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恩隆

夕顏坐着肩輦,不僅梳着高高的宮髻,連額發都一併往後攏起。

這代表着,她已成爲帝王真正的女人,以後的額發都必須象那些嬪妃一樣向後梳起。

她的眉心,貼着高位后妃特有的花鈿,那是一朵宛如夕顏花的七彩鎏金花鈿,在她的姣美的臉上,輝映出別樣的風采。

當她的肩輦經過禁宮內的甬道時,宮人紛紛下跪行禮,這一瞬間,她有一絲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掀開的這一頁對她究竟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她並不習慣這一切,或許,她將用很長的時間去適應。

是的,一定要適應。

畢竟,握得住宮裡的權勢,哪怕只有一點,對她,對納蘭王府,都是好的吧。

閉上眼眸,她讓自己的心緒歸於平靜,包括昨晚,那些蟄伏的記憶卻在此時一併地涌了上來,讓她的心,終究無法平靜下去。

再回到冰冉宮,已近辰時。

離秋領着燕兒、蜜恬上得前來,歡喜地道:

“奴婢恭喜娘娘!”

恭喜——今日一醒,就是被人恭喜成爲皇上的女人,真的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吧。

只是,誰都不知道,他並不要她。

他於她的恩寵,僅是做給六宮看的。

僅是,他爲了保護他所要保護的那一人。

但,不會有人知道。

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是他和她心照不宣的約定。

下輦,離秋扶住她時,稟道:

“太后方下了口諭,從今日起,六宮各位娘娘小主,每日辰時都需往您這來請安。因近來太后身子欠安,另將六宮事務暫交娘娘代執一個月。”

夕顏的絲履並沒有因着一句話,有絲毫的滯怔。

原本,這宮裡的規矩是每三日各宮嬪妃需往慈安宮請安,如今,換成向她請安,是立威,其實也是太后的一種暗示。

至於那代管一個月的六宮事務,看着是掂她的斤兩,實際,不過是另外一種關於後宮風向指示的標杆罷了。

她明白。

但,卻並不看重。

甫用了些許早膳,蜜恬就在殿外稟報,周昭儀覲見。

夕顏頷首,至前殿時,卻見一身着秋香色的女子站在那,約摸雙十年華,姿色中庸,惟那一雙美目水靈。

正是周昭儀。

此時,她恭謹行禮道:

“嬪妾參見醉妃娘娘,娘娘金安。”

“起來罷,看坐。”夕顏並未親自上前相扶,這種虛無的禮數是爲她所不喜的。

她會改變很多。

但,這種改變不包括一切。

“嬪妾聽聞娘娘回宮,早該來給娘娘請安,可又怕娘娘嫌嬪妾叨擾,所以,所以——”

周昭儀看起來十分口拙,倘真的是個拙人,這麼多年下來,惟獨她能育有一女,並能安然到如今,足見,這並不是真的拙。

宮裡,大智若愚,在同等情況下,更能讓人活得久一些。

“昭儀的心意,本宮領了。”夕顏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

讓別人說她清高又怎樣呢?

今時今日,她不需要博什麼‘賢名’,也不需要在宮裡結識什麼‘姐妹’,她就是她,看似榮光無限,聖寵隆盛的醉妃。

周昭儀沒有想到夕顏竟說出這句,一時,倒接不上話,幸好,殿外,蜜恬的通傳聲,讓她稍稍緩了尷尬的態勢。

她是最早來的,這份最早,誠然,是帶了幾許刻意,而其他各宮娘娘,來的時間也絲毫不差多少。

諸妃陸續進殿請安,連那孕着龍嗣的應充儀都知趣地前來。

應充儀挺着已見形的身子,由宮女扶着緩緩入殿,微福了下身:

“嬪妾參見娘娘,娘娘萬福。”

得允平身後,應充儀看似隨意地道:

“諸位姐姐來得都早啊。”

“呵呵,本以爲充儀身子不便,該是最後一位到的,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你還晚,真不知,是否又有什麼因由。”一女子冷冷接口道,恰是和夕顏一屆入宮的秀女。

夕顏還記得她的臉,當日說她用香去迷惑皇上的女子正是她,這三年過去,脾氣倒是未改,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也是仍舊活着得那屆的五名秀女之一。

那名女子見夕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忙欠身道:

“醉妃娘娘,落霞宮秦玳失言了。”

夕顏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只道:

“都入坐吧。燕兒,上茶。”

衆嬪妃諾聲,按着各自品級這纔算都入了坐,一時間,奉承話不絕於耳,說的人,兀自不覺得累,聽的人呢?是否都象她這樣覺得無味呢?

她不知道。

可,這是她以後要去面對的生活。

有人奉承你,說明,你還有被奉承的價值。

這價值,正是她所要的。

始終淡淡地笑着,沒有人看得懂,這笑靨背後的意味。

一如,她們望着她,僅會以爲,醉妃娘娘是靠着美色獲聖寵的。

她們心底,對此亦該是鄙視的。

然,沒有人會將這表現出來。

拜高踩低,宮裡的本色。

只如今,她是高的,便由得她們拜吧。

“娘娘,璃華宮主管宮女梅喜求見。”

“傳。”

夕顏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反是在座的諸妃神色不一。

人,本來是多瓣心。

對於一件事,自然看法不會相同。

唯一相同的,怕就是這宮裡的人,都不喜歡西藺姝。

專寵,加上驕縱,怎會討人喜呢?

