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溟港是神州大陸最大的港口。一千二百年前, 一個漁夫在這裡打魚時，看到了從遠處的地平線緩緩使來的東海羣島的商船。從此，神州大陸知道了在東邊的海上, 還有成百上千個有着大陸人所沒有見過的珍寶的島國。之後, 島國商船不斷地來往於與大陸之間的海面上, 帶來無數的奇珍異寶, 也帶回各種大陸文明的特產。
然而就在十年前, 大陸與島國的商業交易的主導權，卻從島國商人的手中，轉移到了一個突然崛起的大陸商行。這間商行不僅有着許多聞所未聞的物資, 還有令島國的商人從此一敗塗地的能裝載巨量物資的商船。
在剛開始的時候，遊走於島國附近的海盜們還竊喜地向這些大陸商船發起攻擊。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 這些商船竟然還攜帶了比他們國家的戰船更加厲害的武器。本以爲準備充分的數十艘海盜船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被毀滅在東海海域, 所有船隻全部葬身魚腹。
在那一戰之後, 東海之上的海盜們若是在海面上見了掛着那個大陸商行的旗子的商船，便會立即調頭讓出海路。島國的商船亦是如此。
從前專門接待島國商船的滄溟港,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仔細地觀察，便可發現那裡的商店、客棧、錢莊的招牌的角落上，竟全都有着和那間大陸商行的旗子同樣的標誌。島國商人不遠萬里運來的珍寶無一例外地全都入了這間大陸商行的囊中。
於是漸漸地，來往的島國商人少了, 所以他們並不知道那個產生了變化的滄溟港在那之後, 所發生的更加巨大的變化。而此時, 大陸上的國家與人民都被捲入了羣雄逐鹿的戰亂之中, 又哪有心思來將目光放到遙遠海邊的一個小小港口？
現在的滄溟港, 已經變成了現實意義上的海軍基地。彙集天下最好的工匠於此，打造了成百上千艘的商船與戰船。募集天下水上精英, 統一訓練成爲超一流的水上戰士。在這個戰亂時代沒有人去關注的角落裡，一隻天下最強的軍隊正在逐日崛起。
當“北冥”的名字從永安傳遍天下之時，人們才驚異地發現，在東邊的海岸，還藏着如此驚人的勢力。這支勢力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連國家的精銳也不可比擬。
現在，那支精銳將聚集四十萬水軍將士，齊列五百艘商船、二百一十艘戰船、三百五十艘物資船和上千艘附帶小艇，在東海沿岸整裝待發。據說，船隊的主人是被稱爲天下第一商的前任首相，據說，船隊帶上了無數的奇珍異寶，據說，船隊的四十萬將士將要去收服東溟上的數千個小島，據說，在大海的對面，還有一片比神州大陸更大的土地，有着神奇的仙靈居於其上，更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珍禽異獸，連天神的寶藏也埋藏其中。
於是，神州大陸瘋狂了。
預計的出發之日越來越近，匯聚在滄溟港附近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無一不想要親眼看看，這隻傳說中的龐大的軍隊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就連這支船隊的主人，在親眼看到排列在港區，連綿十數裡的船隊時，也不禁心下悵然。
放眼望去，剛放亮的天底下漫長的海港邊黑壓壓的一片巨大的戰船，肅穆的氣氛連原本熱鬧地觀望的數十萬人也不禁壓低了聲音，只在同伴耳邊竊竊私語，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打擾到即將啓航的將士們。
“這氣勢，哪像是去征服大海？看着就像是去送葬……”
身後一個年紀較小的士兵悄悄地向身邊的同伴嘀咕了一句，被耳尖的韓笑陽聽到，轉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士兵哪經得起韓大少爺如此狠毒地剮一眼？當下便臉色發白，冷汗直冒。一個准尉級的下級軍官聞風而來，二話不說狠狠地扇了小兵一個耳光，然後帶着他向我低頭道歉。我輕輕擺了擺手，准尉便將那小士兵拖走。只怕是在這艘船上，再也見不到那個直話直說的小子了吧。
