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院正行至榻前,離秋躬身在夕顏的手腕覆上一塊絲帛,張院正扣指夕顏的腕際,略一沉思,方道:
“娘娘的胎,臣會保。”
他語音一頓,複道:
“娘娘現在的情況不宜再受干擾,還請皇上摒退閒雜人等。”
“都下去罷。”未待軒轅聿啓脣,太后緩緩道。
“諾。”
本跪伏在殿內的宮人紛紛起身,退下。
起身的瞬間,陳媛似望了一眼張院正,又似乎,她僅是瞧了一眼榻上的夕顏。
張院正仍注目於榻上,但,隨着陳媛那若有似無的一望,微微側了一下臉,不過須臾,已是背身而立。
離秋近前,扶着陳媛經過太后身旁時,陳媛只覺一道眸光如電般向她射來,她強自鎮靜,稍停了步子,返身,這一返,實是凝了一眼榻上的夕顏,終一咬銀牙,回身,速往殿外行去。
外面的雪,下得愈發地大了。
也是這樣一個雪天,顏兒第一次來到她的身邊。
她還記得,當她抱起顏兒的剎那,顏兒對她笑得樣子,彎彎的月牙眼晴,一併,讓她的心,也跟着笑了起來。
做爲曾經尚書令的千金,她其實,真的,笑得很少。
因爲,一切都只是身不由己。
愛得,身不由己。
嫁得,身不由己。
這麼多年過去,即便到了今日,一切,仍是由不得自己。
閉上眼晴,耳邊是離秋的低喚聲,該是擔心她被雪淋傷了身吧。
其實,雪,淋於身,不會傷人。
傷人的,從來,僅會是,人心。
她沒有停住步子,只,一步一步,行至甬道,遠遠地,是肩輦行來的聲音,隔着紛紛揚揚灑落的雪望去,宮門口,兩排宮燈後,皇后着一襲水紅的裙裝,正下得輦來。
雪太大,她看不清皇后臉上的神情,僅覺得,渾身,突然,很冷。
冷的,怕還有心罷。
其實,現在,又何止她一人,冷了心呢。
殿內,軒轅聿的聲音很冷,那種冷,仿是從心底溢出,直刺進人的耳簾:
“這裡有朕在,不會再有事,請母后回宮安置。”
說罷,他朝殿外喚道:
“來人,送太后回宮。”
這一喚,他的聲音,雖不十分大,卻足以讓候着的李公公聽到,李公公忙遞眼色給莫菊,莫菊睨了他一眼,輕蔑地一撇嘴,擡起臉,只躬身迎向正走出殿的太后。
太后的臉上沒有絲毫慍意,亦沒有拒絕離開。只在出殿的剎那,她回望了一眼,牀榻上,又陷入昏迷的夕顏,澀澀一笑,返身疾步行出殿外。
殿內,僅剩下軒轅聿和張院正二人。
張院正見衆退去後,眉尖微揚,遂從藥箱中取出一個透明的瓶子,裡面,是一些同樣透明的液體。
“皇上,醉妃因受了活血之物的侵襲,才導致胎相不穩,有見紅之兆,但幸虧發現及時,並不是不能保。只是,今晚縱然得保,離臨盆尚有六個月,這六個月中,再有閃失,母體的損傷定會日益嚴重,待到那時,恐怕更非皇上所要。”
“師傅,如果這孩子沒了,她的命,也就沒了。朕請師傅,千萬保下這孩子。”軒轅聿抱緊懷裡的人,語意艱澀。
他喚張院正爲“師傅”。
是的,他的師傅,除了名義上的太傅之外,實際,是張仲。
也惟有張仲一人,是先帝指予他的恩師。
“把這個先給她服下。”張仲把手裡的瓶子交絡軒轅聿,“她的脈相很奇怪,彷彿有被剋意壓着一些什麼,這種脈相,實是我一直擔心的地方。”
張院正沉吟了一下,見軒轅聿將藥瓶接了過去,終是沒有說完。
畢竟,他還不能確定,這壓着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懷疑,讓他每每想起時,就不敢再往下深揣。
“這也是朕所擔心的。”
軒轅聿打開藥瓶,輕擁起夕顏,把那些透明的液體緩緩、倒進她的口中。
“但,目前,朕只想好好地保住她這胎。”
還好,她再次昏迷,並不深,這些液體,大部分,仍隨着她的脣,慢慢嚥進喉內。
“皇上,今日之事是爲師疏忽,爲師有負你的所託。”
張院正不再自稱“臣”,此時,在沒有外人在場時,他和軒轅聿之間便不會有那些身份權威的阻隔。
表面上,他只是一名雲遊四海,行蹤不定的神醫。實際,他不僅是軒轅聿的師傅,同是夜帝百里南的師傅。
然,這一層關係,除了兩國的先帝之外,知曉的人,卻是不多的。
“師傅能屈就幹太醫院,替朕保這一胎,已是朕的大幸。”軒轅聿話裡雖這麼說,語音裡,仍可見滿滿的擔憂。
張仲凝向軒轅聿,豈止是因軒轅聿所請,他才願意去保這一胎呢?