若非軒轅聿的刻意維護,她想,西藺姝斷不會安然無恙到現在的。

但,對於一位帝王而言,這樣的維繫,終究是太累了吧。

這個男子,原來,也是有缺點的。

他的缺點,便是,執着於一件事時,哪怕再辛苦,都會堅持。

她想起他,不期而至地在此時想起。

心,有些滯怔,隨着梅喜進殿,方纔收回。

“奴婢參見醉妃娘娘。”

“何事?”

“啓稟醉妃娘娘,我家主子今日晨起身子不適,所以特遣奴婢回娘娘一聲,怕是不能來給娘娘請安了。”

“可有請太醫瞧過?”

“回娘娘的話,李太醫瞧過了,也開了方子,囑咐娘娘需臥榻靜養。”

“既然需靜養,這幾日的請安就免了吧。替本宮轉告姝美人,好好將養身子。”夕顏頓了一頓,復吩咐道,“離秋,傳本宮的口諭於彤史,姝美人身子不適,這幾日侍寢的牌子一併暫時擱下。”

“諾。”

在座的諸妃隨着這句話,臉色卻都微微一變,這位娘娘看上去溫婉,卻不料剛執掌六宮事務,就這般會使手段。

不過,這也是她們樂於見到的,不是嗎?

夕顏端起一旁的香茗,慢慢品了一口,茗香縈齒,是上好的洞頂雪尖。

姝美人的性子太過驕縱,若長此下去,總歸是會被人尋到差錯的,到時要保她,談何容易呢?

與其耗費這麼多心力,不如,由她收一下姝美人的性子。

她是做不到‘賢’字的,倘姝美人繼承了先皇后一點的性子,做到‘賢’字該是不難的。

這,纔是軒轅聿之幸吧。

他是捨不得這般做的,所以,就由她來頂着‘惡名’做好了。

她瞧到梅喜臉色微變,藉着跪安掩去這一變,遂匆匆退出殿內,她脣邊的笑意愈深,這使得她的容顏更見豔美:

“這是洞頂雪尖,入口稍苦,苦後,纔是甜,但,倘若不會品的,只匆匆的嚥下去,那就永遠是苦的。”

說出這句話,她將盞輕輕放在几案上,在坐的諸妃皆舉盞道:

“嬪妾謝娘娘香茗相待。”

就在這時,卻見蜜恬從殿外進來,躬身:

“娘娘,太后傳下口諭,請娘娘稍後往慈安宮,陪太后共用午膳。”

禁宮內,除了皇上以外,還沒有哪位嬪妃能得到陪太后共進午膳的殊榮,就連先皇后都未曾有過。

夕顏看得懂,那些嬪妃聞聽此言後臉上的羨慕神色,也明白,太后是藉着這句話,向衆妃公示,她,納蘭夕顏,在這宮裡,是太后的人。

這,是她想要的嗎?

諸妃都是識眼色的,聽聞太后傳召夕顏陪膳,紛紛告退。

這也使得夕顏略做收拾,就往慈安宮而去。

她知道,陪膳是虛,太后又有囑咐是真。

甫到慈安宮前,肩輦落,恰見一着青灰宮裝的女子捧着一疊書籍正從甬道的那側走來,正是納蘭薔。

夕顏的步子停了一下,納蘭薔已走至她跟前,按規行禮:

“奴婢參見娘娘。”

她的品級從入選秀女變成女史,即便在宮女裡位列從二品,卻是要自稱‘奴婢’二字的。

“不必多禮,薔兒,近來可好?”夕顏親手扶起她,語意裡滿是關切的慰問。

雖然,這位妹妹自小就沉默內向,但,不管怎樣,始終,也是父親的孩子,她的異母手足。

她現在縱是女史的身份,待過些日子,讓太后指門好婚事予她,也算是遠離了禁宮的傾訛。

想至此,夕顏的脣邊浮起由衷的笑意,可,納蘭薔擡起的眼眸,赫然嚼了淚光閃閃:

“好,能不好麼……”

“你們先退下。”夕顏顰了一下眉,吩咐道。

隨伺的宮人退至一旁,她瞧了一眼慈安宮,除守門的兩名內侍外,並無閒人,想是耽擱一會,也不至於很快就傳到太后耳中。

“薔兒,可是有人讓你受了委屈?”

“姐姐,你知道的——”納蘭薔隨着這一問,眼淚再忍不住掉落下來,這一掉,她慌忙將手裡的書籍捧開,卻還是有些水漬映了上去,她更爲惶張,嘴脣囁嚅着,道,“這是太后要的經書,我把它弄溼了,我真不會做事,我真的很笨!”

夕顏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用手穩住她的手:

“薔兒,這不礙事,用乾的宣紙夾住,放通風處吹了,不會有痕跡留下。”

“是嗎?”納蘭薔的眼底有一絲迷惘,“那奴婢告退。”

她又恢復稱謂,抽身就要離開。

“薔兒——”

夕顏喚了一聲,納蘭薔回望了她一眼,淚還是沒有止住:

“姐姐,我可以這麼喊你嗎?”

“當然可以。”

“姐姐,我好怕,好怕啊。”納蘭薔再顧不得,一頭扎進夕顏的懷裡,即便埋在她懷裡,還是斷斷續續地傳出幾聲哽咽。

“怎麼了?”

