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卻說都樑古城有一特種行業,從業者說得文雅點是替死人入殮,用都樑土話說叫“背屍漢”。各行各業都有它的場地,背屍漢也不例外,他們聚集在城南的城牆腳下,都搭建了可遮陽避雨的簡易茅棚。“黃泉路上無老少,”都樑無論誰家死了人,無分老幼,也不管是吊死或難產死,都要來這裡請背屍漢幫忙爲屍體洗澡,換更衣服和入殮。逢上那些短命死的,還要負責背到郊外亂墳崗掩埋。

這班背屍漢中有一位勞順民,此人無父無母,自小在城裡乞討爲生,長到十五六歲,認識了背屍漢王辛卒,於是入行成了王辛卒的搭檔。王辛卒生性狡詐,喜歡佔便宜,在行業中幾乎沒有合得來的搭檔,於是就把勞順民拉下水,王辛卒自從有了搭檔,重活、髒活都推給勞順民。

在都樑背屍行業中,最負盛名的要算朱子湘,據說他有不少“絕活”還是他師父的師父……傳下來的,傳到他這一代,少說也有二百多年。

背屍也有絕活?回答是肯定的,此處按下不表,單說勞順民雖然老實,但什麼都有個限度,同仁見他吃虧太多,加之也厭惡王辛卒,就對他說:“你能吃虧,何不去給朱子湘當徒弟?沒?**嶠棠憔睿跣磷淥敲簧侗臼碌模橢勒急鬩恕!?br /

勞順民想想也有道里,他找到朱子湘說了他的意思,朱子湘果然滿口答應。他又向王辛卒提出分手,王辛卒暴跳如雷,大罵他忘恩負義,這一點勞順民早料到了,也做好了準備,任憑王辛卒破口大罵,他也不頂半句嘴。

王辛卒自知無法挽回勞順民,過一段時間,火氣也就消了,但這事一直讓他窩火,特別是一個人幹不方便的時候,更是恨透了朱子湘。

再說勞順民跟了朱子湘,做事很是賣力,但讓他感到不快的是,朱子湘總是不教他“絕活”。這話傳到王辛卒耳朵裡,王辛卒竊喜,認爲這是一個好的兆頭,他希望讓勞順民再回到身邊來。他私下對勞順民說,朱子湘根本沒什麼絕活,無非裝神弄鬼罷了。勞順民耳朵軟,相信了王辛卒,從此消極怠工,朱子湘也聽之任之。

民國十七年農曆五月十五,太陽很毒,背屍漢們坐在各自的茅棚裡等生意。中午時分,朱子湘肚子餓了,要勞順民去買幾個烤紅薯回來充飢。勞順民說:“要去一起去,中午反正沒生意。”朱子湘明白勞順民是不願聽自己的驅使,就說:“你留在這裡,還是我去一趟。”

朱子湘前腳剛走,王辛卒就從隔壁茅棚出來對勞順民說:“你留在這,當心你師父買壞紅薯給你吃,我們一起跟上。”

勞順民於是和王辛卒來到鎮南閣的烤紅薯攤,朱子湘已經挑好了紅薯,他見勞順民來了也不多問就把一隻最大的紅薯遞給了勞順民。三個人準備返回時,勞順民突然肚子不舒服,就把手裡的烤紅薯還給朱子湘,說:“你幫我捎回去,我去一趟茅坑。”

“懶人屎尿多,荒地雜草多。”王辛卒見勞順民走遠了,就不懷好意地問朱子湘,“朱師父,你這徒弟還勤快吧?”

“還行吧。”朱子湘不願意搭理王辛卒。

王辛卒冷笑道:“你真會打馬虎眼,都在一起我又不是聾子、瞎子,勞順民從來就是好吃懶做,當初他跟着我的時候也是怕苦怕累,可有人偏說我佔了他的便宜。朱師傅,你現在該嚐到味道了吧?”

朱子湘只是笑笑,不願多搭腔。兩人回到城牆腳下,朱子湘發現他的草棚裡躺着一個十幾來歲的男孩,就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躺在我的棚子裡?”

王辛卒發現這男孩很髒,像是餓壞了,就說:“朱師傅,你的福氣來了,這孩子像是一個孤兒,老天爺給你送徒弟來了。”

朱子湘說:“這孩子太瘦恐怕做不了事。”

王辛卒說:“瘦纔好呢,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將來他報恩爲你養老送終。勞順民算哪門子徒弟呀,你們相隔不了幾歲,將來誰養誰啊!”

朱子湘想想也有道理,就說:“你別弄醒他我去買紅薯給他充飢。”

王辛卒說:“就讓他吃勞順民那份,我這就去幫你買一份過來。”

王辛卒從朱子湘手裡拿了幾個銅板就返回紅薯攤,剛好在鎮南閣碰上了勞順民。勞順民見了就問道:“王辛卒你回來幹啥?”

王辛卒說:“朱子湘收了個新徒弟,一個男孩,你那份給那男孩吃了——不舒服吧,他有了新徒弟,你這老徒弟就要坐冷板凳。”

勞順民冷笑道:“誰不舒服了?他有了徒弟,我正想離開他呢。”勞順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有幾分不快。

王辛卒趁勢說:“現在朱子湘不要你了,你回來我們一起幹,孤掌難鳴,幹我們這行有個幫手比沒幫手好,今天一起去武陵井快活,我請客!”

