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國,寒宸宮。

正月初二,子時。

書案後,一襲煙水藍的身影,仍是坐在那,未曾就寢。

百里南的手中,是一封今日晚膳後方呈上的函文,函文封啓處加蓋了巽國的鳳印璽章。

裡面的內容,他是沒有料到的,卻也是永不會忘的——

‘慕煙、蔡太醫,罹難於暮方庵的大火中。’

閉上眼睛,他將函文放回几案,手中空落如也的剎那,終是第一次,不可遏制的瑟瑟發抖起來。

“君上,您還好麼?”紫奴擔憂地奉着一杯香茗於百里南身側。

百里南沒有說話,只放下函文,伸手從紫奴手中接過香茗。

揭開蓋子,甫泯了一口,手,平穩如初。

只要握住些許什麼,不空落,纔不會那樣的發抖。

是的,他本來讓蔡太醫隨行照顧慕湮,表面看上去,是渥大的恩寵,實則,恰是暗中佈下慢性之毒,只等除夕過後,巽宮裡定會設下家宴,屆時,再將這毒引發。

縱然,鳳夫人爲巽國和親公主,但,畢竟,已是他夜帝的夫人,那麼,帝國鳳夫人斃命於巽國,兩國的關係定能由和轉危。

這,就是他要的。

不需再忌憚於昔日兩國的交好相惜。

這麼多年,他真正想要的,始終,是更多的疆土。

此刻,無疑是最好的時機。

巽國雖滅斟國,國力必然是受了影響,哪怕收編斟國的殘兵,卻不足以抵去這影響。

現在巽國需要的是休養生息,然,在這休養生息間,往往,是成全另一國霸業的最好時機。

可,如今呢?

慕湮死了。

雖不是死於他最初的安排,並且,這一死,於他的部署,並不會有多大的影響。

但,爲什麼,他的心卻是窒悶了一下,瞬間,柔軟疼痛呢?

原來,他,還是在乎的。

原來,他,或許真到臨了,未必是忍心讓她去死的。

猶記起,慕湮初聯姻夜國,那半壁九龍玉佩,讓他不得不遵着父皇的旨意對慕湮溫柔有加。

哪怕,他根本進不得她的心,偏是要做出溫柔的樣子。

三年,不算短的時間,這些許的溫柔,隨着時間的流逝,終分不清,真的假的區別。

其實,有時候,當真的事,未必是真的。

素以爲不過是假意相待,恰在不經意間,只化做了真。

“傳朕旨意,命使節往檀尋,持國函,要求徹查此事。”

這次的徹查,是爲了繼續他的部署,抑或是——

不管怎樣,她,不在了。

他的聲音,平靜地從脣裡溢出時,手上的香茗擱於案上時,薄薄的瓷胎,灼燙了指尖。

十指連心,那疼,便是再忽略不得的。

“是。”

隨着紫奴的聲音消逝於殿內,便再無一絲的聲響……

巽國,熙景行宮,議政殿。

正月初四,傍晚。

李公公匆忙地奔進,半躬着身,驚慌失措地稟道: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

“什麼娘娘快要生了?”

軒轅聿問出這句話,手裡的紫毫已掉到摺子上,硃砂的墨漬很快就把明黃奏摺上的字蘊染成一片。

這行宮內,其餘六名后妃只有四個月身孕,四個月的身孕怎會臨盆呢?

唯一的可能,他心裡清明,可,口中,卻是問了這一句。

七個月臨盆,不啻是早產!

她——

李公公的額上不知是因爲奔跑的緣故,還是親眼目睹情況確實不妙,豆大的汗珠子一顆一顆隨他接着回主子的話往下掉去:

“醉妃娘娘快要生了,張院正說,怕就是今晚了,穩婆已進殿了,這會子,這會子——”

結巴着說不出剩下的話時,軒轅聿從書案後大踏步走出,李公公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主子的臉色,軒轅聿已越過他半躬的身子,往殿外疾走而去。

“皇上,外面下雪了!快給皇上打傘!”