“我讓母親失望了,她對我好失望。姐姐,我該怎麼辦?”

側妃莫蘭?

是啊,她怎會甘心女兒只做一名女史呢?

“姐姐,你幫幫我,好嗎?”納蘭薔擡起婆娑的淚眼,哀求道。

“薔兒,待過幾日,我求太后一個恩旨,替你在當朝選一位家世品行皆優的男子,指了這婚,你母親就不會再有計較了。”

“不,不,姐姐!”納蘭薔驟然離開她的懷裡,驚恐地道,“我不能離開這,母親說了,我生是這裡的人,死也要死在這裡,我不能離開。姐姐,你幫幫我好嗎?我不想只做一名女史!”

納蘭薔的聲音一直很輕,可,這麼輕,落進夕顏的耳中,也是清晰的。

“薔兒!”

她喚出這二字,卻再說不下去。

她的手心很冷,心,也是冷的罷。

她突然明白,納蘭薔要的是什麼。

哪怕,那條路的結局,會通向死亡,她想,納蘭薔因着莫蘭,也定是堅持要走的。

而,未待納蘭薔說出下一句話,莫菊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悠悠傳來:

“醉妃娘娘,太后等您很久了。”

夕顏只看到納蘭薔哀傷的眼神,向她望來,不過,僅一望,納蘭薔捧着書籍,低首,躬身欠讓。

恰此時,忽聽得周圍的宮人皆下跪,道: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又沒發現軒轅聿的儀仗到來。

真是失禮。

她回身,纔要福身請安,他卻仿不經意地攜起她的手,一併免了她的禮:

“平身。”

他還穿着朝服,連冠冕都未除下,想是甫下朝就來此。

也就是說,太后傳了她,也傳了皇上。

難道,只是爲了給他和她製造在一起的機會嗎?

她想,應該不是的。

此時,突然,有一陣細微的響動,她看到,納蘭薔手裡的書籍悉數撒落在地,正攔在了軒轅聿的跟前,而納蘭薔正惶張地俯下身去拾那些書。

惶張,或者別有用心,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第一次發現,她的妹妹,其實,很懂得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呈現,這樣低下螓首的角度,納蘭薔是最美的。

她容色不變。

她阻過了,該做的,也都做了。

剩下的,她無力顧及。

軒轅聿並不是重色的帝王,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明白。

“真是放肆!竟敢驚擾聖駕!”一旁,李公公尖利的聲音響起。

落進她的耳中,自是聽得清楚。

李公公所說的一切話,若沒有軒轅聿的默許,是斷不會說的。

“納蘭薔,枉費你陪了太后這麼多日,卻還是不識宮裡的規矩。”她悠悠啓脣,帶着斥責。

若是由李公公發落,還不如由她來。

她不是怕納蘭薔受任何委屈,事實是,吃這一虧,也能讓納蘭薔明白,在宮裡,生存纔是最重要的,冒然使那些伎倆,僅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提了‘納蘭’二字,亦不過是她向他去討這個恩情罷了。

“莫菊,帶納蘭薔下去好好教導。”她冷冷吩咐出這句話,藉機把手從軒轅聿手裡抽出,俯身,“皇上,宮人失儀,還請皇上寬恕。”

軒轅聿並沒有說話,沉默地邁步走進殿內。

她沒有再瞧納蘭薔一眼,她知道,無論再怎樣,至少現在,她懦弱的妹妹心裡對她是有計較了。

讓一個懦弱的女子做出這樣的事,其實很難。

她相信納蘭薔有自己不得不爲的苦衷,但,不代表她願意去成全她的苦衷。

她要的,很簡單,她要她每一個親人,自此以後,都平平安安的,這樣,就好。

跟隨軒轅聿入殿,太后早端坐席上,雖是家常的十幾樣菜色,卻仍做得盡善盡美,太后,本就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慈安宮又有自己的小膳房,自然比宮裡的御膳房做的,又都要合太后的心意。

行禮請安後,軒轅聿兀自在太后的左側坐下,她正要往太后的右首坐下,卻聽得太后輕輕咳了一聲,道:

“醉妃伺候皇上用膳吧。”

伺候?

夕顏淡淡一笑:

“諾。”

太后想看什麼,她樂意配合,當然,她知道,軒轅聿不會反對。

譬如,昨晚那場侍寢,就是徹頭徹尾一個配合出來的假象。

這宮裡,沒有多少真,如果假象,連自己都能騙了,是否也是種快樂呢?

她從小李子手中接過一盞青梅釀成的清喉茶,奉至軒轅聿的跟前:

“皇上,請用茶。”

這是皇家的規矩,用膳前,先用茶,以清味蕾。

可,這一奉,她忽然覺得不太對,一旁,李公公手縮在袖底拼命搖着,軒轅聿的臉色也一暗。

夕顏這才發現,自己欠妥在哪,奉給皇上的茶,哪怕之前太監都試過一次,到了此時,還是需再試一次,方可呈上。

這是宮裡的規矩,但,她卻是忽略了。

她旋即拿起托盤上的小勺,舀起一勺纔要喝下,手腕卻被絢轅聿握住,動不得分毫。

“小李子,試茶的事,該是你份內的。”

淡淡一語,早讓小李子的額際沁出些許的汗,忙躬身上前,道:

“奴才竟是疏忽了,請皇上責罰。”

“爲皇上試茶,是臣妾的幸事,臣妾不願假手他人。”