勞順民聽說去武陵井快活,心裡的不快一掃而光,當即買了兩個紅薯,一邊吃一邊跟着王辛卒走。

武陵井是都樑城的官家妓院,在小王城的西南,背屍漢們都是這裡的常客,因爲職業比任何人更明白生和死是怎麼回事,這就影響到他們的人生信條,認定活着就是不虧待自己,該吃就吃,該玩就玩,人一旦變成了屍體就萬事皆休。背屍漢門只要腰包裡有錢,是從來不吝惜的,他們中間很少有人存錢。

武陵井乃因此處有一口水井而得名。此井水旺,天旱三年仍巨泉如噴,暴雨季節亦清澈鑑人。據稱此井源遠流長,爲仙人所鑿,有詩爲證——

源頭仙露白雲連,浩蕩春光有品題。

阮肇劉晨何處去,桃花流水出山溪。

此詩說的是武陵井與武陵源相通,春天有花從源中浮出。此桃花正是當年陶淵明誤入仙境中的桃花。又有詩爲證——

當日源路已迷,武陵何事又名題。

料想洞口春常在,流水桃花過此溪。

說的是武陵井有此好水,自然引來墨客、**人來此尋勝,就有人突發奇想,認爲文人、騷客多好女色,在此開設妓院必定生意興隆。不想,自明初之後,“武陵井”漸成了妓院的代名詞。

卻說**一刻值千金,王辛卒、勞順民和粉頭**取樂總是過得很快,二人從武陵井出來時已經天黑。吃罷飯路過柳山路時,只聞得鼓樂齊鳴,鞭炮宣天,像是死了人的樣子。王辛卒向旁人打聽,才知道是蕭軒亭死了。給蕭軒亭入殮是背屍漢們千載難得一逢的肥缺,王辛卒當即後悔不該帶勞順民去武陵井,王辛卒道:“勞順民,我說你是掃帚星你可能不服,今天若不是請你來這裡快活,攬到這一宗生意,我可以半年不去做事。”

勞順民道:“這個蕭軒亭也真是的,哪天不死,偏偏我們今天不守在棚裡他就死了!”

“你總算是承認了,以前跟我在一起,你都是託了我的福份,你那哭喪相,該討米無人給!”王辛卒又扯住一個路人問道,“夥計,聽說蕭軒亭死了,你知道是誰爲他入殮麼?”

那路人道:“好像是朱子湘師傅吧。”

勞順民一聽,就頓足後悔:“你還怨我,我看你纔是掃帚星呢,不是你拉我去武陵井,我跟朱子湘也有一份財喜!”

王辛卒冷笑道:“你就別做夢了,如今他帶了新徒弟,就算你當時在場,他也不會要你。”

兩個人一路相互埋怨,然後分頭回了家。

次日吃罷飯,勞順民來到城牆腳下,果見朱子湘帶着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呆在草棚裡。

朱子湘很快也發現了勞順民,滿臉堆笑說:“昨天你哪裡去了?有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收了個新徒弟,是孤兒,怪可憐的。”

勞順民沒好氣說:“王辛卒已經告訴我,其實我早就想和你分手,見你沒有搭檔才一直不好意思開口,這下正好,以後你倆幹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反正我們遲早會分手。”

朱子湘說:“順民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合夥幹。”

勞順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和王辛卒商量好了,以後我還是和他幹。”說完後他感到出了一口氣,內心平靜了不少,然後頭也不回的鑽入王辛卒的茅棚裡。

王辛卒一見勞順民就問:“你知道蕭軒亭的妝屍衣一共是多少層嗎?”

勞順民搖頭:“沒有閒心去問,反正跟我沒

關係。”

王辛卒說:“一共是十三層!都是價值不菲的上等料子,尤其是一件貂毛內衣,是他大兒子從外省帶回來的,當時的價格不低於二千大洋!這種東西可是個寶物,再寒冷的天氣有它在身上,只要穿一件很薄的外衣都會不冷。”

勞順民說:“這麼貴重的東西蕭家人也捨得陪葬麼?”

王辛卒說:“他家也不是沒錢,再說了,這貂毛衣是蕭軒亭在生時的心愛之物,他的兒子哪有捨不得的道理!另外,老東西有一個從不離手的玉鐲子,是正宗的藍田玉,價值不可估量。”王辛卒說得唾沫飛濺,眼神裡流露出貪婪的綠光……

勞順民聽了後更爲惱躁,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一個大男人,沒見過有你這麼羅嗦的!”

王辛卒望着勞順民半晌,他的臉上露出壞笑,說:“你不舒服了是不?”

勞順民生氣道:“我煩着呢,你還幸災樂禍!”

王辛卒扮着鬼臉,怪腔怪調:“別人吃飯你餓着,別人買春你站着,別人發財你窮着—可憐啊,可憐!”

勞順民終於被惹毛了,撲過去與王辛卒扭打。王辛卒早有防備,一下就把勞順民按在地上,問道:“你現在服輸嗎?”

勞順民咬着牙說:“我不服輸!”

“好,我會教你服輸!”

王辛卒突然目露兇光,騰出一手直搗勞順民下身,疼得勞順民當場慘叫:“我服輸,我服輸!”

王辛卒這才放了勞順民,待安靜下來了才說:“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勞順民見王辛卒一臉認真狀,就問道:“什麼事?”

王辛卒說:“非常重要的事,你答應了我纔跟你講,不答應我找別人。”

勞順民想都沒想就說:“那我還是答應你。”

王辛卒再叮囑一遍:“你答應了可不許後悔!”

勞順民說:“不後悔就後悔,你這麼精明的人,你能幹的事我也幹得。”

王辛卒於是與勞順民耳語。勞順民聽後叫了起來:“這是犯規矩的事,我不幹!”

王辛卒冷冷道:“你已經答應我了,這事不幹也得幹,由不得你!”

勞順民見王辛卒一臉兇相,泄氣道:“那就跟你一同入地獄算了,現在我真後悔答應你。”

王辛卒冷笑道:“你不下地獄,還有誰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