這世上,能讓他屈就的事已經很少,很少。
惟有這一胎,他想,哪怕軒轅聿不請,他都會再來。
“你這麼抱着,爲師怎麼替她施針呢?”
那藥水,雖有奇效,卻還是要用銀針度脈,方會發揮最大的效用。
軒轅聿默默凝了一眼懷裡的女子,緩緩將她復放到榻上,並將她的手腕放到錦褥旁。
做完這一切,他起身,起身間,額際正好碰到榻旁的百子荷包。
只這一碰,他的手將那荷包掠開。
荷包沒有異常之處,隱隱,有些許果味傳來,這些果味,聞着雖無不妥,他仍下意識地將荷包取下。
荷包內是鼓起的,他將荷包的束口扯開,裡面,是滿滿地一包雜果,五彩繽紛,這繽紛中,有些果壁沾着一些細碎的粉末,不細看,根本是不會注意到這層附着在果壁上的粉末。
他以沾了些許粉末,放到鼻端處輕輕地嗅了一下,有的,仍僅是那些雜果特有的甘冽味。
粉末,並無一絲的味道。
可,這種無味的粉末,終讓他的眉心蹙緊了起來。
他望了一眼荷包的的面子,把手收緊,再鬆開,睨了一眼手心,面色不由陰都起來。
這時,張院正的聲音在他身後悠悠傳來:
“幸好孩子已有四個月大,加上之前,保胎的湯藥還算有用,應該無礙了。但,接下來一直到臨盆,她都必須臥於榻上,也受不得任何情緒的波動。”
“有勞師傅了。”
軒轅聿繼續握緊手裡的荷包,他握得很緊,緊到,那荷包在他的手心,發出細細的咯咯聲。
“皇上,有些事,畢竟你是皇上,爲師管不得,可,那些女子,終究再如何,都是命。這樣懷胎,已是傷身,若再催產,恐怕——”
“朕,自有分寸。”軒轅聿稍回身,把荷包放入袖內,面向張院正道,“師傅,這宮裡,其實,沒有一件是可以讓人省心的事,哪怕,由你親自爲朕的后妃保胎,有些事,終究防不勝防。”
“皇上的意思是?”
張仲的眉一蹙,他的目光不自禁地凝向牀榻那處,那裡,本在幾日前,懸了一百子荷包,那圖樣,他看過一次,便不會再忘。
然,正因爲不會再忘,每次請脈,他都刻意避開那個荷包。
莫非——
“朕說說罷了。煩請師傅再開一副湯藥,朕只想她儘快康復起來。”
“爲師曉得,失了這麼多血,這副湯藥,爲師會用心去開。”
“有勞師傅了。”
張仲走出殿時,搖了一下頭,恰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若說,這世上有什麼是他所不能解的毒,除了那一樣毒之外,惟剩的,就是情毒。
除了這兩樣,連閻王都得懼他的醫術三分。
那一樣毒,是解毒的草藥,太過霸道,又需以命抵命,這素是爲他所不喜的。
然,窮他這幾十年,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替代的法子。
至幹情毒,這個毒,他自己都中了這數十年,又怎能替別人去解呢?