一語出,她嫣然一笑,軒轅聿的手一鬆,她已將勺內的茶飲下。

名義上是試茶,實際,卻是試毒。

做爲帝王,他的生命,其實每時每刻都處在一種威脅裡。

四歲那年,他記憶裡,是第一次,有一名宮人,在試完兩道菜後,倒於地上,七竅流血身亡,事後,被證實是彼時一位昭媛嫉妒所至。

後來,這樣的事,雖沒有發生很多,但,也發生了那麼五宗。

這麼多年,這麼多嬪妃,沒有一人爲他試過毒。

做爲主子,誰都不會把自己的命放在爲他犧牲的地方,這些事,理所當然,是該由奴才做的。

剛剛,他的臉色一變,也完全是對着小李子。

但,她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除了是納蘭敬德的女兒之外,她進宮至今,並沒有做過任何錯事,不是嗎?

神思間,她把那盞青梅茶覆呈了上來。

他接過,第一次,認真地凝了她一眼。

她窘迫地低着螓首,臉頰上,滿是暈紅一片。

她似乎很喜歡臉紅,縱然,做任何事,她都有條不紊。

奉茶完畢,開席間,夕顏每一疊菜自己試了,方再布到軒轅聿的碟裡,太后看着這一幕,脣邊勾起淺淺地弧度:

“皇上,醉妃對你的這番心意,真讓哀家甚感欣慰呀。”

軒轅聿淡淡地道:

“醉妃,不必再替朕佈菜。”她執筷的手稍滯了一滯,他複道,“午膳,朕用不了這麼多。”

“諾。”她低低應了一聲,站在那邊,又有些侷促。

每次,在軒轅聿面前,她似乎,就沒有辦法把禮節做到完美無缺。

“顏兒,坐下吧。你這麼忙來忙去,看得哀家眼都要花了。”

“諾。”

她這才坐於軒轅聿一側,手裡端着鎏金攀枝牡丹的碗盞,裡面是晶瑩如玉的貢米,可,她突然覺得沒有一點的胃口。

這樣的場合,能有胃口,纔怪呢,剛剛又試菜,現在的她,確實沒有任何胃口去用更多的菜餚,哪怕,都是珍饈。

但,還是得用一些,否則,被人注意到,就是她矯情了,她略略用了幾筷,太后的聲音又傳了來:

“皇上,醉妃的二兄納蘭祿,如今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哀家的意思,既然是咱們的皇親,這指婚一事,可做不得任何的馬虎。恰好今年的選秀又過了,按以往的慣例,需從落選的那些世家小姐裡指這門親事給他,但,今年落選的秀女,大部分都已指了宗親,剩下未配婚的,卻都是連哀家的眼都入不得,又豈能委屈了醉妃的兄長呢?哀家以爲,不妨從那年齡雖未到參選條件,卻又相距不遠的世家小姐中,擇一品性溫柔的,配於他,也是好的。”

軒轅聿擱下手裡的筷箸,語音仍是淡漠的:

“一切母后做主便是。”

“侍中的幺女配襄親王府的二子,哀家覺得倒是一門好親事,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呢?”

軒轅聿沒有立刻應話,薄脣緊抿,兀自擱下筷箸,發出輕輕‘叮’地一聲。

這一聲落進夕顏的耳中,她手裡的筷箸也是一滯。

侍中的幺女,不正是西藺姝的妹妹嗎?

原來,太后遲遲未加這事做處置,是在等宗親指婚完畢。

原來,如此。

“皇上,眼見着,西藺姈明年就滿十四,待到大後年參選,不是生生耽誤人家嗎?哀家替西藺家的幺女特求皇上一個恩旨,就指了納蘭祿吧,畢竟,納蘭祿日後也定會繼承襄親王的世襲爵位,又是醉妃的兄長,模樣人品亦都是好的。”

軒轅依舊沒有說話。

難道——

夕顏顰了一下眉,旋即鬆開。

不會的,是她多想了。

果然,是她多想了,他緩緩啓脣,終究還是說了:

“既然母后這麼說,朕,沒有意見。”

“那就好,請皇上儘快頒旨,讓司禮局擬個好日子,就替這兩個孩子成了這樁好事罷。”太后看起來興致不錯,笑着道,“顏兒,倘你想王府了,自個去請皇上帶你出宮主婚,也算全了你三年未曾歸府的思家之情。”

“母后,朕約了驃騎將軍、輔國將軍在御書房,就不多陪母后了。”軒轅聿冷冷說完,人已站了起來。

“皇上去忙吧。顏兒,替哀家送送皇上。”

“諾。”夕顏起身,跟着軒轅聿走出殿外。

送他?他還需要人送嗎?

她低着螓首跟在他後面,措不及防,他停了步子,她只顧低着頭走,一頭就撞到了他正回身的懷裡。

他很高,她並不算高。

所以,這一頭,正撞到他胸前束着的明鏡朱佩上,她來不及揉撞得生疼的額,忙躬身道:

“臣妾失儀了。”

“失儀?”他幾乎是從鼻中冷哼出這兩個字,一手攫緊她的手腕,她一驚,又要向後避開,卻被他攫得更緊,不容她避開分毫,“你失儀的地方,可不止這些。”

夕顏的手腕被他攫得生疼,她想,她知道爲什麼他又要冷語相向,然,這些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皇上這麼說臣妾,無非是因爲三點。”她說出這一句話,轉對一旁躬立的宮人,道,“你們都退下,本宮有話和皇上單獨說。”

李公公的額際又沁出汗來,伺候皇帝主子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哪個后妃敢這樣當着皇帝老人家的面,發落他們的。可,他瞧了一眼皇帝主子的臉色,卻也是默許的。

罷了,主子說啥,奴才就做啥吧。

他一揮手裡的佛塵,一干閒人忙退開丈遠。

夕顏擡起螓首,凝向軒轅聿,以前哪怕看着他會有懼意,但現在,並不是有懼意的時候。

她不喜歡被人沒來由地冤枉和誤解,尤其是可以解釋的事,她不願意!

