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已近尾聲,大夥兒強忍着一直沒端出來的議題也終於被擡上了桌面:大司馬明日就到建康,到底派誰出城相迎?”
這本是個極簡單的問題,以桓溫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他來建康,自然要由皇室出頭,盡起朝中文武百官恭敬出迎。可司馬昱突然駕崩、遺詔桓溫輔政的事兒出了之後,一切就要重新考慮了,因爲人人心裡都明白,這事兒決計瞞不了大司馬多久,待明日大司馬出現時候,此行的目的多半已經從奪位變成了殺人泄憤!
若是毛安之與他的禁軍還控制着建康,那麼這個問題也好解答,不外乎把王謝三人推出去就是;偏偏眼下建康城裡是驍騎軍橫着走,誰敢輕言送王謝三人去死?
王謝以外,派其他人出城只是徒增大司馬怒氣,除非皇室肯自己去面對大司馬的雷霆之怒。可司馬家哪裡還有這等擔待?君不見,連崇德太后褚蒜子也全無了昔年母儀天下的風儀,就更別提毛還沒長齊的新君司馬曜,又或者那幫尸位素餐、渾渾噩噩的宗室了。
段隨與麾下勇士們站得筆直,在他們銳利的眼光四射之下,大殿之上安靜的連根針掉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人人閉了嘴巴不發一言,目光則一致落到了崇德太后的身上。
人心總是自私的,桓溫的屠刀已經懸在了半空,此刻莫說桓黨盼着崇德太后發話,直接把王謝三人交出去了事,便是王黨裡頭這麼想的也不在少數——也許大司馬在城外殺了人、泄了恨之後,就不會在建康城裡再挑起血雨腥風了。
褚蒜子覺着背上涼颼颼的,似乎有無形的壓力自四面八方而來,擠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心中有一個念頭明晰如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晉的忠臣!可你們不死,我司馬家的孤兒寡母怎麼辦?於是她的目光緩緩轉向站在一處的王謝三人,掃過去,又掃回來。。。目光並不犀利,反而哀婉如水,甚至如泣如訴。
王坦之聳了聳肩,欲言又止;王彪之嘆了口氣,索性閉了雙眼養神;謝安卻笑了,用溫暖的目光回敬了褚蒜子,不爲人察覺地輕輕點了下頭。
褚蒜子吊在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了回去,她挺直胸脯,今夜第一次用高亢而威嚴的,也是羣臣記憶裡熟悉的嗓音說道:“大司馬入京,茲事體大,特詔左衛將軍、侍中王坦之,中護軍、吏部尚書、侍中謝安,尚書。。。”
說到這裡褚蒜子忽然停住了,吸了口氣,緩緩道:“特詔王謝兩位侍中爲皇室使者,明日一早前往新亭,恭迎大司馬還朝!文武百官,若無異事,鹹集相隨。”
一句話說完,褚蒜子長長出了口氣,心中悠悠:列祖列宗在上,蒜子盡力了!好歹爲司馬家留下些忠臣義士。
殿上人人都清楚方纔崇德太后的話裡,最後那個“尚書”乃是“尚書左僕射”,也就是王彪之,可她終究還是把話收了回去,也等於把王彪之暫時拉回了“安全區”。
可以想見,在新亭,大司馬的雷霆震怒必定會發泄到敢於直面他的任何人頭上,譬如被點了名的謝安與王坦之;但只要過了新亭這道關口,心境稍微平復的大司馬立刻就會想明白:同時對付三大世家差不多就等同於向全天下的世家大族一齊宣戰了,倒不如暫時放過業已老朽的王彪之,先拿相對少壯的反桓中堅謝安與王坦之開刀,或許以後的事情會進行得更順當些。
桓黨對崇德太后的這記花招略略有些不滿,但也無話可說,一來謝安與王坦之已經被扔了出來,目的達成了大半,總不能太過分罷?二來則是因爲褚蒜子的話語毫無破綻,令他們無瑕可擊——這次出迎,使者代表的乃是皇家,謝安與王坦之都是侍中,掌的正是內廷,由他們擔任使者再合適不過;官居尚書左僕射的王彪之卻是外廷之首,讓他做皇室代表未免於禮不合。
王彪之霍然睜開了雙目,正碰着謝安朝他看過來,兩人四目相交,一齊笑了一笑。大夥兒都是曠達之人,這當口沒什麼好客氣的,能保留一分反桓的元氣便保留一分,沒理由矯情,更沒理由白白送死!
只一個簡簡單單的眼神交流,兩人便迅速領會了崇德太后的心思,繼而各自做出了相應的動作。
先是謝安一拉身邊愣愣出神的王坦之,朝着太后與皇帝一拜到底,口稱:“臣謝安(王坦之)領旨!”說完閃過一邊。
半晌之後,王彪之面色大變,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雙手合一,死死捂住右下腹部,口中更是“嗬嗬”叫痛起來。
幾個與王彪之交好的朝臣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他扶住,有人喊道:“哎呀不好!王僕射這是得了腸癰之症啊!”
崇德太后不失時機的露出關切之色,開口道:“王僕射年紀大了,驟得如此烈症,還不將他速速送回府中,好生休養?”
段隨應聲而出:“遵旨!”早有昌隆兄弟上前,一左一右夾住王彪之,快步退出殿去。可以想見,老王得了這場“急病”,總得在家中躺上個十天半月,最少明天是去不得新亭了。
建康宮內的喧譁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謝安全無睡意,眼瞅着百官一一走出宮外,漸漸只剩下寥寥數人,擡眼看時,王坦之定定站在那裡,頭臉上不斷冒出冷汗來,驚懼之色溢於言表。不想這王文度平日裡看着咋咋呼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真正事到臨頭,居然嚇了個屁滾尿流。
謝安覺着有些好笑,上前一拍王坦之,說道:“走罷!明日還要起早呢。”
王坦之吃吃道:“安石兄,現下我大感不適,怕是難赴明日新亭之行。。。”
謝安搖了搖頭,突然提高了嗓音,厲聲道:“文度!太后懿旨已下,事到如今,去,大不了一死;不去,必死無疑,更遺禍族中!”
王坦之頹然垂頭,謝安又一把抓住他的手,正色說了一句,聲音低沉,卻如貫耳驚雷:
“晉祚存亡,決於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