現在,他看得出,軒轅聿所中的情毒,恐怕,也不比他淺了。
情毒,能冶愈,只會是在這一生終結之前。
抑或,是看破紅塵之後。
唯此毒,是傷人於無形,縱不會致死,卻時時發作起來,噬咬人心,不可自拔。
他步出殿外,看到,正殿的燈火仍是通明,通明處,那抹身影兀自躬身於殿內,隔着鵝毛般的大雪,他的心,沒來由地,終是揪緊。
他的步子甫要往那行去,最終,仍收了回來,毅然,往藥房而去。
軒轅聿聽到張仲的腳步聲消失於殿外,他並沒有立刻喚人進來伺候,即便,有些事,一定要有個處置,但在處置之前,他放不下的,仍是她。
手撫上她的脈相,滑脈如珠,再無小產的澀滯,稍稍寬下心,甫要收手,她的手腕卻輕輕動了一動,一動間,他瞧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動了一動,復,歸於平靜。
他知她或許又醒了,只是,她該也覺到血止了,並且,腹部的劇痛,亦有所緩解,是以,她又不願意,與他相對吧。
他於她,原來就是上不得心的。
彼時,她攀住他的衣襟,只是爲了腹中的孩子罷了。
他絕然收手,方要起身,旦聽得,低低的聲音,從她口中傳來:
“謝謝。”
這兩字,除添了些許疏離的意思,再不會有其他。
他要的,從來就不是她的謝字。
他毅然轉身,纔要離開,突覺衣襟一沉,略低首,只看到她光潔瑩白的指尖輕輕地扯住他的衣襟,然只這麼扯着,卻是再無其他。
而他,終站在原地,再邁不出步。
時間,似乎停止了前行。
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
可,分明有一些什麼,微微地於他和她之間流轉着。
他的心,隨着這些流轉,再做不到忽視,驀然側身,墨黑的瞳眸鎖住她蒼白的容顏,她也正瞧着他,只瞧着,又咬了下脣,眸華低徊間,手,終是鬆開他的衣襟。
他玄黑的衣襟,緩緩地墜落,他的心,也一併地墜落下去。
“皇上……”她的聲音虛弱地響起,縱虛弱,卻,讓他有了一絲無可名狀的歡喜。
然,即便是歡喜的,他的語音偏還是帶着淡漠:
“呃?”
“外面雪大……”她把臉幾乎埋進錦被,說出這句話。
他的心,因着這半句話,不可遇制地湮起一絲的暖意,他回身,俯下,將她猶置在外面的手執起,她的手顫了一下,卻是沒有縮去,只任他執着。
他握緊了兒分,輕柔地把她的手放進錦被內,這一放,他的臉距得她實是近了,她的眸華愈低了下去,他的話語,柔柔地拂過她的耳邊:
“朕知道。你的身子也弱,再不能受涼。”
她輕頷首,眸華移轉,這一轉,卻瞧到,他的袖口,垂掛出的那些許纓絡。
她的眸華隨着這些許的纓絡陡然變得份外焦灼起來,這些色彩鮮豔的纓絡,她是不會忘記的。
她本被他放進錦被的手,咻地伸出,抓住那些纓絡,眉心顰緊,眸底的擔憂之色再無法掩飾,她囁嚅着,未待她將話說出,他卻將她纖細的手指輕柔地一根一根鬆開,將被她抓着的纓絡悉數收回到袖中,寬慰般地輕拍她的手背:
“這件事,交給朕去處理,別再爲了這些耗費心力。倘你要保住這個孩子,如今,一點的心力,都再是耗費不得的。”
她略擡起眸光,凝向他,含了些許的霧氣,
這些許的霧氣讓她本明媚動人的眸子添了些許的婉柔,讓他的心,亦變得柔軟無比起來。
或許,惟有在她面前,他纔會有這些許的柔軟。
而他並不願見她的眸底,含上這些霧氣,因爲,這樣的她,會讓他更捨不得離開。
哪怕,離開,只是暫時的。
她的手沒有再固執地伸出錦被,他望着她,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臉頰,她隨着他這一撫,慢慢因上眼哞。
她信他。
她知道,他定能把這伴事,處理得圓滿。
手,撫上腹部,那裡,還能孕育一個生命。
真好。
※※※※※※
太后坐於天曌宮正殿內的酸枝椅上,她沒有回慈安宮,當她看到,雪中,陳錦和陳媛默然相視的身影時,她就打消了回宮的念頭。
她喚那兩位同是陳家的女子往正殿來。
同宗的女子,本該是惺惺相惜的,曾幾何時,卻已變得表面風平浪靜,暗地裡,劍拔弩張呢?