李公公意識到什麼,忙回身,小碎跑地跟上去時,早有太監撐起傘,但,軒轅聿行得太快,那太監顯見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公公劈手從小太監手中抓過傘,奔得也越發急了。

軒轅聿只疾走着,這疾走,卻是比李公公的小跑還要快的。

礙着規矩,他哪怕身爲皇上,卻在這人前,是不能奔跑的,他疾疾地走着,傘遮去頭頂飄落的雪花,可,如今,因是逆風,風捲着雪,便襲刮在臉上,生疼生疼。

只是,這些,都是顧不得的。

哪怕,她現下早產,倘爲男孩,定是皇長子,他也來不及顧那條祖制了。

即便,他曾爲了她的身孕,做了一番的謀劃,現在,都顧不上了。

心裡、腦中,滿滿都是她此時早產是否承受得住的計較,再無其他。

議政殿往天曌殿的路,會經過一段長長的迴廊,縱再不會衩風雪襲刮,對於他來說,彷彿那段路,突然長到,讓他無法負荷起來。

因爲,遠遠地,他看到,殿內,不停有醫女和宮女穿梭進出的忙碌身影,還有,那襲深藍的身影,始終站在殿外的廊檐下,卻是不曾進去的。

宮中后妃生產,僅有穩婆,醫女能陪伺旁邊,無危急情況,連太醫都須避嫌於殿外恭候。

那深藍的身影,正是院正張仲。

軒轅聿匆匆行至殿前,已被張仲攔道:

“皇上,裡面是血房,您,不能進去。”

人前,他還是稱軒轅聿一個‘您’字。

“讓開。”軒轅聿只說出這二字,面色,冰冷得一如,漫天灑下的絮雪。

“祖制規矩,血房,皇上是進不得的。”

張仲不介意軒轅聿對他的不敬,他能體味軒轅聿此時的心急如焚,面對心愛的女子,這位九五至尊會去做任何事,這點,是他所做不到的。

“醉妃已由穩婆開始接生,臣也開了保身湯藥,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還請皇上在這稍候。”

張仲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但,他清楚,這一胎,早產了三個月,加上母體本是孱弱,如今雖千機之毒悉數被度得差不多,卻依舊是不容樂觀的。

可,除了開出那一副固元的湯藥、安慰此時焦躁不安的軒轅聿,他所能做的,真的有限了。

殿門雖關闔着,可,裡面太安靜了,安靜到甚至連張仲的話聽起來,是唯一的聲響。

這,讓軒轅聿更深的不安起來。

猶記起,周昭儀生產時,他於殿外候過,那慘叫聲,是震徹整座宮院的。

爲何,這裡這麼安靜呢?

難道說,夕顏已經——

一念起時,他根本無法安然於殿外。

袍袖一揮,不顧張仲的阻止,就要進得殿去,恰此時,殿門開啓間,步出之人,卻是離秋,她反身關闔上殿門,微福身:

“皇上金安,娘娘讓奴婢出來告訴皇上,一切安好,請皇上不必擔憂。”

軒轅聿墨黑的瞳眸微微眯起,離秋的臉上的看似十分平靜,豈止離秋呢?張仲的神色,同樣是太平靜了。

但,正是這些看似的平靜,讓他無法做到平靜。

豈止離秋呢?張仲的神色,同樣是太平靜了。

難道里面的情況真的並不危急,是以,連張仲都無需進去麼?

夕顏的性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包括殿內的安靜,不啻是她故意忍着,爲的,就是不讓他擔心。

師傅的性子,他同樣清楚。

師傅若是進去,只會讓他更加心急焦慮。

而,師傅不進去,不過是另外一個意味,盡力之後的聽天由命。

他不再猶豫,徑直就要從他們當中走過,步進,那燭光通明的天曌殿。

身後,兩側都是宮人跪倒,懇請他不要入血房的聲音。

什麼龍體衝撞,什麼祖制不容。

真是可笑至極!

進一個血房,就會如此,這天下間,難道,他的真龍一輩子身份,需要忌諱着這些麼?

眼見着阻不得他,李公公一徑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皇上,不能進啊,皇上!”

李公公這一抱,幾名太監立刻都跪着撲上前來,紛紛抱住他的腿,眼見是死活都不讓他進殿的。

他,動不得分毫。

他的脣邊忽然劃過一道犀冷的弧度,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嗜血的殺戮之氣:

“好,好!誰,再攔着朕,殺,無赦!”