除了夕顏花簪外,確是她無從說起的,因爲,對於事情的經過,她不過是揣測,她妄說了,是錯,不妄說,也是錯。況且,無論怎樣,對未來,都不會有任何轉圜。

而眼下的事,是有來由的,也是可以解釋的,她相信,還是有轉圜的。

“皇上說臣妾失儀的緣由無非有三,其一,臣妾撤了姝美人的牌子,可,皇上想過嗎?她今日這樣做,讓後宮諸人看去,不過是侍寵生驕。對,臣妾說過,會盡自己的全力去庇護她的周全,但,臣妾僅有一條命,庇護得了一次,兩次,至多能有幾次?等到臣妾不能庇護的時候,不仍是得讓皇上憂心?臣妾不想讓皇上爲這些可以避免的瑣事再分神,所以,臣妾一定要教她懂得一些進退的禮度,哪怕她會恨臣妾,沒有關係,只要皇上明白就行。但,現在,皇上您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對臣妾一直就有偏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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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聿的眸底並未因她剛剛的一番話有更多的冷冽聚起,他鉗着她手腕的力度卻並不再象彼時那麼大。

“其二,納蘭薔適才之舉,皇上該以爲和臣妾脫不開干係。只是,臣妾真要爲納蘭王府謀劃什麼,亦絕不會拖扯進臣妾唯一的妹妹,否則,就與臣妾請皇上庇護的初衷相悖,也等於犯了欺君之罪,罪可誅滿門。至於納蘭薔怎麼想,怎麼做,是臣妾所無法預知的,臣妾對此,頂多是失察,而並非是失儀。”

他的眸光隨這一語,稍稍一收,一收間,眸色愈見沉暗,沉暗裡,是星星點點的藍光隱現。

“其三,太后的指婚,在皇上的心裡,是否又爲臣妾的謀算?可,皇上該比臣妾更清楚,太后的意思又豈是臣妾所能左右的。倘若,皇上認定是臣妾要高攀侍中府,藉此得到更多的倚傍,那麼臣妾無話可說,請皇上處置臣妾佞語之罪。但,這罪,與失儀無關。”

說完這些話,她用力掙脫他的鉗制,一如,她的語音雖輕,卻帶着絕決。

但,被他用更大的力鉗住。

他的聲音很低,猶如在她耳邊低嚀一樣,事實也是,他貼近她的耳墜,一字一句地道:

“朕並非昏庸之君,但,朕也非仁德之君。醉妃,醉妃,最好你當得起這醉字,而不是罪!”

他當然聽得懂她的話外之音,失儀之罪相較於失察、佞語二罪根本不重,她這般說,句句皆直指他的不辨是非。

現在,他確實是起了慍意,這慍意卻與她的犀利言辭是無關的。

而是——

她反咬素脣,驀地再度與他的眸光對視:

“臣妾無罪!”

這四字,她說得更是堅決。

一語甫落,她的手腕驟然被他鬆開,她的身子卻被他用力的擁住,旒冕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搖晃在她的眸前,她只看到眼前一片光影疏離,而他的脣,就這樣,居高臨下地壓到了她的脣上。

不帶任何憐惜力度的碾壓,掠取。

他的力氣是那麼地大,她想拒絕,然,所有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的吻裡。

這吻,似乎要把她全部的氣息都要一併掠奪乾淨,那,根本不是吻,只是一種不帶任何情意的噬咬。

他聽得見自己的鼻音,粗嘎沉重,其間有她紊亂不平靜的呼吸,他整個人彷彿失控一樣,在這樣的脣齒纏綿裡,突然間,有些什麼一直壓抑的部分,得到了宣泄。

她的脣,很乾淨,幾乎沒有用絲毫的口脂,猶帶着方纔青梅茶的酸澀,這股酸澀裡,他突然品到一縷腥甜,他陡然離開她的脣時,恰看到,她小巧的櫻脣上,已沁出絲絲的血痕。

他縱然不是憐香惜玉的君王,但,也從沒有對一名女子這般。

他到底是怎麼了?

應該是他不容許任何人避開他吧。

因爲,從來沒有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這麼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

她,是第一個。

他是帝王,任何女子對他,都是諂媚有加,惟獨她,難道,真以爲有了太后做依傍,有了對他的允諾,就可以視他爲不屑嗎?

他猛地收回攫住她的手,她的身子顫了一下,眸底,卻平靜無波,只伏下身:

“臣妾告退。”

這一伏,她藉着廣袖遮掩,將脣上的血痕一併拭去,可,血痕拭得去,脣的紅腫卻是拭不去的。

這,就是她的初吻。

第一次被男人吻,帶着血腥疼痛的記憶。

她到底有什麼錯呢?

爲什麼,他要說那個字,罪?是他逼她說的,不是嗎?

