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將王嬸拉到一邊,怕被自家男人聽見,壓着聲音說:“見過了,回來的路上就去客棧裡坐了坐,穿着新鞋回來,說是閨女給的。”
王嬸問:“給銀子了嗎,凌朝風那麼有錢。”
許氏呸了一聲:“一個銅子兒都沒瞧見,只有他穿的衣裳鞋子,還有兩大包菸草,另給文保文娟一人一件棉襖。我把包袱皮裡裡外外翻遍了,就這些,把我當死人了。”
王嬸笑道:“只怕是給了銀子的,教他藏着不給你知道。”
許氏壓着聲罵道:“若真是這樣,這家子我可沒指望了,這幾日我都聽你的,沒跟他鬧,他也裝聾作啞,不和我理論這件事。我急得腸子癢癢,真想跟他大吵一架,問問他生了這麼個沒臉沒皮沒心肝的女兒,怎麼補償我辛苦拉扯她十多年。”
那邊穆工頭幹完了活,王氏忙過去打招呼,謝了又謝,便散了各自回家吃飯。
文保在學堂唸書,中午匆匆扒拉幾口就往外跑,許氏怕兒子會餓,追出來給他揣了個窩窩頭。
兒子卻嫌棄地說:“我不要吃窩頭,我要吃饅頭肉包,我要吃餃子,娘,怎麼我爹回來了,我們吃得越來越不好了?”
“閉嘴,別在你爹面前胡說八道。”許氏責備兒子,趕緊把他攆走了。
穆工頭在屋子裡沒聽見,他正在問女兒:“文娟,你想不想念書?”
許氏進門聽了,便嚷嚷:“得了吧,女娃上什麼學堂,何況我們也供不起,你賺的一年不如一年,緊巴巴地才能供着文保唸書,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你當我在家裡,天天大魚大肉享清福嗎?”
穆工頭嘆氣:“你那些銀子攢着不花,日子當然不好過。”
許氏頓時大怒,把女兒從桌邊拉下來,讓她去外頭吃,怒氣衝衝地對丈夫說:“怎麼,你是惦記你大閨女那一百兩聘禮嗎?我養她十多年,不花錢不花力氣嗎,你倒是把她娘從地裡刨出來,問問她,怎麼不把自己閨女一併帶走了乾淨。我給人當後孃,吃力不討好,還到處被人指指點點,我容易嗎?”
穆工頭瞥她一眼:“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些來。”
許氏又哭又笑:“好好的?哪裡好了,你睜開眼看看,這個家是誰在操持,你賺這麼點錢,若不是我省吃儉用,家裡早就垮了。我這樣辛苦,卻沒人說我一聲賢惠,還怨我藏着銀子不給家裡花,我要銀子做什麼,還不是爲了你的兒子,文保可是你老穆家的種。”
好好的一頓飯,沒意思了,穆工頭放下碗筷,拿了煙桿來抽,嘆氣道:“那你想怎麼樣呢,怎麼才能滿意?你過去看小晚不順眼,現在人也嫁了,你還鬧什麼?”
許氏抹掉眼淚,湊上來說:“我給她嫁得這麼好,你也看見了,既然如此,難道她不知道該往家裡貼補貼補?你是她親爹,你去開口,讓她往後每個月給家裡捎十兩銀子。”
“一個月十兩?你瘋了!”穆工頭氣道,“我一年才掙多少。”
“不就是你掙得少,我才讓你指望你閨女嗎?”許氏抓着他的胳膊說,“你去跟她要,她一定給你,凌掌櫃那麼有錢。”
穆工頭哼笑一聲,把煙桿子在炕頭敲了敲,說道:“我正覺得奇怪,你是哪根筋不對,還是看見一百兩銀子邁不動腿,怎麼就把小晚嫁去凌霄客棧了呢?凌掌櫃是什麼人物,十里八村沒人不知道吧,你自己想想,往後你還想算計小晚折騰她,你摸摸自己的脖子,你不怕凌朝風一隻手掐斷它?”
許氏被唬了一跳,雙手不自覺地護着脖子,而那天文保被凌朝風拎起來摔在地上的情景,讓她至今想起來都害怕。
穆工頭說:“你必是想,那凌朝風是吃人的怪物,把小晚嫁過去,日夜折騰活不過幾年,你換別家,也沒人能出得起一百兩聘禮。沒想到不如你願,小晚走了大運,老天爺給她找了個好男人,從此穿金戴銀吃香的喝辣的,被她男人捧在手心裡。”
許氏臉憋得通紅,恨道:“到你嘴巴里,就成了這樣,你怎麼不說我就是盼着她好,才把她嫁過去。”
穆工頭哼笑:“我去要錢容易,可人家不傻,你要想清楚,別有一天惹毛了他們,舊賬新賬一筆和你算,你從前把孩子往死裡打,他們要是以牙還牙,你想被活活抽死嗎?”
許氏怔怔地看着男人,穆工頭勸她:“我不是嚇唬你,你要鬧,便去鬧,大不了死了,我趕回家給你收屍。”
聽了這些話,女人被嚇住了,吃過飯拉着隔壁家的商量,王嬸聽了也是背上涼絲絲的,說:“小晚真是走運了,到底模樣長得好,不然凌朝風也相不中。”
許氏憤憤然:“難道就這麼算了,我就撈不着了嗎?”
