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新亭這邊,得桓溫發話,候在帳外的百官皆已散了,各自回城,只有帳中三品以上的高官們尚自坐在席間,心情惴惴。
去傳喚段隨的快馬離開已有些時候,帳中的官兒們看起來一個個沉默無語,心中卻着實緊張,多半在想:大司馬也真是的,何必這般死要面子?反正王謝都服了軟啦,段隨也還算老實。你若是真要對付段隨,且在這新亭駐下,待毛安之禁軍回返,再從姑孰調來大軍,豈不是甕中捉鱉,十拿九穩?此時急急催段隨前來又有什麼好處?到時候五百鐵衛對上五千驍騎。。。嘿嘿,那些個胡人可也不是好惹的!
衆人扯着耳朵左等右等,總是不聞隆隆馬蹄聲響起,不由得心情忐忑,看桓溫時,卻只是與謝安喝酒談笑,從容自若。
便在這時,一騎如飛而來,馬上騎士騎術極精,雖是高速奔馳,左拐右晃間竟然將帳前的數隊鐵衛盡數閃過了,將到帳門時候,那騎士一個掃腿,輕輕巧巧便跳了下來。坐下的黑馬也通人性,長嘶一聲,生生拐了個大彎沒撞進大帳來,接着踢躂聲起,想必跑遠去了。
跳下馬來的騎士絲毫不作停留,旋風般衝進了大帳。衆人吃了一驚,定睛看時,來人甲冑齊全,英武偉岸,可不正是驍騎將軍段隨?
桓溫眼睛倏然眯了起來,卻見段隨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下來,頭垂得極低,幾乎便要磕在地上,口中大喊:“大司馬在上,屬下段隨來遲,還乞大司馬恕罪!”
“你的五千驍騎軍呢?”
“眼下全軍五千人盡數駐屯于丹陽郡城,只待大司馬檢閱!”
座中一陣譁然,桓溫算是膽氣壯的,如今這建康城全然脫離了他的掌控,於他而言可謂是仇家林立、強敵環伺,他卻只帶了五百人馬便敢前來興師問罪;不想段隨更加牛氣,明知道桓溫恨之入骨,居然就敢單騎闖帳!
這時帳外的鐵衛趕了過來,就要入帳擒拿段隨這個擅自闖入的歹人,卻被桓溫揮揮手喝退了下去。桓溫的眼睛眯得越發小了,盯着段隨不放,嘴裡卻一言不發。
桓溫不說話,大夥兒誰都不敢開口。
場中段隨的腦袋已然垂到了地上,汗珠出來得又多又快,直滲到土裡頭去了。此刻他心裡頭別提多緊張了,不怪他,這時候他的死活,只看桓溫心念所至罷了。
當日謝安要他約束部下,不得統軍出城與桓溫對抗,他想也沒想便答應了。謝安大感欣慰,只道段隨是忠心王事,故而對自己言聽計從,卻不知段隨這廝心裡頭自有一番算計。
在段隨心裡,他是百分百不願意與桓溫硬拼的。一來桓溫確實待他不薄,他又不是什麼天性涼薄的虎狼之輩,能不打自然最好;二來桓氏勢大,段隨心裡清楚得很,即便突襲殺了桓溫,自己的下場也只是個死字罷了,還要連累驍騎軍衆兄弟、晴兒、乃至建康百姓,甚而拖累到整個晉國。別人只當他是鮮卑人,卻不知他根本就是個漢人,如何肯看到晉國江山遭殃?何況建康就是後世的南京,觸景生情,他壓根不願意在此地擅動一絲刀兵。如此種種,是以謝安一開口,他便點頭同意了,還扮了個大義凜然的模樣。
本來謝安與他商定,無論發生何事,他與驍騎軍只管躲在丹陽郡城裡不出,回頭再尋機會自保。不料桓溫發了狠,非要見到段隨,謝安當時大吃了一驚,心想段隨到底是個胡人,真個事涉性命,他還肯乖乖就範嗎?可是桓溫催促甚急,謝安無奈,只得派出心腹去丹陽郡城交待段隨,就說事情已在控制之中,萬萬不可帶兵前來,以免亂了自己的佈置。
謝安其實耍了個心眼,他只怕迫得急了,段隨除了造反再無旁路可走,那樣一來勢必殃及建康內外。因此他讓部下誆騙段隨孤身前來,實際上已然作了犧牲掉段隨的打算。這些大人物的心裡,個人的生死豈能與天下蒼生、國家社稷相比?