太后戴着護甲的手輕輕地叩着扶手,語音裡,帶着犀利的意味:
“皇后,怎麼今晚,這麼大雪,不好好在宮裡歇着,卻來了這呢?”
陳錦躬身,語音恭謹:
“回太后的話,臣妾聽聞,皇上連夜傳張院正至天曌宮,擔心,是否醉妃身子有恙,故才匆匆趕來。”
身爲中宮之主,太醫院任何事宜,她都是有權知悉的。
當然,關心一名後宮嬪妃的身孕,她自然,做得也是不錯的。
“哦,皇后真是有心。”太后不置可否,繼續道,“醉妃的身子現在已無恙,皇后可以安心了。”
“聽太后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畢競,這可能是我們大巽朝第一名皇子啊,所以,臣妾真的好擔心醉妃的身子。這幾日,還特意去往側院,請教王妃繡百子荷包,給醉妃壓枕呢。”
她做什麼,本就不指望能瞞過太后。
今晚的事,顯見並非那麼簡單。
與其等太后來問,不妨由她自己來說,豈不更好。
這一說時,她瞧得到,王妃的神色微微一變,然,只這麼一變,卻是在躬低身子的臉上,也惟有她同樣躬着身的人,方能辨別清楚。
至於太后,永是那麼高高在上,又真能瞧得清別人瞬間即逝的神色麼?
“百子荷包?”太后念出這四個字,目光冷冷瞥向陳媛。
“回太后的話,皇后說要繡百子荷包,是以,妾身提供了圖樣,足足用了三日,皇后方纔繡完,前幾日,妾身就把這百子荷包代送給醉妃,醉妃甚是喜歡,並感銘皇后娘娘的恩德,命妾身掛在了榻畔。”
同樣躬身在旁的離秋,手不自禁地絞緊了衣襟,但,她不過是名奴才,能做的,僅是噤聲。
“哦,離秋,去把那百子荷包給哀家拿來瞧瞧。”
未待離秋應聲,殿外,早傳來一聲:
“不必了。”
軒轅聿大踏步邁進殿來,將那百子荷包往陳錦身上一擲,冷聲道:
“皇后,你繡的好荷包!”
陳錦聞聽此言,撲通一聲,跪叩於地,語音帶着惶恐,眼裡,也彷彿要流下淚來:
“皇上,臣妾真的用心繡了,但,這畢竟是臣妾第一次所繡,自然是拙劣的,可,真的,臣妾用心了。”
“只怕你的心,未必是用在這繡法上。”軒轅聿冷哼一聲。
他從夕顏方纔的神情,猜出了兒分。
是以,哪怕,知道這荷包的乾坤,他都是要轉移了去處置的。
他清楚那人對夕顏的重要,若那人有事,她的情緒必然會受波動。
是以,他不能讓那人有事。
“難道皇上懷疑這絲線有問題麼?”陳錦囁嚅着,手執起那個百子荷包,隨後,方怯怯地道,“這絲線是太后賜給臣妾的,臣妾知道,是番邦的貢品,是以,一直沒捨得用,這次用在繡給醉妃的荷包上,也算是聊表臣妾的一份心意——”
絲線,這絲線可是太后賞給她的呀,她怎能忘記這個茬呢?