他硬聲說出這句話,腳猛地一踹,直把那些抱住他腿的太監一併地踹落至階下,可見,用力之狠。

李公公從階下又連爬帶滾地拖住他的龍靴:

“皇上,會衝撞——”

接下去的話,李公公恁是再說不出,他看到,皇上抽出腰間的佩劍,只一指劍鋒直抵他的喉間。

李公公噤聲間,軒轅聿已‘呯’地一聲踹開了殿門,殿門開啓間,他將佩劍回,指向殿外的所有人,眸光如電:

“誰再攔着朕,朕就立刻殺了誰!”

殿外,所有的宮人,都一併跪叩在地,依舊哀哀求着,張仲站在那,望着這位少年天子此時截然不同往昔的暴戾,卻再沒有去阻一句。

若不去,真有什麼,軒轅聿定會遺憾。

因爲,現在,無非是盡完所有的人事,聽得,莫過是天命。

所以,站在院正的角度,他阻了最初的一次。

現在,站在師傅的角度,他不會阻他。

他進去,對夕顏,該是百利無一弊的,畢竟,他精通醫術,在產房內,能勝過任何醫女。

軒轅聿對這些哀求聲置若罔聞,他聽不見,他只聽得見,在那屏風後,她的呼吸聲,是那麼的急促,還有那壓抑於喉間忍痛聲。

是的,忍痛。

轉過屏風,他看到一名主接產穩婆正跪於夕顏張開的腿際接產,另兩名穩婆剛在一旁充做助手,還有三名醫女,替夕顏不時擦拭額際、身上的汗水。

而,他的夕顏,雙手緊緊抓着懸於樑上綾錦製成的帶子,口中,咬着一塊白色的布條。

所以,她根本不會叫,再痛,都不會叫。

怎麼會不痛呢?

不止她的額際、身上,連榻上的錦褥都被她的汗水濡溼,她的髮絲更象是從水裡撈出一般,沒有一寸是乾的,都黏於她的臉頰,讓她蒼白的臉色,愈顯出力竭的憔悴。

“娘娘,屏住氣,用力,對,再用力!”接生的主穩婆聚精會神地根本沒有發現軒轅聿進來,仍在喊着話。

“住口!什麼屏住氣!她哪來力氣?要你這蠢婆子何用?”軒轅聿怒斥一聲,近得前來。

那主穩婆這才發現聖駕進入血房,一時無神,不知道該要跪叩迎接聖駕,還是繼續接生。

眼見着,這皇上對接生全然不懂,卻闖進這最容不得九五之尊進的血房。

而她,是不能逾上趕皇上出去的。

軒轅聿徑直坐到夕顏的身後,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他觸得到一手溫暖的汗意,也觸得到,她渾身虛脫地無力。

“皇上,老奴都是這麼接生的。”

“這麼接,她能受得住麼?”軒轅聿一邊怒斥着一邊將夕顏口中塞着的布條取出,話語裡,隨着這一舉止,頃刻僅有柔意溢滿,“何苦這樣呢?朕又不是聽不得?”

“您,何苦添亂呢……”夕顏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句話,復緩緩道,“繼續……”

這句話,真的好難說啊,因爲,此刻的他,連呼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

軒轅聿的手愈緊地扶住她,剛剛,他確實急火攻心了些,穩婆自然是比他懂得接生,他真是添了亂。

只是,看到她這麼難熬,他的心,做不到不亂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穩婆,語意依舊凌厲:

“還不快點!”

“諾,諾。”

這事,怎麼快得起來啊,主穩婆戰戰兢兢地低下臉,凝注於夕顏的腿間,道:

“娘娘,覺到陣痛,再用力一點,屏氣,用力。”

軒轅聿擁住夕顏的肩膀,想去鬆開她緊緊抓着那垂下的綾帶,夕顏卻微轉臉,斷斷續續地道:

“出去……這……是血房……”