王嬸眼珠子一轉,說道:“小晚心腸軟耳根子也軟,咱們慢慢算計,一定有法子,你彆着急。至於她爹,終究是自家男人,你把他伺候好了,他一高興,還不全聽你的?”
許氏更加不高興了,輕聲道:“上了年紀,如今夜裡硬不起來了,叫我恨得不行。”
王嬸大笑,兩人竊竊私語,商量去鎮上給穆工頭抓些補藥。
這邊廂,客棧裡一如既往沒有客人,吃過飯,小晚跟張嬸在後院揀棉花,她很愛惜很小心,挑得十分仔細。
張嬸說:“嬸子給你牀上做一牀新褥子,冬天睡着暖和。”
小晚笑道:“我來了客棧,才頭一回睡棉花褥子,從前我住柴房,冬天睡的是草墊,也從沒穿過棉衣。”
張嬸心疼地問:“那你冬天怎麼過的?”
小晚卻沒有慘兮兮的,反而笑道:“我自己用蘆葦絮縫進衣裳裡,把平日裡地上散的雞毛鴨毛撿起來洗乾淨曬乾攢着,到冬天也縫進衣服裡,挺暖和的。”
張嬸奮力把手中的剪子插進木板凳裡,恨得臉色都青了:“上回沒碰見,下回要是叫我遇見你那繼母,我一定要撕她的臉,把她踩在地上用腳踹。”
彪叔正好來,笑道:“哎喲,誰欺負我家娘子了,你要踹哪個,告訴我。”
小晚笑道:“怪我不好,把嬸子惹着急了。”
張嬸還是很生氣:“你看素素的娘,一樣是做繼母的,陳大娘爲了繼女把命都豁出去了,你家那個如此惡毒,老天爺怎麼不打雷劈死她,氣死我了。”
彪叔笑着猴過身,用手撫摸妻子的背脊:“彆氣,我給你順順氣。”
張嬸臉一紅,拿剪子在他面前晃:“滾,別礙着我幹活。”
見彪叔老老實實地走了,小晚在一邊傻樂,回想第一天看見彪叔,他扛着滴血的麻袋,還以爲他要運屍去埋,後來又是扛着半扇大肥豬晃着血淋淋的手和她打招呼,那樣粗狂霸氣,真是誰見了都會怕的。
偏偏是這樣的人,對自家老婆,對自己人如此溫和體貼,世上,真是有好多奇妙的事奇妙的人,出了青嶺村,小晚大開眼界。
這天夜裡,彪叔煮了芝麻湯圓當宵夜,小晚端着湯圓上樓,進門見凌朝風在書桌邊寫信,她問:“相公,吃湯圓嗎?”
凌朝風說:“我寫了信便來吃,你先吃。”
小晚於是自己坐在桌邊,一顆一顆白胖白胖的湯圓吃下肚,甜得心裡美滋滋的。
來了客棧,才知道世上有這麼多好吃的,才知道原來下午饞了有點心,夜裡餓了有宵夜,日子可以過得這麼好。
凌朝風寫完了信,小晚把自己的湯圓也吃完了,他坐來吃宵夜,見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把勺子遞過去,小晚果真張嘴來吃,凌朝風卻把手一縮,送進自己嘴裡。
“欺負人……”小晚咕噥着,凌朝風又逗她,這回不等自己把手抽回來,她兩隻手抓上來,硬是送進她自己嘴裡了。
“回頭吃成小胖子,我就能把你拿去賣了。”凌朝風說。
“你才捨不得。”小晚吃着湯圓,細細品嚐,吃完了說,“我明天就少吃點。”
兩人說說笑笑吃了湯圓,凌朝風說他寫信是送去京城,解決素素的事,小晚這次全聽相公的,自然也不多嘴問,不過她有一件好奇的事。
“嬸子疼我,我心裡都快把她當做孃親了。”小晚說,“我起初以爲二山是嬸子和叔的兒子,原來不是的,相公,嬸子和彪叔這樣恩愛,他們怎麼不生孩子,還是不在這裡?”
凌朝風問:“你問過張嬸嗎?”
小晚搖頭道:“我不好意思問。”
凌朝風說:“時候到了,機會到了,他們自然會告訴你爲什麼。雖然我可以告訴你,可我覺得,你還是讓他們自己說更好。”
小晚又問:“那二山呢,他也是沒爹沒孃的孩子?”
凌朝風笑道:“你今晚怎麼這麼多爲什麼?”
小晚說:“換做你不好奇嗎,我嫁進門好久了,也才知道你的來歷,往後一直在一起,早晚要告訴我的,爲何不早些說呢。”
凌朝風摸摸她的腦袋:“因爲他們都疼你。”
話音才落,底下客棧的大門被拍得震天響,這大半夜的,又是什麼人來,小晚不等走下樓,就對凌朝風說:“相公,我絕不多管閒事。”
二山已經開了門,闖進來年輕女子,穿得很體面,只是累壞了的樣子,摸出一塊銀子拍在桌上,說:“夥計,麻煩開間房,我要住店。”
小晚站在樓上看,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