她是個平凡的女子,她還做不到,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收放自如。

所以,剛剛的吻,是他的懲罰嗎?

脣際,還有他肆虐過,留下的疼痛。

但,她還是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畢竟,說出的話,似覆水,再是難收。

她不後悔說出這些話,她一定要說的。

即便,說了,也不討他的好。

她就這樣俯低身子,直到,他的行仗聲走遠,才慢慢站起身,一旁,是莫菊的聲音:

“娘娘,太后還在等娘娘呢。”

莫菊站在那有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剛剛她和軒轅聿說話的聲音未必會被她聽到。但,方纔那擁吻,則一定悉數落進莫菊的眼裡,也會傳到太后的耳中。

不過,是一場戲!

太后希望看到的戲。

這樣想時,心底稍稍好過些,她轉身,卻看到,一側的迴廊上,納蘭薔佇留在那,正望向她。

她看得懂那種眼神,不過,沒有關係。

一點關係都沒有。

夕顏再回到殿內,太后已用完膳,坐在几案前,一旁有宮女奉上時令的鮮果甜點。

“顏兒,不過是暫別一會子,別悶着臉,來,到哀家這坐一會。”太后喚她,眼底眉稍滿是笑意。

她知道太后在笑什麼,方纔的情形,定是傳到太后的耳中,恁誰都會以爲,他和她依依不捨,以吻做別吧?

而她脣上猶留的傷痕,就是彼時‘繾綣’最好證明。

能得到一位君王當着衆人之面吻她,這樣的殊榮,她難道不該沾沾自喜?

她要的,不就是表面的樣子嗎?

只有她明白,那個吻,更多的,是對她的羞辱。

“諾。”低低應出這一聲,她發現,連聲音都仍是顫抖的。

太后牽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

“哀家知道你心裡有坎,確實,那西藺姈的容貌和西藺媺十分相似,也正因此,哀家不希望她能進入後年待選的秀女名冊。”

原來,如此。

哪怕今年,西藺姈不能參選,三年後,按着規矩,也會進入秀女待選名冊。而從太后的語氣裡,一個容貌不似西藺媺的西藺姝都能得聖寵如此,她又豈會容一個翻版的西藺姈入宮再獨佔聖寵呢?

西藺家的女子,顯然,不是爲太后所喜的。

所以藉着給她二哥指婚,正好連削帶打把這事一併處置了。

太后這招,不可謂不高。

她比起太后,終究還是差得太多。

此刻,她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笑吧,惟有笑,能掩飾一切。

一切的言不由衷。

一切的酸澀。

“當然,以侍中在朝庭的地位,你二哥得了他做岳丈,日後的仕途必然一帆風順。這,是一舉雙得的事,顏兒,你覺得呢?”

一帆風順?

是啊,侍中是三省中,門下省的長官,能依賴他,二哥的仕途自不必愁。

可,她更清楚,如今的襄親王府不過外強中乾,與其說是門當戶對,不如說,在外人眼中,是高攀。

她的二哥,從小心氣就高,這樣的親事,真的是一舉兩得的天做之合嗎?

還是,只是全了太后的心思呢?

也罷,今日,她已經得罪了軒轅聿,若連太后都得罪了,她再怎樣小心翼翼,都難保她所要的周全。

“太后替家兄擇選的,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臣妾擔心,以王府如今的微末,倒是委屈了西小姐。”

“委屈?”太后冷哼出這二字,複道,“怎麼連顏兒都說出這種沒見地的話來呢?”

“太后,臣妾逾言了。”

“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謙忍了。不過,今日你對姝美人的處置,確是好的,也該殺一殺她的銳氣,讓她明白,進了這宮,不是仗着皇上的的寵愛,就可以由得性子無所顧及的。”

太后說出這句話,緩緩起身,複道:

“不過,西府的三小姐,據聞品貌都是好的,顏兒不必擔心。“

夕顏淺淺一笑,俯首:

“太后這般說,臣妾自是放了十個心,臣妾謝太后恩典。”

“倘皇上今日頒旨,你二哥明日就會進宮謝恩,你若想見他,就拿了哀家的令牌,往御書房外候着,也替哀家給他道個喜。畢竟,他也算是哀家的遠親侄子。”

“諾。”