“朕,就是要陪着你,你還有力氣管朕不成?”帶着賭氣說出這句話,他知道,不過是讓他的心裡稍稍好受一些。

夕顏輕輕搖了一下臉,他果真不願出去。

她也沒有力氣再多說話,大部分力氣都用在了生產上,此刻,連痛吟聲都快熬不住。

可,她不要他擔心啊。

偏偏他把那布條取走,現在,要熬住喉間的喊痛聲,真的好難。

她的手用力握住那樑上的綾帶,身子,甫要用力,只把那綾帶勒緊於腕上,縛出血色的痕跡來。

這些血色痕跡,是抵不過身上的疼痛。

“別再拉着那綾帶,你要把自己勒壞麼?”耳邊是他焦灼的聲音,他不由分說地將大手覆到她的手上就要替她鬆開。

“皇上,您別動娘娘,這,可是使力的東西呀。”主接產穩婆饒是怕死,也還是忍頭皮發麻說出這句話。

畢竟,雖然這位娘娘早產三個月,胎兒相比足月臨盆的來說,該不會太大,但這位娘娘的情況確是不同的,似乎,這次的早產,是因着外力強行逼下,加上娘娘身體底子也弱,若再使不出力,萬一,大小都有事,做爲主接產穩婆的她,也是死路一條。

“聿……”夕顏喚出這一字,螓首再輕微地搖了一下。

軒轅聿的大手覆在她纖細的腕上,眼見她的血痕勒得愈深,他卻只能驟然收手,握緊成拳。

但,不過須臾,復鬆開緊握的拳,牢牢抱住她滿是汗意的身子。

她的身子,靠在他的懷內,喉內,終於再抑制不住,撕喊出低啞的一聲,原來,竟是憋得連嗓音都是啞了。

“夕夕……”

他無措,這二十四載的人生,他從未曾這般無措。

恨不得代她去隨這一切,卻僅能看着她痛苦掙扎,無能爲力!

夕顏聽到他這一聲,可,她無力去回,所有的力氣,都凝結在那一點之上,那一點的陣痛,竟是要把整整地吞噬一般。

她不能再喊了,她不想他爲了她再多痛一次。

生下這個孩子,是她自己執拗的堅持,她沒資格讓他爲了她的執拗再傷神。

她將螓首俯低,俯低到他看不到的角度,隨後,用力的咬住下脣,去止住所有可能溢出脣的撕喊。

脣,咬破。

齒深深地嵌入脣中,脣色,只成了和她臉色一樣的慘白。

一縷腥甜的味道,縈滿齒間。

腹中可怕的陣痛,讓她真想再叫一聲啊。

好難受,好難受。

這樣的感覺,比死好過多少呢?

彷彿是極鈍的刀子,一點點地割開皮肉,將她的腹部有什麼剝離開來,痛楚隨着這一寸寸的剝離迸發開去。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死。

只憑着意志撐着。

一旦放棄,七個月的撐熬,就結束了。

孩子,就沒了。

她清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根本聽不清更漏聲,也漸漸地意識開始遊離。

只聽得,殿外,隱約地,似乎,有晨曦微微地照拂近來。

而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骨骼唯能覺到的味道,只有痛,無邊無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育,感覺身上的力氣快要使完,睜眼也好,閉眼也罷,眼前總是灰濛濛一片,偶爾有幾點金星晃過,在這灰濛中,她再沒有力氣,終是軟軟地鬆開懸掛於樑上的帶子,癱臥於軒轅聿的懷中。

“娘娘!”三名穩婆同時大喊。

主接產穩婆看着夕顏的腿間,聲音顫抖:

“皇上,娘娘怕是難產。若這口氣回不來,恐怕,娘娘,娘娘都——”

軒轅聿這一次,聽得卻是明白。

這口氣回不來,她的夕顏就沒了。

昔日,西藺媺亦是死於這難產!

縱然,他沒見到彼時的情景,但,今日這一幕,卻讓他心揪擰到無以復加。

若保住夕顏,舍了這孩子,她會獨活麼?

若保住這孩子,舍了夕顏,他能下得了這道口喻麼?