“翔，到時辰了。”
韓笑陽出聲提醒我，而我也僅僅只是嗯了一聲而已。到時辰了呢，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四十萬人在等着我的一聲令下，不走不行了呢。
再次向岸邊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羣，站在前面顯眼的高臺之上的，是我所熟悉的人們。以作爲招設的皇帝北辰靜爲首，旁邊站着北辰雲，錦菡，歐陽翔天，慕容風華，皇甫如意，宇文慕，楚清秋，莫名……
ωωω⊙тт kΛn⊙c ○
沒有看到想念的人，但也是好事一件。還沒有離開，便已經開始想念，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真的看到，我便不能確定是否能夠開口說出要走的話來。
扯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我輕聲開口道：“開船吧。”
旗語打起，一艘傳向一艘，很快地，便像火源一樣蔓遍整個海岸。人羣開始向前涌動，高臺上的人們也站了起來。
前鋒的戰船已經開始緩緩行動，黑色向在初升的陽光下泛出蔚藍星點的大海蔓延開去，如同滴在深藍的池水中的一滴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只在其中緩慢遊動，徘徊不去。
隨着船隊的開始離去，岸邊涌動的人羣卻慢慢地靜了下來。人們帶着肅穆與期望的目光遠送着離鄉的戰士們，然而這安靜之中，又夾着深深的憂慮與哀傷。前途渺茫，誰也不知道在大海的深處，等待着我們的到底有什麼。
視野被一隻冰涼的手捂住，然後落入身後人的懷抱。
“翔，別看了。”耳邊響起韓笑陽冷然的聲音，“你要時時刻刻地記住，你是這四十萬人的支柱，是支撐着我們前行的精神之源。這裡有四十萬人需要你，知道嗎？”
有四十萬人需要我，然而，我需要的人……
“笑陽！！！！！！！！！！！！！！！”
一聲悽烈的吼聲從岸邊傳來，捂着我的眼睛的手抖了抖，身後的韓笑陽緩緩地放開了我。恢復自由的視線再次落到了岸邊的高臺上，映入眼簾的，是一身玄衣的鄭雷。
“你沒告訴他嗎？”
我微微側過頭，去回望站在身後的人。然而令我驚訝的是，他卻是一張帶着笑意的臉。那笑中帶着微微的勝利般的得意，然而更多的，卻是深深的哀傷，與解脫似的放棄。
“笑陽……”
“韓笑陽你給我下來！！！！！！！！！！！！！！！！！！！！！！！！！！！！！”
不顧所有人驚異的目光，鄭雷衝到了高臺的最前面，用內力向主船這裡大聲撕吼着。北辰靜身邊的士兵想要上前將他拖開，卻被錦菡阻止。
“你要去哪兒？！你給我回來！！！韓笑陽你聽到沒有！快回來！！！！！！！！！！！”
我從不曾見那個頑石般的鄭雷如此焦躁不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從聲音之中聽出他異樣的恐慌。然而即便到了現在，只怕他也仍然認不清，那聲音中的恐慌，到底來自哪裡吧。
前鋒戰船已經全部啓動，核心的主船隊也開始了緩緩的移動。傳令官一臉難色地看看韓笑陽，再以眼光詢問我。我正想向傳令官擺擺手，卻被韓笑陽拉住了袖子。
“開船。”
堅毅的聲音裡透出義無返顧的決然，我苦笑了一下，比起我來，他可瀟灑得多呢——至少表面上，他比我便像個稱職的領導者。
“笑陽！韓笑陽！！！笑陽你回來！！！！！！！！！！！！！！！！！！”
一聲聲悽愴的叫喊激起方圓數裡內的鳥雀，在遠山的一片綠蔭之上徘徊。岸邊的人羣愈加地靜謐無聲，只餘高臺上的男人聲嘶力竭地向啓航的船隻悲苦地吼叫。
突然，韓笑陽向離岸較近的地方跑了幾步，又猛然停住，緊握的拳頭之中滲出滴滴鮮血。
“大哥！”
他用內力向漸漸遠去的岸邊喊道，“笑陽累了，笑陽放棄了！你聽見了嗎？你終於可以擺脫我這個瘟神了！笑陽不想再滿天下地追着大哥跑了！笑陽要去做自己的事了！”
已經再看不到高臺，那裡的人們變成了無數的黑點，連成一片，亦如同散佈於海面上的戰船。後面還有船在繼續向大海開進，整個船隊連綿數裡，當它們在海面上完全展開之時，更是會形成一個無比壯觀的船隊。
“笑陽……！！！”