御書房,沒有皇上口諭是不得擅入的,如今有了太后的令牌,自然是不同的。

三年不見,對於二哥,她是牽掛的。 шшш¸ ttκΛ n¸ ¢ ○

雖然,她怕見軒轅聿。

傍晚前,軒轅聿就頒了聖旨,指婚西藺姈於納蘭祿,正式冊封納蘭祿世襲襄親王的爵位,並賜金銀珠帛,擇四月初二完婚。

但,他不會去主婚。

所以,明日,納蘭祿進宮謝恩,是夕顏唯一可以再見兄長的機會。

她打開妝奩的暗格,那裡放着一白瓷口脂盒,裡面卻不是尋常口脂,而是按着藥書配的玉肌復原膏。

這是她替母親唯一能做的事,希望這盒玉肌復原膏能讓母親褪去臉上的疤痕。

可,面上疤痕能去,她知道,母親心底的那道傷,終究是去不了的。

這一日晚膳後,軒轅聿並未翻牌,獨自歇在天曌宮主殿。

一月裡,總有五六日,他是不會翻牌的,其餘時間,他卻是盡到了雨露均澤的帝王義務,哪怕專寵西藺姝時,也總會輪翻一次牌子。

固然,這一輪,對後宮大多數的嬪妃來說,很可能就是幾個月,或許是更長的時間,不過,至少算是個有個盼頭。

對於夕顏呢?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盼頭是否還如初進宮時那樣明晰。

彷彿有些什麼,漸漸變了。

這一夜,她數着更漏聲,輾轉難眠。

翌日,她特遣了燕兒去瞧着,等軒轅聿下朝後,她又捱了一盞茶功夫,待到估摸差不多納蘭祿謝完恩,方命人備了肩輦往天曌宮而去。

守宮門的太監瞧是她,忙去通傳了李公公,李公公顛顛地迎上前來,並未等她出示令牌就將她迎往偏殿。

“娘娘,納蘭王爺在裡面等着您呢。”

納蘭王爺這四字進入夕顏的耳中,她恍惚地有種父親就在裡面的錯覺。

隨着李公公親自推開殿門,她看到,殿內,佇立的那抹赭色的身影,是那麼年輕,微側過的臉,讓她明白,只是她的二哥納蘭祿。

“勞煩李公公了。”她輕聲謝道。

“娘娘慢慢敘舊。”

李公公識趣地掩上殿門。

她站在殿門那端,納蘭祿轉身面對她,嘴角,是一抹譏諷的笑意。

她看得懂這種笑,眉心一顰,納蘭祿已在那邊,按着規矩行了禮,甫啓脣,卻是比笑意更爲譏諷的話語:

“臣感激醉妃娘娘如此頗費心思替臣指了這門好親事!”

怎麼會這樣?

以前在府中時,二哥待她也是極好的。不過三年,難道,真會讓一個人的性情如此變化嗎?

不,是二哥急於建功的心切使然。

而現在賜婚,顯然,他是無法出征明州了。

她慢慢走近納蘭祿,柔聲道:

“二哥,你腿傷方痊癒,輕易上陣,非但不能建功立業,更有可能——”

“更有可能葬身沙場,對嗎?醉妃娘娘,我們納蘭府的男子,從來就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納蘭祿冷冷打斷夕顏的話,語氣裡帶了一絲鄙夷的色彩,“但,卻最是厭惡被人當做棋子擺弄!”

“棋子?難道,二哥認爲我是把你當做棋子嗎?那敢問二哥,我的目的是什麼呢?”

她沒有自稱‘本宮’,可一個‘我’字卻並不能讓她和納蘭祿之間的隔閡有絲毫的好轉。

“目的還需要問我嗎?醉妃娘娘,在京城,誰都知道西家三小姐是皇上的女人,您竟還讓皇上把她指婚給我,言下之意,還需我明說嗎?”

“二哥!”夕顏竭力剋制住自己的語聲,畢竟這是宮內,隔牆誰能保證無耳呢?

“醉妃娘娘不必再說了,臣今日至此,不過是全了君臣的禮節。就此拜別!”

“二哥,女子的名節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侍中的千金絕不會如你口中所言那般不堪,若無確鑿的證據前,還請二哥謹言慎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眼見着,紙不包住火,偏就讓這副爛攤子由娘娘撂給了臣,來換取娘娘的隆寵,臣,真的是銘謝娘娘的恩德!”

納蘭祿這一語出,語意裡滿是疏遠的鄙夷。

夕顏的胸口一悶,臉上卻是不能顯出分毫來。

她若顯了,只會讓現在失控的納蘭祿更以爲得了理,所以,她只能繼續淡然,繼續鎮定,繼續說出一些,讓自己都隱隱懷疑的話。

不,她不該懷疑。

無論軒轅聿怎樣,她相信,他不會是一個爲了女色忘記人倫的君王。

“二哥,你請纓金真一戰,爲的是什麼?”她悠悠問出這句話,將方纔納蘭祿帶着戾氣的話題一併轉了。

“自是建功立業,爲國,也更是爲了王府。”

“既如此,二哥方纔的一番話,卻是早犯了兩罪,妄生非議,只憑自己的臆想,擅議帝君,此爲一罪,罪當誅。”夕顏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道,“二哥對西府三小姐如此不滿,還在帝君跟前應下了婚事,難道,是想臨堂悔婚不成?如若是,那麼,此爲二罪,欺君之罪,罪當連坐九族!姑且不論以二哥目前的能力,是否能助得對金真一戰的凱旋,僅是這兩罪並罰,納蘭王府悉數毀在二哥的手中倒是真的!”

納蘭祿的臉色一暗,語音更見陰鬱:

“那也總好比藉着娘娘的‘福廕’延續一府的興榮要好。”

這一句話,終是讓夕顏的手不自禁地撐住一旁的几案,她的語音漸緩:

“原來,二哥是不屑我……”

“是!納蘭府從不靠女子進宮爲妃來攏得皇恩浩蕩,先祖三代至父親,靠的就是赫赫戰功!這纔是納蘭王府維繫聲望的根本!”

夕顏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這樣的時候,她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面對如此偏執的二哥,她僅能笑。

她不知道,是傷病的蹉跎使二哥這般極端,還是,日益衰敗的王府使他急功近利。

不過,都不重要了。

“二哥這麼認爲,我也無話可說,只是,也請二哥清楚,這聖旨已下,是王府違不得的,否則,連命都保不住,何來爲國效力?何來匡復聲望呢?”