本來,太后的用心就是叵測的,她不過借花獻佛罷了。
她頓了一頓,瞧了一眼太后的神色,似恍然大悟道:
“皇上定是不悅這絲線的味道,對吧?繡之前,王妃身旁的丫鬟就提醒了臣妾這個問題,然後王妃說,由她把這絲線,放在陰涼通風處晾幾日,就不會有問題了。若皇上不信,可傳那丫鬟一問便知。”
太后冷笑一聲:
“難道皇上懷疑,哀家所賜的這絲線,有問題嗎?”
“朕不敢。”軒轅聿語音低沉,“只是,任何人,若存了心,要加害於朕的醉妃,及朕的龍嗣,朕都不會姑息。”
“好,皇上既是懷疑,有人利用這荷包使醉妃差點小產,今日,不妨,就把此事審一個水落石出。”
太后突然笑道,一笑間,眼色示意莫菊,莫菊俯下身,把那荷包從陳錦手中取過來,轉交予太后:
太后隨意地聞了下荷包,一聞間,她的眉心稍舒展開來:
“這絲線的味,早就沒了,若有,也是放在紫檀木盒中的味道,這紫檀木雖香,可也不致滑胎呀。”
太后把荷包隨意地再瞧了一眼:
“但,如今,這裡面倒透着一股子果味。百子百子,這蘊意倒是好啊,只不知,是借了百子之意,還是其他什麼,也未可知。”
太后頓了一頓,將荷包中的果子倒在手心,複道:
“傳張院正來瞧一眼吧,免得皇上疑心。”
傳來,也不會再有端倪。
“不必傳了。朕已知道,裡面的乾坤。”軒轅聿凝向陳錦,道,“皇后,這荷包是你一人所繡?”
“是,正是臣妾一人所繡,王妃只教了臣妾繡法,以及繪了圖樣給臣妾。”陳錦應得很快,並沒有絲毫的躊躇。
“那填在荷包內的呢?”軒轅聿繼續問道。
陳錦略略擡起臉來,本是要望向太后手中的荷包,不想正對着軒轅聿俊美的臉,她的臉一紅,忙低下頭,語音帶了幾分不自然:
“是臣妾用了好幾天,去收集來的。因爲,王妃說,這方合了百子的意思。”
“皇后真是費心了。這百子裡,竟還含了一味天門子。”軒轅聿語聲漸冷。
太后的脣邊卻勾起一抹笑意,問道:
“皇后,你往這荷包內填上百子之後,王妃沒有先瞧一下嗎?”
“這個——”陳錦有些躊躇。
“回太后,妾身自繪了圖樣予皇后,一開始,皇后在妾身那繡了半副荷包,妾身覺得甚好,無須再做指點,皇后便帶回鸞鳳宮中繡完,包括填上百子。”
“那麼,看來,這天門子怎麼進入這荷包內的,必與皇后是脫不開干係的。”太后並沒有多震驚,依舊淡然的問着,“皇后可知什麼叫天門子?”
“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記得所找的百子裡,有一味叫作天門子。並且,雖然這荷包是臣妾獨自繡完,並填上百子,但,臣妾後來交給王妃時,卻是沒有束住口的,王妃,這點,你難道不記得了麼?”皇后的語音是做不到平靜的,甚至於,有些憤憤。
“是,皇后交給妾身時,是沒有束口的荷包,妾身當時稱讚皇后的手藝甚佳,並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並當着皇后的面,把口束上的。”
陳媛的語音聽着雖是鎮定自若,然,卻隱隱透着些許什麼。
恰在此時,突然,李公公的聲音傳來:
“皇上,太后,醉妃近身宮女碧落求見。”
“哦?何事要求見哀家和皇上呢?”