“保不住娘娘,你們全部凌遲處死!”他陰狠地說出這句話,他的心,看着刀子的痛苦,正經歷着凌遲之刑,生生地剜得支離破碎,淋漓得鮮血,每一滴痛入髓,卻拼湊不出一份完整。

惟有她安好,纔會有的完整。

殿內的氣氛肅殺。

這句話帶來的肅殺。

“不……不……”夕顏在他懷裡低低吟出這句話。

她冰冷的手,虛弱地擡起,仿要抓住什麼,終是無力地落下,落下的剎那,軒轅聿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語意溫柔地寬慰:

“朕在,有朕在,沒事的。沒事。”

Wшw⊙ тt kān⊙ C○

“救……”她的話未成話,聲如蚊鳴,他確是知道她的意思。

“沒事的,咱們的孩子,沒事的……”

這一語,他溫柔地說出,他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但,這一刻,他不怕被她聽到。

這本來就是他和她的孩子,僅是,因他的罪孽,所帶來的孩子。

他低吼:

“取銀針來!”

“皇上——諾。”伺於一旁的醫女有些猶豫,還是遵着聖諭,奉上銀針。

軒轅聿輕柔地把處於半錯闕的放到墊高的錦枕上,隨後,他起身,行至夕顏的腿側,輕擰銀針,不容自己置疑,對着幾處穴道,逐一施來。

這銀針,可以助夕顏生產的一臂之力。

但,這是他第一次施這類針法,他的把握,是大不的。

可,如今,除了他之外,難道,他能假手於太醫去施麼?

而他也無法相信醫女。

這針,施到好處,能爲助力,苦重了一分,則,定會造成更壞的結果。

每一分落針的力度,他都需極其細緻,生怕一個不小心,助力未成,反殃及她的身子。

施到最後一處穴時,夕顏低低發出一點聲音,顯見是蓄出幾分力來。

有醫女扶她起身:

“娘娘,您行麼?”

夕顏的手藉着醫女相扶,繼續拉住那垂掛的綾條,她的眸子,凝住乃施針的軒轅聿,只這四目相望。

無聲——

勝有聲。

她凝定他,使出這蓄積起來的力,或許,也是身體中殘存的最後力氣。

穩婆的聲音再次傳來,雖是一成不變,她卻必是要照着去做的。

腹中又是一陣陣痛,她用盡身上所有的力氣,按着穩婆的指令,只如掙命一般,這一掙,意識快要模糊成空茫一片時,忽覺得身下一鬆,旦見“哇——”地一聲,很輕,卻清晰落入她耳中的嬰兒啼哭聲響起。

身子隨着這聲啼哭驀地一振,穩婆聲音因驚喜而變了腔調: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是皇長子!皇長子!”

她軟軟的伸出手,聲音低不可聞,只見得嘴脣翕動間,頭重如山,身子一陣發涼,縱沒有千機毒發時的那種寒冷噬骨,卻是冰到,連指尖都無一絲的知覺。

主接產穩婆早將嬰兒交予其餘三名穩婆,其中一名穩婆將嬰兒抱住,一名穩婆將嬰兒的臍帶剪斷時,預留一小段,用細麻線纏扎,再仔細摺疊盤結起來,外敷軟棉布包紮好,接着,三名穩婆手腳麻利的洗盡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

軒轅聿欣慰地鬆了口氣,收起銀針,迅疾地走回榻旁,抱起她癱軟無力的身子:

“夕夕,快看一下,是你的孩子!”

她的聲音裡帶着明顯的喜悅。

她順着他的語聲,想望一眼,那個孩子,那個她雖只懷了七個月,卻陪着她經歷那麼多坎坷的孩子。

可,這當口,她的身子又是一陣抽痛,體內竟還有什麼東西直墜瀉下去,穩婆覺到情勢不對,往她的兩腿間一望時,失聲喊道:

“娘娘血崩了!”

軒轅聿大驚,順勢望去,那涌出的血此時已將那潔白的褥鋪悉數濡溼。

產後血崩,十有九死。

他未來得及說話,卻見,懷裡的人兒抒出一口氣,水眸悠悠睜開,依舊凝着他,聲音很輕,他俯身上去,卻終是聽得明白:

“聿……我……”

剩下的字,她說不出,她的手無力的垂落,只讓他的心底,覺到無邊的恐懼。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似一點的氣息都是無了,他死死地凝着,那怕,再有多的醫術,真的救不回她麼?

