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韞心裡頭怦怦亂跳:真的麼?真的可以麼?
恍惚間,耳邊繼續傳來王彪之的聲音:“從石忠於晉室,這些年更是立功無數,想必安石也都看在眼裡。。。阿元,這樣罷,倘若你真個有此心,安石那裡便由老夫去說!”
“啊!”謝道韞失聲叫了出來,隨即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面紅耳赤,竟是一副小女兒的模樣,全無半分方纔的穩重大氣。王彪之心中偷笑不已,外表看來卻是正襟危坐,神情泰然。
到底不是尋常女子,謝道韞強自收攝心神,飲了一口茶,迅即恢復了從容之態。她嘆了口氣,說道:“多謝叔虎公好意。只是。。。就算叔父答應了,可從石與晴兒妹妹情深意重、如膠似漆,阿元。。。阿元又能如何?”
王彪之哈哈大笑,嘴一撇,說道:“你又能如何?嘿嘿,自然是叫從石休妻,改娶你過門咯。”
謝道韞的雙眼第三次睜得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怎麼使得?”
王彪之滿不在乎的說道:“怎麼使不得?這可是你阿元的終身大事,我瞧沒什麼不妥的。想那可足渾小娘不過是個亡國之女,如何能與你相比?試問普天之下,還會有人不肯做陳郡謝家的快婿麼?”
謝道韞搖了搖頭,目光變得遊離,悠悠道:“叔虎公武斷了。這樣的人,其實總是有的。。。”
“哦?你是在說從石麼?”王彪之目光炯炯,追問不捨。
謝道韞不發一言,怔怔看着身前那杯清亮的茶水,似乎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擡起了頭,看着窗外一株開得正豔的春花,自語道:“阿元再是不堪,又怎會喜歡一個趨炎附勢之徒?從石若是爲了娶我便真個狠心休了晴兒妹妹,這樣無情無義的人,我又怎麼肯再與他在一起?”說完這句,不知爲何,竟是頹然坐倒。
此言一出,王彪之頓時長出了一口氣,嘴裡輕飄飄吐出幾個字來:“所以,你明白了?”
謝道韞慘然一笑,喃喃低語:“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彷彿兩位高明的禪師正在打機鋒,王彪之與謝道韞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時而有問有答,時而莫名其妙,內容更是堪稱“驚世駭俗”。此刻若是有人旁聽,多半已經目瞪口呆,腦洞大開了。一個是洞察人情的**湖,另一個則是不落俗套的奇女子,於是乎,一番乾脆利索卻又玄之又玄的談話過後,事兒算是徹底說清楚了。
老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謝道韞與段隨之間的問題,其實與謝安同不同意並無太大關係,而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你兩個想要成雙成對,那麼沒說的,必須把可足渾晴給撇開;可若是段隨真的那麼做了,以謝道韞的驕傲性子,卻又肯定過不了自己內心那一關——所以說白了,這其實是一個無解的死結。
不得不說王彪之這頭老狐狸精明極了,他情知謝道韞不同於尋常女子,一味強壓的效果只會適得其反,於是一改謝安“左也不許,右也不準,不服就禁足”那一套,而是來了招“反其道而行之”:好,我王彪之來幫你說服謝安總行了吧!然後讓你自己睜開眼看,即便謝安不反對,你謝道韞與段隨又能走到哪一步?一番“悉心指引”之下,果然把謝道韞順利帶進了死衚衕,也讓她終於看得清楚——原來,前方真的沒有路。
其實以謝道韞的智慧,她內心深處又何嘗不知此節?只是越有思想的女子便越容易鑽了牛角尖。她心中既有了段隨,那麼你越逼着她嫁給王凝之,她便越發不喜王凝之;你越是強壓着她,她便越要反抗。恐怕到了後來,謝道韞竟是把叔父謝安硬生生豎作了自己不能與段隨在一起的藉口,而將真正的緣由深埋心底,整日“憤憤不平”藉以逃避現實。。。而今一朝被有心人老王揭開了老底,聰慧大氣如她,自然不會像一般女子那樣驚慌失措、抑或是自怨自艾,而是好好自我審視了一番,並且平心靜氣地選擇了正視現實。
謝道韞收起臉上的慘笑,長身而起,朝着王彪之娉婷致了一禮,肅然道:“多謝叔虎公點醒阿元。”
王彪之搖了搖頭,正色道:“此非老夫之功也!若非你本就神臺清明,旁人是點不醒的。阿元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想必你內心深處,對於此事也早有定論。”
謝道韞重重點了點頭,忽然間笑了起來,那是解脫的笑容,彷彿春來冰消,如蘭似杏的好看。王彪之也笑了,撫着頷下長鬚,大爲開懷。
“阿元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勞煩叔虎公與叔父一說,且撤了阿元禁足之罰,阿元要去趟京口。”
“嗯!有些人總是要見的,有些事也還是當面說清楚纔好。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王彪之說罷起身離去,謝道韞候在廳門之旁,恭恭敬敬目送他遠去,直到沒了身影。下一刻,笑容倏然離開了她玉脂般的白皙面孔,取而代之的,乃是兩行泊泊清淚。
。。。。。。
當王彪之提出讓謝道韞去趟京口的時候,謝安暴跳如雷,差點沒和老王當場翻臉,全沒了大名士的風度。
“叔虎兄!這便是你苦心勸解的結果?”謝安虎着臉說道。
“幸不辱命!”王彪之偷着樂。
“你!”謝安氣急敗壞。
“安石莫急!容我慢慢說來。”王彪之氣定神閒,張口將方纔與謝道韞的一番談話給說了一遍。
“這。。。阿元果真想通了?”謝安將信將疑。
“安石若是信不過我,大可繼續禁足阿元,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告辭!”王彪之大袖一甩,作勢要走。
“哎呀呀,叔虎兄,你這又是要做什麼?留步,留步!”謝安急了,一把拉住老王,陪笑道:“我怎敢不信叔虎兄所言?這樣罷,我這就撤了阿元的禁足之罰,安排車馬送她去京口?你看如何?”
老王停下腳步,摸摸鬍子,撣撣衣袍,就是不置可否,急得謝安在邊上直跺腳。半晌,就聽老王悠哉悠哉道:“對了,安石,我聽說你府上有那藏了多年的女酒(大約就是今天的女兒紅),不知是真是假?”
“有的,有的。叔虎兄今晚若是有暇,不如同飲幾杯?”謝安一頭黑線,無奈說道。
老王哈哈大笑:“安石相邀,敢不從命?”
之前謝安答應讓王彪之出面勸謝道韞時,可全沒想過老王能勸得通。他作爲謝道韞的叔父乃至謝家家主都屢勸不得,又怎麼會指望老王這位外人能夠一蹴而就?在他想來,難得老王這般熱心,總不好拂了老王的好意,那麼權且把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意想不到的是,老王跑過來一番言之鑿鑿,似乎真個成了。既然如此,那便一試罷。
其實謝安的精明絕不在王彪之之下,只是事關他最喜愛的侄女,於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自然無法像老王那樣旁觀者清,從而以一招反其道行之,做到了“對症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