但是謝安心中毫無底氣,不免惶惶,畢竟此時此刻的狀況,誰敢保證段隨不反?只是他平時養氣功夫着實高超,此刻還能強自壓制,不露馬腳。
然而謝安不知道的是,若非萬不得已,段隨絕不願叛出晉國,不說其他原因,單說天下雖大,卻只有這大晉纔是他日後發動淝水之戰,乃至取下苻堅人頭、奪回慕容燕的希望所在呵。所以當謝安的手下說出讓他孤身前往新亭之時,雖說一衆兄弟紛紛反對,段隨卻慨然答應了。無他,只爲燕兒,這個險,值得一冒!
謝安見段隨果然孤身而來,長出了一口氣,心中也自難過:段隨赤心忠肝至此,我卻不得已要去誆他。。。蒼天浩浩,何意如此?
大帳裡的氣氛復又緊張到了極點,大夥兒皆是手心流汗,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劇跳。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上首的桓溫,等他決斷,殊不知此刻桓大司馬的心裡也是一團亂麻。
方纔桓溫強要傳喚段隨,也是面子使然,其實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眼下的形勢,明顯是謝安強行壓制了驍騎軍不使之出城,免得雙方尷尬,可如今自己卻昏了頭,非要破壞這微妙的局勢。倘若段隨不管三七二十一帶了人跑來拼命,自己又該如何收拾局面?
天幸段隨這小子還不算渾,真個撇下了部衆單騎而來,使得局勢不至當場生變。然而這下子桓溫也自頭疼,一者擔心殺了段隨,丹陽郡城裡頭那幫胡人就此造反,從而禍及建康,甚而傷了自己性命——自丹陽郡城到新亭不過十餘里路程,驍騎軍又是騎兵,自己可沒把握逃得掉;二者段隨表現得如此恭敬,反意不彰,若是擅殺此人,於自己的名聲恐大有損傷。可若是不殺段隨,似乎又不能泄自己心中之恨,或者顯得自己太過軟弱。。。
於是帳中沉默一片,自大司馬桓溫以下,人人心事重重,冷汗直流。忽然間呼嘯聲起,大帳嘩嘩亂響,晃動不已,大夥兒身上更襲來陣陣涼意,倒是吹去了不少冷汗。
原來秋高時節,北風遂起,不意間竟刮來了一陣狂風,其勢甚大,自帳門捲入,直帶起帳後一大片帷幕。謝安眼尖,驀然發現捲起的帳後居然現出一雙腿腳來!
大帳四周的鐵衛早已撤去,卻是誰人躲在帳後偷聽?那人的鞋履褲襪看着有些眼熟,謝安心念一動,暗暗好笑:此必爲郗超郗景興也,除了他,還有誰敢如此大膽?(郗超是中書侍郎,雖有實權,卻不過是個第五品的官兒,故而不曾入帳)
謝安當即清了清嗓子,開口打破了這一帳的沉默:“明公!敢問郗景興何在?”
桓溫一愣,還未答話,就聽謝安大笑着來了個自問自答:“景興行事最是雅緻,可謂入幕之賓啊!”
謝安這句話一語雙關,極爲巧妙——郗超小字嘉賓,如今又躲在帷幕下偷聽,可不就是入幕之賓?這話似乎是在嘲諷郗超,然而賓又有賓客的意思,郗超是桓溫幕府裡的謀主,入幕之賓自然也可以解釋成誇讚郗超有本事爲桓溫出謀劃策。(此即爲成語“入幕之賓”的由來)
話音剛落,郗超掀開帷幕,陰着臉走了進來。他也是文人雅士,這下子叫謝安說破了,哪裡還好意思在外面呆着,只好硬着頭皮走了進來。同時他也發不得火,誰叫他本來就是桓溫的入幕之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