一顆淚,就這麼落下來,沒有任何預兆地,落在她緊閉的眸上。

然後,她的眸底,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的,一顆更大的淚珠子,晶閃閃地晃了一晃,就一併墜了下去。

他鬆開她愈漸無力冰冷的身子,她流了那麼多的血,刀子的體內,還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執起銀針,這枚針握於手,對他來說,突然那麼地重,重到,幾近於快捏不住。

可他必須要施針……

史官記: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五,子時,醉妃於天曌殿,早產三月,誕下子嗣。

醉妃血崩昏迷,帝悲慟,徹夜守望於榻旁。

密記:

暫居於天曌殿側殿的周昭儀一併被拘禁。

接生的四名產婆,聯同三名醫女悉數被帶到後殿,關押起來。

奇怪的是,軒轅聿並沒有立刻發佈詔告,也因此,沒有人知道,這位子嗣是公主抑或是皇子。

初五一日,軒轅聿免朝,待在天曌殿中。

身爲帝王,陪於血房,已是違例,又爲了后妃誕下皇子免朝,更屬自巽朝開朝至今,絕無僅有之事。

初五申時,太后,在十四年後,再次鳳駕親臨頤景行宮。

她下輦時扶住宮女的手猶是顫抖的。

可,今時今日,她卻不得不來。

深諳軒轅聿脾氣的她,如今擔心的,正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偷轉。

一步一步,她踏進行宮,走在甬道上,縱因着昨晚的雪,甬道兩旁,仍是一片雪白覆蓋,但,這份雪白落在她的眼裡,彷彿,只看到無邊的血色。

她的脣微微哆嗦着,努力地吸了一口氣,方藉着高聳的襟領,掩去脣邊的抽搐。

天曌殿前,一片清冷,除了伺立在兩旁的宮人之處,連一絲的聲音都不會有。

李公公瞧見太后駕臨,忙一疊小跑上前:

“奴才給太后請安。”

“免了,皇上在裡面麼?”

“皇上一直陪着醉妃娘娘。”

“醉妃身子怎樣?”

“娘娘的血止住了,卻還是昏迷不醒。”

“好,你進去,告訴皇上,哀家在議政殿等他。”

“太后——”李公公的臉是哭喪的,這話讓他怎麼去說呢,可太后的口諭又是不能違背的。

昨晚被踹的疼痛還沒消失,看來,少不又得再挨一下。

“諾。”李公公俯身說出這一字,往殿內行去。

太后犀睿的目光望了一眼天曌殿,返身,徑直走往議政殿。

天曌殿和議政殿之間,步過那長長的迴廊,是要經過一處殿宇。

也因着這處殿宇的存在,使得,兩處殿宇間隔了些許的距離。

太后是可以傳肩輦的,但,她知道,即便傳了,帳幔垂落下,心,始終,仍是無法逃避的。

經過那處殿宇時,她站停了步子,硃紅高牆圍住那一隅地方,恁誰都是瞧不真切的,那把懸於斑駁紅漆宮門上的鎖,鏽跡斑斕,整整掛了十四年。

“太后。”隨伺的宮女輕輕喚了一聲。

她方收回目光,這一次,她的脣不再哆嗦,只是更爲堅定的行至議政殿。

摒退宮人,她一人站於殿內,仰首,正中的御案後,懸掛的那道匾額,上提四字:

‘中正仁和。’

她,知道軒轅聿是一定會過來的。

縱然,他會因着那女子失去分寸,這一次,爲了那女子,他也必須來。

因爲,關乎到那個女子的命!

一柱香的功夫,軒轅聿方出現在殿外,她透過燭影望去,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什麼事,能讓她這個兒子,憔悴成這樣。

下頷上,一日之間,滿是密密青青的胡茬,他的眼神深黝處,她看得懂的,僅有落寞。

現在,就這樣。

以後呢?

她不敢往下去想。

“皇上,辛苦了。”未待他按禮請安,她說出這句話,免去那些虛禮,“不知醉妃誕下的,是我們大巽朝的皇長子呢,還是二公主呢?”