“碧落只說有要事必須面奏太后和皇上,請太后和皇上做主。”
軒轅聿眉心一皺,太后卻已道:
“傳她進來罷。”
殿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碧落的足尖猶帶着水印,姍姍進得殿來,跪伏行禮之後,得太后允淮,方帶着懦委,小心翼翼地請安:
“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奴婢參見太后,太后長樂無極。”
“說吧,你知道些什麼。”
“奴婢——奴婢懷疑,醉妃娘娘差點小產,和皇后娘娘繡的荷包有關係。”
碧落懼畏地看了一眼陳錦,實則她的目光卻是越過陳錦,瞧了一眼陳媛,復輕聲道:
“奴婢記得那日,皇后娘娘將繡好的荷包拿來託王妃轉贈予醉妃娘娘,王妃吩咐奴婢去奉熱茶來,但,奴嬸手拙,皇后娘娘接茶時並沒有接穩,奴婢就撤了手,於是,整杯茶打翻,濡溼了皇后娘娘的衣襟,天又冷,鸞鳳宮去取衣裙回來,恐伯也是不便的。而這樣溼着衣,王妃惟恐會損及皇后娘娘的鳳體,因此,王妃特意去取了自己新裁的衣服予皇后,可,就在王妃去取衣時——”
“既然說了,就不要0吞吞吐吐,怎麼了?”
“奴婢自知闖了禍,當時被王妃摒退至殿外伺候,屋內只剩皇后娘娘一人。王妃去取衣時,奴婢不小心瞧到,皇后娘娘,換了一個荷包在桌上。”
“換了一個荷包?你可看得清楚?”
“回太后的話,奴婢應該不曾看錯,確是皇后娘娘從衣袖裡又拿出一個荷包,換了上去。”
“既然當時看到,爲何當時不告訴你家主子呢?”
“回太后的話,奴婢不敢說,並且奴婢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荷包裡會有什麼乾坤,只是,今晚聽到醉妃差點小產,回想起幾日前的情景,方揣測,這荷包是有問題的。”
“皇后,若這奴才所言屬實,皇后的所爲,倒讓哀家真真刮目相看了。”太后看似淡淡說出這一語,話語裡,卻透着一語雙關的蘊意。
皇后的臉,在此時,不知是因憤憤,抑或是心情難以平靜,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不顧禮數,只徑直問了碧落一句:
“本宮問你,若本宮替換了荷包,難道,圖案就繡得一點差異都沒有麼?”
碧落低聲,道:
“這圖樣本是王妃所給,皇后若繡得有差異,自然,王妃是會瞧出的,所以,皇后再怎樣,都不會讓圖樣有所差異的。”
皇后不再問碧落,轉望向太后,一字一句地道:
“臣妾想問太后,當日賜給臣妾有絲線多少?”
“一盒絲線,至多三十二支。”
“那再請問太后,其中碧銀絲線又有幾支呢?”
“碧銀絲線的色澤是其他絲線所無法比擬的,因其用料最是珍貴,製作又十分不易,十年方能調染出不超過五支絲線,哀家賞你的,至多隻有一支。”太后頓了一頓,復加了一句,“即便闔國,這種絲線,也惟有哀家這,尚有一支,再不可得了。”
“那請太后細看手中的荷包,按着百子圖中所用碧銀絲線之處,臣妾那是否還有剩餘?”
這圖上,坐於中央嘻戲的那名孩童,着一襲碧色的衣裳,那碧中又透出銀光來,正是用罕有的碧銀絲線繡成。
太后細細瞧了一眼百子荷包上的圖案,道:
“你那一支該是所剩無幾了。”
太后的眸華咻地射向碧落,手一拍扶椅,斥道:
“大膽奴才,竟敢在哀家面前做這證供,你可知道,這百子圖中所用的碧銀絲線,已近一支絲線,若皇后去換了這荷包,所需的另一支碧銀絲線,又從何處來呢?難道,是哀家給她的不成?”