高臺上的人仍在向寬廣的海面呼喊，然而海風卻將他的話吹成碎片，只餘隻言片語，落入已經踏上征途的我們的耳中。
“……如果……累了……追上……一定……笑陽……”
離岸了，遠去了。再也聽不到來自岸上的任何聲音了，寬廣的大陸在遠方的海面上望去竟是那麼的蒼涼，似乎是一片灰綠色的墓葬羣，古舊而安寧。
“笑陽……你要……”
“我怎麼會丟下你呢？”他轉過身對我笑了笑，脣角含血，眼裡卻無淚，“我要替那些人看着你啊，沒有我，你可怎麼辦呢，翔？”
突然覺得好痛，不知道是哪裡在痛，但卻痛不欲生，似乎正受着煉獄般的煎熬。也不知到底是我痛，還是在替他痛。總之現在映在我眼中的他的笑臉，正深深地刺痛着我。
“翔，”他走過來，拉着我慢慢地走到船頭，然後指着升出日頭的海面對我說，“從今往後，我們只能看那裡，永不回頭。”
永不回頭，因爲我們已經無路可走。所以只能向前，赤着自己的雙足，哪怕這條路上有再多的荊棘，也要用帶着鮮血的足跡將它踏平。
被拋棄在身後的過往，那片神奇而古老的大陸之上有着許多愛着我的人。無論是哪一種感情，都是鑲嵌在我生命中的華貴的寶石，它們的光輝掩過了仇恨的血光，令我過去的人生變得無比的美麗。
如果真有上蒼，那麼他們便是上蒼送給我的過多的補償吧？仇恨刻於靈魂之中，永不磨滅，卻是可以用別的東西來將它鎖到靈魂的深淵裡，讓它永不見天日。
所以，不要爲了仇恨而錯過你本來應該得到的寶石。教會我這一點的人，有的留在了那片第二故土上，有的正在我的身邊。
我對着已然高升的驕陽笑了笑，笑這個世界，更笑我自己。浪費了大半的生命才領悟到的東西，竟是如此簡單的一個道理。到了現在，真會覺得人生如夢。常言道癡人說夢，如果這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個夢，那麼，無論是哪個世界，也沒有比我更癡的人了吧？
我從心底感謝他們，感謝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我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痛苦，而他們卻給了我太多的寬恕。
所以，現在，是我回報他們的時候了。我讓他們注視着我的背影，給他們留下我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的回憶。儘管他們會因我的離去而憂傷難過，然而更多的卻是祝福與期盼。
這是一個希望的卵，只要它存在在那裡，那些守着它的人便是幸福的。
只是不要讓它破了……一旦破滅，它的原形，會成千上萬倍地傷害到那些苦守在它身邊的人。
“嗚……”
“翔……！！”
接住我不穩的身體，韓笑陽扯過我的手，將我用來捂着嘴的手絹拿開。素雅的手絹上是一灘黑血。然而那黑血之中，竟出現了絲絲細紅。久違的紅色的鮮血，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開始了嗎……”
“……是啊，”我無奈地笑笑，“還好來得及，來得及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去……”
上百種毒物，造就了能避世間所有奇毒的身體。只是這個身體，卻從那時開始，便一點點從裡面腐爛，只餘了一具空殼。
直到當吐出的血完全變成紅色的那一天到來之時……
“如果有一天，莫離知道你是因爲如此才拋下他……”
“那就不要讓他知道！”我說，“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來找我算帳的……就算我去了地獄，他也一定會追過來的。”
“……翔……”韓笑陽的聲音有點虛幻，“你……真正所愛的人……”
“居上位者永遠都是冷漠的，”我抹淨嘴角，將手絹收入袖中，“沒有情，沒有愛。我是註定要負了他的……”
啓航之前的那個小兵說得不錯。這的確只是一個龐大的海葬而已。這支隊伍的第一任務便是送葬——送他們的首領去大海的深處長眠。然後再由另一個首領，帶着他們餘下的大半生，去尋找海對岸的那片不知是否存在的陸地。
莫離說得對，我是個騙子。
——《鳳翔離恨冥焰起》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