問出這句話,波瀾不驚的語音下,是暗濤涌動。

“是二公主。”軒轅聿卻絲毫不爲這些涌動所擾,淡漠地道。

“皇上,這,四字,是什麼意思?”太后的手一指那匾額。

軒轅聿沒有擡首,那四字,他是清明於心的,巽朝每一處議政的殿宇都會懸掛這四字的匾額。

當然,太后的意之所指,他也是清明的。

“取中庸正直,仁愛和諧之意。”

“皇上原是知道的,可,皇上今日所爲不覺得有悖於這四字的教誨麼?”

“母后又想說什麼?”軒轅聿冷冷說出這句話,“朕該說的,一早都和母后說過,今日,沒有再重複的必要。”

“好一句沒有重複的必要,皇上的意思,是指什麼重複呢?”

“當年,母后不也用這法子,將騰偷樑換柱麼?”

“哀家那麼做,有什麼錯麼?沒人能保得了哀家,哀家自個保自個不行麼?”

太后的脣顫抖着,說出這句話。

是的,在軒轅聿漸大時,她就不曾去瞞他這些。

畢竟,她是他的生母,她不願意,她的兒子,只當她是他的養母,認定生母是慕淑妃。

所以,哪怕,告知真相的結果,是換來他的不屑,她仍是坦白這一切的。

當年,她和慕淑妃同時懷得身孕,也在那時,她因着往御花園看宮人們替她放母子平安的許願燈。

風吹,那燈,順着湖水,一徑地飄去,她一路跟去時,卻終讓她懷孕後本來平和的心境起了變化。

一名昔日小產後不再得寵的嬪妃亦在那湖中放着許願燈,那嬪妃的燈一直就回旋在原地,隨着她的燈飄來時,一併被掀翻於湖中。

這,無疑是不祥的。

她斥責那名嬪妃,那嬪妃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腹部,不過一會,語音低暗地道:

“你莫以爲,自己懷了龍嗣就了不得了,若真是皇子,死的就是你!”

這話說得極是低沉,卻是字字入了她的耳,也落進離她不遠處宮人的耳中。

翌日,自她懷孕以來,頗爲冷落於她的軒轅煥親臨宮中探望於她,並說,雖過了暑氣,這宮裡,也實不適宜養胎,將刀子和慕淑妃一併安排至頤景行宮待產,並交由彼時的馮院正親自保胎。

這道聖諭看似是關心她的胎兒,但,她從身邊驟然換掉的宮人面孔中深知,一定發生了什麼,及至在往頤景行宮的途中,從馮院正口中得知,那名嬪妃當晚就被接着大不敬宮規處死時,她知道,那看似荒誕的話,或許,只代表一種意味,就是事實。

