”海勇則越說越氣憤,說到最後用手指着春陽,半天說不下去。坐在他旁邊的甘繼業一直沉默着,他在想:如果我的妻子和女兒沒有在那次屠殺中死去,她們如果被日本兵抓去,不知她們會怎麼做?他突然有點同情柳春陽,但他不動聲色,依然靜靜地坐着。

柳春陽小聲地但是倔強地說:“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來見我媽媽,我媽媽也不想我死。”

海勇則怒不可遏:“誰想死?!那些上前線英勇殺敵的戰士想死嗎?他們也不想死。倘若都苟且偷生,任憑日本鬼子把刀架在我們的脖子上,任他們擺佈,全朝鮮人都得死,我們的民族滅了,國家也就亡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還能活着嗎?”

海勇則說得唾沫星子橫飛,完全忘記了他對面坐着的不過是一個十五歲前被父母捧在手心裡寵愛、十五歲後被日本鬼子關押了五年多的、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家女子。她沒有他的熱血和家國情懷,也不懂他所謂的民族大義,她只想安靜地活着,活在母親的溫柔呵護下。

相當長時間的一段沉默後。柳春陽猝然冒出一句:“我爸爸死了。”

“你爸爸死了?”情緒還未平復的海勇則一時反應不過來,鸚鵡學舌般地問了一句。

甘繼業終於找到了開口的最佳時機,趕緊提醒海大隊長:“她爸爸就是我們隊斷了一條胳膊的老柳、柳正方,前兩年打鬼子時犧牲了,五十多歲。”

“哦,”海勇則想起了一條胳膊,每次打仗都衝在前面,讓人搞不清楚他是不怕死還是求死的老柳。隊裡五十多歲的隊員很少,再加上柳正方又是獨臂,海勇則對他的印象倒是挺深的。“老柳是好樣的,誰想到他的女兒卻不像他。”海勇則的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老柳以前在村子裡膽子小。”甘繼業也感到柳正方的勇敢不可思議。

海勇則看了一眼身穿淺粉色襟子的柳春陽,擺擺手,說:“你先回去,需要的時候我們再傳你。”春陽站起身鞠了一躬,轉身走了。這一躬鞠得海勇則直皺眉頭,農家女一般沒有這麼多的禮貌。

柳春陽並沒注意到海勇則的表情變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鞠躬,什麼時候學會了鞠躬,而且還鞠得那麼自然。但她無意識的動作打消了海勇則不再審她的念頭,他覺得柳春陽的鞠躬大有文章,很可能是在日本人那裡養成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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