碧落被這一拍,立刻惶懼地不停叩頭於地,哀聲道:
“太后饒命,太后饒命啊!奴嬸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碧落的失常落進殿內諸人的眼底,只透出一種意味來,陳媛的臉色微變。軒轅聿的眉心則蹙了一下,愈深地凝了一眼,看似乎無辜哀怨的陳錦。
“你什麼都不知道,倒知道在殿外看清楚主子換荷包?若主子真有心換荷包,又豈會讓你瞧見?連奉茶都會奉得這麼閃失,哀家看,你這個奴婢留在宮裡,也沒用處了。”
太后冷冷的哼了一聲,語音裡,赫然洇出殺意。
“太后,此事真的與奴婢無關,是王妃讓奴婢這麼做的,王妃的吩咐,奴婢不敢不聽啊,太后,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碧落哀哀地痛哭失聲,不停地叩着金磚地。
“碧落!我何曾讓你這般——”
“夠了,都給哀家住口!”太后打斷這句話,目光將殿下諸的神色都一併收入眼底,當然,也包括軒轅聿的。
她冷聲道:
“陳媛,你,跟哀家來。”
說出這句話,她復瞧了一眼軒轅聿,她看得清楚,他眸底乍現的那抹寒光,她也清楚,這抹寒光後的意味。
只是,她寧願,她是不要去看懂的。
“皇上,哀家借你的內殿一用。是否可以?”
“母后既然開口,朕豈有不允之禮?”
太后頷首,起身,徑直往內殿行去。
陳媛步子一滯,也旋即跟着太后,往殿內行去。
內殿,漫着明黃色的紗幔,這些紗幔,此刻,都靜靜地垂落着,沒有一絲的拂動。
太后,緩緩走到銀碳盆邊,甫回身,語意裡再沒有一絲的犀利。
“阿媛,爲什麼,你不信哀家呢?”
陳媛的脣顫了一下,她看着太后,聲音甫出時,帶着澀意:
“太后,這是祖宗立下的規矩,您讓妾身,怎麼信你呢?”
到了今時今日,挑明瞭,又有什麼關係呢。
“哀家那日,知道你聽到了。所以,哀家當晚沒有見你,也沒準你立刻去天曌宮,就是想讓你用一晚的時間仔細地想清楚,然而,很可惜,你還是讓哀家失望了。”
“是,妾身都聽到了,即便顏兒不是妾身的親生女兒,可妾身沒有辦法看着她因這道規矩白白送了性命,哪怕,要忤逆您的意思,妾身都顧不得了。”
“愚昧!醉妃的身子如今這麼孱弱,難道你認爲她禁得起小產一次麼?這一次的小產,間接地,或許就會要了她的命!”
“妾身知道,所以妾身祛了那絲線上的味道,只在荷包內,用了磨得極細的天門子粉,這粉的藥力不會那麼霸道,雖可致小產,但以張院正的能力來說,完全是在可以救圜的地步。”
太后聽到這一語時,她終是不能不動容。
陳媛,何苦如此呢?
從她聞到絲線的味道,隱約有淡淡的蘇合水味道,已是知曉,這其中蘊涵的一切。
絲線上的檀香,隱去的,是麝的味道。這麝恐怕正是陳錦所下。將絲線浸了麝水,再用紫檀木盒,掩去絲線裡浸含的味道,借用這絲線,繡出這百子荷包,借力打力,無論怎樣,傷到的,都是別人。
而陳媛卻識破了香味的異常,但,她不會僅把絲線放在陰涼通風處去祛這香,否則,只會把檀香散去,留下麝味,所以,陳媛一定是暗中,用了蘇含水把絲線浸去這味。
其實,陳媛完全可以不用這麼做,麝香的效力未必比天門子粉霸道多少,但,顯然,讓麝香墮去夕顏的孩子,確能讓她的太后位置,間接受到威脅。
這是最好的一舉雙得之法,可,陳媛哪怕不信她,始終,這麼多年下來,還是念着昔日的情份,反替她化去了陳錦愚裡藏刀的這一劫。
她以爲她瞧明白了,其實,她終究是沒明白的。
夕顏,是不能留於這宮裡。
然,陳錦真的適合成爲陳家未來的依賴麼?