幸得,馮院正,是陳尚書令交付好好照顧她的人。

她亦爲了自己的生,懇請馮院正無論如何,要保她這一命。

若自己生的是公主,那萬事無礙。

若自己生的是皇子,千萬請馮院正想法子求個周全。

馮院正深受過陳尚書的恩德,包括這院正一職,都是陳尚書一路舉薦的結果。

對於她的懇求,雖知徜失敗,連自己的命都一併送了,萬一成功,這恩德,卻也算是還了。 ωwш ▪t t k a n ▪¢○

醫者,仁慈爲心,可,他欠陳尚書的,亦是人命,是他的命。

他年少行醫時,就聲名遠揚,成爲達官貴人府中常請的大夫。

因此,他頗爲自負,卻源着這自負,一次施藥,未控好砒霜的藥量,治死過一名官員,當時,若不是陳尚書竭力周全於他,他是沒有命活到今日的。

也從那日開始,他逐漸爲陳尚書所用。倚附這樣一名官員,他明白,方是讓他醫術得到最好弘揚的根本。

而現在,她腹中的子嗣自然是對陳府,至關重要的。

於是,他提出一個法子,就是儘量讓慕雪和她同時分娩。

如此,她萬一誕下的是皇子,慕雪誕下的是公主,則用調包之計。

倘她誕下的是皇子,慕雪誕下的亦是皇子,那麼,就在誕育的時辰上做一個計較。

於是,馮院正以一人照顧兩宮娘娘,恐萬一同時臨盆時往來不急爲由,在產期將至時,要求將兩宮娘娘皆移到一處宮院的兩進殿中安置。

兩進殿當中,只隔了一處替誕下嬰兒擦洗潔身的廂房,距離甚近。

同時,馮院正將兩邊的主接產穩婆皆佈置成自己的心腹之人,而醫女,因只做協助的工作,是斷不會瞧到剛生出的孩子,是男抑或是女的。

十月初六下午,她先破了水,有臨盆的徵兆,而彼時慕雪那邊,卻是動靜都無。

逼不得已,馮院正在當天的湯藥裡下了催產的方子,傍晚時分,慕雪也一併破了水,陣痛起來。

兩邊,皆於這一天內,一前一後,臨盆生產。

只是,慕雪生得更快,嬰兒啼聲響時,正是一名公主,但因着臨時催產的湯藥太過霸道,慕雪產後即大出血。

穩婆急急將公主用襁褓布包了,說是產下皇子,徑直抱到當中的廂房進行擦洗,亦是忽略了慕雪的血崩涌下。

待到發現時,慕雪的情況,早是回天乏術。

馮院正進入殿內,僅是宣告了,慕雪血崩薨逝。

房內的醫女都忙於料理慕雪的後事,也都未再去顧及其他什麼。

而她也生得並不順利,主接產穩婆無奈,僅能再去回了馮院正。

危急情況,院正是能進產房的。

馮院正也早知曉她的情況危急。

之前把脈,馮院正其實早已斷出了雙生的脈相,但雙生的話,對產婦是極爲危險的。

因此,馮院正瞞着,並不讓她知道。怕她心緒繁亂,反不利於孩子的誕下。

況且,不過是危急罷了,以馮院正的醫術,不會容許這種危急轉化成不治。

匆匆從慕雪出,轉到她的殿宇,馮院正施了助力的銀針,隨着她一陣劇烈的反映,馮院正知道,該是要生了,忙吩咐醫女和穩婆去準備一些其實本不是必須的,只是暫時支開她們的東西。

這樣,馮院正用最快的速度,接產出一個嬰兒,用銀針暫時封住了嬰兒的啼聲,順勢,放入榻下。

榻下,他早輔好了乾淨的褥子,只一會,該是無礙的。

在醫女,穩婆很快回身時,看到的,只是馮院正才接產出嬰兒。

馮院正將襁褓迅速地包上,道,誕下的是位公主。

第二十六章第八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九章終章3 兩情繾綣回龍馭第十九章第二章 錯爲妃第十二章第八章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一章第三十七章第四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四十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一章 醉臥君懷笑第一章 初邂君第三十八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四十九章第三十七章終章5 長相思兮君可知第三十一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四章第四十七章第四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四十三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八章第三十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五章 血宮砂第二十六章第四十四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四十一章第三十八章第二章 初侍寢第五章 血宮砂第二十三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七章第三章終章1 始是新承恩澤時第三十三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九章第一章 初邂君第十四章第二十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五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八章第二十三章第五章 夜宴歡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三十一章第一章 聖恩隆第一章 醉臥君懷笑第二章 初侍寢第二章 憐卿心第三十三章第六章第三十二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七章第四十章第二章 憐卿心第四章 失貞潔第二十八章第三十六章第三章 紅顏憐第三十四章第四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七章第二章第四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章第三章 禁宮深第三章 紅顏憐第十四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四章 失貞潔
第二十六章第八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九章終章3 兩情繾綣回龍馭第十九章第二章 錯爲妃第十二章第八章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一章第三十七章第四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四十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一章 醉臥君懷笑第一章 初邂君第三十八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四十九章第三十七章終章5 長相思兮君可知第三十一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四章第四十七章第四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四十三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八章第三十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五章 血宮砂第二十六章第四十四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四十一章第三十八章第二章 初侍寢第五章 血宮砂第二十三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七章第三章終章1 始是新承恩澤時第三十三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九章第一章 初邂君第十四章第二十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五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八章第二十三章第五章 夜宴歡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三十一章第一章 聖恩隆第一章 醉臥君懷笑第二章 初侍寢第二章 憐卿心第三十三章第六章第三十二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三章 步驚心第七章第四十章第二章 憐卿心第四章 失貞潔第二十八章第三十六章第三章 紅顏憐第三十四章第四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七章第二章第四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三十章第三章 禁宮深第三章 紅顏憐第十四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四章 失貞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