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飯，冷梅默默地收拾碗筷。尚武遞一支紙菸給父親，鮮于端康這次沒有拒絕，很高興地接了過去。尚武將剩下半包的煙放在父親的桌前，又走到門口對院裡的兵們問：“你們身上誰還有煙？先借給我，回去我還你們雙份。”兵們紛紛掏出身上僅有的紙菸，有滿包的；有半包的；有隻剩幾支的；桌上旋即堆了一大堆煙盒。
鮮于尚武是這些兵的排長，尚武排長平時對他的兵不薄，從不以上欺下，有啥好東西也不獨吞，總是跟他的兵們一起分享，處得跟哥們似的。正因爲如此，他的兵對他的尊敬和忠心從不表現在語言上；而是關鍵時刻的行動，那是連機槍眼也可以堵的乾脆和決絕，更別說一包半包煙了。
鮮于端康從兵們掏煙的速度和爽快上看出兒子甚得兵心，他感到很欣慰。他對兵們說：“你們把煙收回去，我抽慣了旱菸，不習慣紙菸的味道，太淡了。”兵們不說話，笑嘻嘻地出去了。
“爸，你就抽嘛，我回去會還他們的。旱菸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尚武說，“我先給他們交代點事。”鮮于端康點點頭，不問是什麼事。葉愛蓮生怕兒子要走，忍不住問道：“什麼事？不是要走了吧？你纔回來多大會兒。”尚武說：“沒這麼快走。我們回來是有任務的，等一下我給您們說。”
尚武走到院子裡，叫過成柱吩咐道：“你將兄弟們分成三組，去附近幾個村子看看，最好是採取自願的原則，千萬不可傷人，明白嗎？”成柱說：“放心吧，排長，我絕對不傷百姓一根毫毛。對百姓禮，對敵人兵，這是我們的排規，兄弟們早就爛熟於心了。”
“很好，你帶好兄弟們。我多年不回家，得在家陪陪老人。晚上吃完飯我們就要走了，你知道……”尚武說到父母，不免有幾分傷感，但他不想影響兄弟們的情緒；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拍拍成柱的肩膀，“去吧。”成柱對尚武點點頭，轉身招呼兄弟們出了院子，邊走邊分組。三個班長各領各班的兵去執行排長下達的命令了。
尚武回到屋裡，才說他這次回來的真實目的；“我是奉上級命令回來徵兵的，本來是派我到其它地方去，但我想回家看看，就申請回家鄉來徵。今天晚上我們就得走。”直到此刻家裡人才知道尚武回來的真實目的，原來不是專程回來看他們的，只是順便；看來家在他的心目中遠遠不及部隊重要。葉愛蓮很失望，聽到兒子說晚上就要走，在失望之餘又不捨，心裡是又愛又恨。說出的話便顯得有些生硬，“日本人都走了，還徵兵幹什麼？跟誰打？一天到晚打仗，人都打仗去，不用種莊稼不用吃飯啦！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怎麼想的？！”
“媽，國家還沒統一勒，不打仗怎麼行。您老不要管那麼多，安安心心在家呆着，保重身體。等國家統一了，不打仗了，我就回來陪您，哪兒都不去，天天在家陪你。”尚武安慰母親道。
“那得等多久？只怕我這把老骨頭等不到那時候囉！”葉愛蓮的悲觀不是無緣無故，村裡六十幾歲的老人有幾個？都死得差不多了，難道她會比別人長壽？垂垂老矣！卻連孫子的影子都還沒看到，不僅該悲觀還該絕望。
“媽……”尚武感到鼻子酸澀得厲害，趕緊掏出一支菸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燻得他的眼淚都下來了。
沉默，沉默，在煙霧繚繞的沉默中，一家人都溼了眼睛。這時候，洗完碗刷完鍋的冷梅進來了，她靜靜地走到桌旁坐下，對屋裡的沉默氣氛沒有絲毫的尷尬。倒是尚武在煙霧的掩護下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對她的安靜大惑不解。她的安靜不是刻意的，而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地對紅塵地看破和接受。弟媳婦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爲什麼她的身上會有一種暮年的安靜和沉穩？這與她的年齡太不相符。還有，爲什麼媽媽和弟弟好像都不喜歡她？尚武竟忘記了他剛剛的眼淚是爲什麼而流，一心沉浸在對冷梅的研究當中。
“啊！”尚武猛地跳了起來，菸屁股燒到手指的灼痛讓他恢復了理智。我怎麼可以對一個女人感興趣呢！而且這個女人還是我的弟媳婦。尚武心慌意亂地甩掉菸頭，咧開嘴尷尬地笑了笑。他驟然而起的叫聲打破了屋裡的沉默。
“哥哥，我想去當兵。”尚文的開口驚了全家人；他在家人的眼裡就是一弱不禁風的書呆子，他竟然要去當兵！首先反對的是葉愛蓮，她“呼”地站起來，手指幾乎指到尚文的鼻子尖上了。“你是想氣死我還是怎地？一個二個都去當兵，都去打仗？！”她咆哮完這兩句，突然頹然地低下頭，喃喃自語般唸叨，“去吧，去吧，都去吧，都走吧。這個家不要了，反正這個家馬上就快完了，鮮于家就快完了，鮮于家就要斷後就要死絕了……”
“你說什麼呢！兒子們不都還在嗎？”鮮于端康冷冷地頂了妻子一句，吧嗒吧嗒地吸着旱菸。
“媽，這您就不懂了，人除了過日子，還得有主義，有信仰；不過您放心，我不會讓尚文去當兵的。”尚武對母親保證完，又對弟弟說，“尚文，爸爸媽媽年紀大了，我常年不在家，你就不要去當兵了，在家照顧好爸爸媽媽，算是當哥的求你了。”尚武說着站站起來向弟弟鞠了一躬。
“尚文不能去，你和冷梅在家照顧好你們媽，最好早點添個孩子，這是她的期望也是我的期望，更是鮮于家列祖列宗的期望。”鮮于端康神情嚴肅，“我去當兵，我雖然六十了，但身子骨還硬朗。”他把頭轉向尚武，問，“尚武，你看爸爸還行吧？”尚武沒想到父親會提出去當兵，他既感動又不忍，說：“爸，您不行，年齡太大了，徵兵只徵四十五歲以下的。您去部隊上也不會要您的，您就在家好好歇着吧。”
鮮于端康嘴一撇，老當益壯地說：“部隊上還不要我，真要比起力氣來，恐怕很多年輕人也未必是我的對手哩。我雖然沒上過戰場，但種地也不比打仗輕鬆，哪一樣不要力氣。”
“爸，打仗不是靠力氣，還得會使槍。”尚武不禁笑了。屋裡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