恐怕,陳錦那晚,也早瞧出了,陳媛的神色不對,才最終,讓她謀劃了這場戲,一步步所使的,恰都是狠冽的手段——
即便不能讓她的太后位置受到威脅,不能墮去夕顏腹中的胎兒,也必是讓陳媛負上這罪名,讓夕顏的心緒不穩,導致胎相再次不穩。
這一場戲,無論怎麼唱,陳錦的謀算俱全到了任何一個結果。
連一個不起眼的宮女,她都沒有錯過,陳錦的城府可見,是深到何種地步。
陳錦,根本不要這孩子,哪怕,母以子貴,終將保得陳錦的後位高枕無憂。
或者說,陳錦根本不信,殺母立子,的話。
該信的不信,不該信的,卻是相信了這句話。
太后再啓脣時,儼然,帶了幾分的滄桑:
“阿媛,每次,你都願意成全別人,不論自己付出什麼代價。其實,三年前,哀家對你就心無芥蒂了,爲什麼,你還是不信三年前,哀家對你的允諾呢?是,祖宗規矩是在那,但,哀家都安然地活到了現在,哀家自然也會給你的顏兒一個活路的。”
“太后——”陳媛的眼底終是流下了一顆淚來,這顆淚墜在她的脣邊,讓她的眼前,終是迷離起來。
太后緩緩走近她,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阿媛,臉上的傷好了,可,你心上的傷,何時才能好呢?哀家是誤解了你,所以,這麼多年,哀家沒給過你好臉,但,換到任何一個女子身上,誰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夫君在外面常宿不歸,而你呢,卻瞞了那麼久,連哀家都一併瞞了這麼多年,若不是顏兒進宮,哀家想,你會把這個秘密,一直瞞到死吧。”
“太后,妾身真的從沒想過要和你爭什麼,真的。”
“哀家知道,哀家信你說的一切。但,荷包一事,你是動了那個心,也做了那件事,這一切,即便都是中了別人的計,卻連哀家都不能護你,因爲哀家要顧全,遠不止這所謂的真相。”
“妾身明白,妾身也不怨皇后,是妾身自己要這麼做的。從妾身把那些天門子的粉末,撒進荷包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付出代價的。可,妾身只要顏兒的周全,其他的,無所謂了。”
陳媛的淚漸漸在太后的拭擦下,止住。
“哀家沒有想到,皇后的心,這麼狠。”
“妾身也狠啊,妾身想借着這事去扳倒皇后,畢竟,您那晚對她說的話,讓妾身,真的恨了她,也認爲,她始終是顏兒今後在宮裡的障,所以,妾身想讓人誤以爲,是她繡的荷包有問題。因爲,那些粉末,再過幾日,就該悉數散落怠盡,到那時,只有這個荷包,是最大的嫌疑。”
她頓了一頓,手,牽住太后的,就象多年前一樣:
“所以,今日的一切,是妾身咎由自取,再怨不得她人。”
“歸根結底,是你不信哀家,然,哀家,確實沒有什麼值得你信的。”
“太后,妾身知道,自己始終會成爲顏兒的弱點,這件事,妾身願一應承了下來,妾身只求太后一件事,可以嗎?”
“什麼?”
“顏兒的本性純良,其實,是不適合宮闈傾訛的,這一胎,若是皇長子,還請太后千萬留下她的命。哪怕,就此,放她出宮,好麼?”
“哀家會護她周全的。你,放心。”
陳媛深深籲出一口氣,凝着太后,複道:
“相信一個人,真的很難,否則,你和我,又怎會走到今日,仍相互猜忌呢?只這最後一次,我選擇,相信你。”
這一語,她沒有再用任何尊稱,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昔日,她們兩小無猜的歲月。
只是,一切,卻再都是回不去了。
“你安心去吧,哀家不會讓醉妃爲這件事,過於傷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