“所以,臣說,謝娘娘的恩德!”納蘭祿臉色鐵青的望着夕顏,每一字,彷彿從齒間擠出一樣的生硬。

夕顏從袖中取出那盛放玉肌復原膏的口脂盒,遞予納蘭祿:

“煩請二哥將此物轉交給母親。”

納蘭祿劈手一揮,只聽‘噹’地一聲,伴隨他疏遠的聲音一併在這殿內響起:

“這等東西不勞娘娘賞賜,自父親去後,母親也早不再需要這俗物的裝飾。娘娘請自留着吧,畢竟,娘娘該比任何人需要這等裝飾。”

他躬身,繼續道:

“若娘娘無事,臣,告退!”

殿門隨着他最後一句話的落地,開啓,復關闔。

口脂盒,極薄的白瓷質地。她特意選了這種質地,爲的就是更好的儲放,如今,掉落在殿內的青磚地上,碎成了幾瓣,那月白的膏體,流了出來,湮出一絲淡淡的香氣。

這膏,配置起來並不容易。

她用了幾晚上,待夜深時,才慢慢地做成。

只想盡一分心。

只想這樣而已。

禁宮的東西,要帶到外面,並不是那麼簡單,她本想託納蘭祿轉交,也省去那些繁瑣的手續,現在看來,真的,是白費了。

她的心意,她的心思,在別人眼裡,算得了什麼呢?

是她的自以爲是,總認爲,可以撐得起王府的一片天。然,她終究忘了,她不過是個女兒身。亙古以來,男尊女卑了幾千年,又怎是說變就會變的呢?

她蹲下身子,將那白瓷撿起,即便,被糟蹋了,她也不能把它留在這。

木然地撿着,她的指尖覺到一疼時,已被那白瓷碎片的刃口割破。

殷色的血一絲絲地從透明的白瓷上淌過,有點疼,不過,只是一點點疼。

夕顏將碎片悉數撿起,取出隨身的絲帕包好,復放進袖裡,起身,往殿外行去。

甫出殿,李公公躬身在那候着,未待他開口,一旁的迴廊內,姍姍走來一宮裝麗人,她綰着宮裡很少嬪妃會梳的邀月髻,斜插了六朵綠色的梅花,配着那襲水綠的緞裙,確是引人注目的。

這份注目,無疑用了心思,也無疑是爲了那一人。

“奴才參見姝美人。”李公公躬身,行了一個禮。

“李公公不必多禮。皇上呢?”西藺姝抱了一隻遍體雪白,雙瞳一藍一綠的波斯貓,站在那盈盈笑着問道。

西藺姝身後的宮女手中託着一糕點盒。

“皇上正在御書房。”

“那不勞煩李公公了,這糕點是皇上最愛用的,我親自端進去給皇上罷。”西藺姝說完這句話,眸華移向夕顏,笑得愈是嫵媚,“參見醉妃娘娘。”

夕顏攏了一下袖子,淡淡道:

“姝美人身子大安了?”

“勞煩娘娘擔心嬪妾的身子,嬪妾僅是心裡有所不安呢。”西藺姝逼近夕顏,在她耳邊吹氣若蘭地道,“娘娘撤了嬪妾的牌子,就以爲嬪妾見不得聖面了嗎?”

夕顏並沒有任何慍意,語氣裡也靜到止水無瀾:

“姝美人,這是你該對上位說話的口氣嗎?如果是,本宮只能說,昔日負責教誨姝美人的管事嬤嬤該罰,如果不是,還請姝美人記着,宮裡的一切事,都不要只看表相,否則,連累的不僅是自個,還有真正關心你的人。”

“多謝娘娘提點,也請娘娘記着,皇上的寵比之後宮的權,其實,纔是我們爲妃最根本的保障。娘娘應該比嬪妾更清楚,皇上對娘娘是寵還是其他,所以,嬪妾也奉勸娘娘不要以爲得了一點的權令,就要限制任何人,否則,萬一觸怒了天顏,可不是娘娘您能擔待的。”

夕顏依舊容色不驚,她沒有再理西藺姝,緩緩回身,道:

“臣妾叩謝皇上准許臣妾得見家兄,臣妾告退。”

軒轅聿正站在御書房那側的臺階上,目光深邃地凝着她們。

西藺姝的這點小伎倆,真的,沒有使對地方。

她不是那麼容易被激怒,也不是那麼容易衝動地去做任何事。

更何況,今日,她的心,忽然,就冷了。

那種冷是從心底深處蔓延出來的,一絲一絲的,浸染得,她連每呼出一口氣,彷彿都能在這暖融的三月,寒凍成冰。

她漠然地俯身,指尖的血把雪色的袖擺染上幾許紅暈,可她全然不在意。

還有什麼,該在意呢?

她做的,真的,都是錯嗎?

王府,若要靠她這樣一個女子維繫,是恥辱吧。

只是她一個人的自以爲是。

她閉上眼睛,睜開時,她看到,軒轅聿揮了一下袍袖,示意她退下。

她轉身,依舊平靜無瀾的走出天曌宮。

心裡堵着的那隅地方,卻沒有因這一走出,有絲毫的鬆開。

她知道,自己還是計較的。

做不到淡然。

當所做的一切,只換來親人的不理解,甚至不屑時。

她怎能不計較呢?

不過,再怎樣計較,眼前這份聖恩隆寵的假象,卻還是她必須要維持下去的。

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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