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節就這樣過去,在其他教職工都集體出遊北海,而紀文似乎已經不再習慣同舟共濟,自行選個去處單獨行動了。這可是自任校長以後第一次離羣獨遊。
城外鄉野家家戶戶殺豬裝香腸,人人串門吃豬雜碎話桑麻,而自己卻在小吃街上往來穿行,黃權路想到這些,不由憋着一股氣,又無可奈何。
今天,也是星期六,還得補回上民族節搶走的兩天正常上班時間,小明也到他外婆家去玩去了,家中倒也落得清靜。
黃權路在重回辦公室路上,深感親切起來。看着校園裡進進出出的老師,人來人去,匆匆忙忙,他忽然覺得只有坐在辦公室的轉椅裡,自己就有無限的的希望,活在這希望裡,勝似無頭無腦地在那條街裡亂轉悠。毫無目的卻遙無結果。
“黃主任,哦,不,黃秘……”
“哦,黃秘?”他走過老校區那漫長的石階,聽了此話,猛地轉身朝來人看去。心底旋轉出一個漩渦。他聽這聲音有些刺耳,不過一陣刺耳後,又是一番奔出個前程的欣喜。
樑青婭走上前來:“以後靠你嘞哈……”
樑青婭的微笑可比以前自然多了,至少黃權路是這麼認爲的。對民族中學這個真正的第一政屆通,較之盧征程的那種道聽途說可是實在得多。當他從最後一級石級上,俯矙到後面上來的樑青婭的肩頭,有些晃眼。
他微微閉了閉眼,再次睜開雙眼時,楊婭已然來過他的跟前。站定,微微笑着,確實是由衷的笑。
“靠我?”他不解地看了看她臉蛋上的兩個酒窩,自然而清淺,“樑主任,你搞錯哰吧?應該是我靠你提攜纔是。”
“嘿嘿,嘿嘿。今後多多那個,你懂哩。啊……”她道。
“我懂……”
黃權路看到她的神情,他似乎有了一個確信。不過,他似乎在等待另一個證據來證明。兩眸迷離地看着眼前這個未婚女人。
“嘿嘿,你會懂哩……”她說罷,直接朝教學大樓奔去。
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子居然勤快起來,一陣心事浮起之際,看到她離去的背影,又突然感到一陣少有的輕鬆。
沿着教學樓的後山悠悠了轉了一圈,這是他的習慣。
但是他卻感到突然有些不同來。彷彿留戀什麼似的,轉得特別慢,觀察得那麼細。思緒萬端。
終於,一圈下來,回到老辦公樓前。
他慢慢地走進了辦公室,衝了杯龍井茶,久久地嗅着那股清香。過了一會兒,剛剛準備坐下。
“黃頭,早啊!”
盧征程衝進辦公室內,笑着道,“這幾天想閒也難得閒一下吧?”說完嘻嘻笑了兩聲。
“你看你看,還是小盧會講。”這時,樑青婭正好查完課跨進室內,一邊沖水,一邊轉身道。
“黃頭,你的十六年磨功,終於磨出哰頭。哦,別忘哰同處一室的難兄難弟哦。”
“黃頭……”他淡淡地疑惑掛上了額頭,盧征程一見,只是笑。
“是啊,是啊。小盧說得對。”樑青婭一笑,“黃主任……哦……不……你看我這張嘴。有句話叫啷子來着?哦,對嘍……是這麼說的: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黃權路突然記起,這話樑青婭似乎說過,而且就在不久前對楚副校長說過。他更加疑惑起來,盯着盧征程,看看他怎樣說下去。
“是啊是啊,還是樑主任會的多。”盧征程道。
樑青婭輕盈而來,輕盈而去。
他長嘆了一聲,端起茶啜了一口,突然坐回自己的轉椅中,拿起課本看了起來。
“黃頭倒也鎮靜……一定是……啊……哈哈……”盧征程打着哈哈道。
“你個細兒,給我的信息是不是假的?”他並不準備讓盧征程把那個本來簡短的話題繼續繞下去。看到王羣不解的目光,他道,“小吃街的事。”
“我敢騙你不?”
黃權路一想也是,但覺得何風波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居然說找不着就死個舅子找不着,灰心之餘,自然而然覺得有點兒被盧征程愚弄了。
盧征程道,劉備三入茅屋,方請得諸葛亮。如今黃頭爲了學校,真是鞠躬盡瘁,嘔心瀝血,說不定四請五請還六請,九請十請仍不夠。
盧征程又道,我雖在那條街上遇到過何風波,但那條街,說實在的僅去過一次,此後再也不敢涉入半步。他談話間,若隱若現地提到了“清馨餐館”。
黃權路一聽“清馨餐館”,心裡一顫,有點茅塞頓開的意思。這是一種瞑瞑中自有天意似的頓悟。
“‘清馨餐館’?”他心裡抖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你是說清馨餐館?”
“清馨餐館咋個些?”盧征程一見他有點大驚小怪,不禁納悶起來,“一家館子也讓你捕風捉影起來,看來你真得用酒洗洗腦了。”
他突然覺得“清馨餐館”有些古怪起來,嘴裡不說,但心裡卻不由得責怪起自己的疏忽大意起來。去了幾次,臨了臨了,終究還是放過了這家餐館。他擺擺手,哈哈一笑。
“沒事沒事。啊,沒事。澳門好玩不?”
“你去過幾次還當自家沒去過一樣。”盧征程說,“紀校到澳門一般去哪裡,你一定曉得。我就不用說哰。”
盧征程嘴邊掛着不可揣度的笑,一種笑不露齒的笑,說笑間,嘴角往那堵粉紅色的玻璃幕牆嚕了嚕嘴。
“去你的,你個細兒。”盧征程見怪不怪,“我們去做些啷子,你細兒知道?”
他想自己每次與紀文出校在外,並沒有越軌之事,雖然名不順但言正,哪管他人無端猜忌。雖然心中特不自在,但目前也對盧征程無可奈何,只好悶氣掛在笑語間,但等轉瞬覆雨日了。忍得一時辱,偷得幾時閒。再者,紀校究竟去了哪裡,自己的確不知道,更何況領導去了哪裡,卻不是一個下屬應該知道的,即使知道,也得當不知道。
“嘻嘻……”盧征程嘻笑了兩聲,“她原來去哰一個其他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這你也一定是曉得哩。”
黃權路似乎被他逗起了興趣:“不就是是去遊遊海,逛逛商場,訪訪古廟啷子哩。這有啷子哰?難道你不也就是去進行主這些項目?”
“哈哈哈,原來我們的黃主任居然真的不曉得啦。”
“對不起,我既不想曉得,也不想被迫曉得。”
盧征程道:“沒有想到,她老人家居然會去那種地方。”
“罪過罪過,別說哰,好不好?說哰你的罪過可就大哰,再說我也沒有你那麼大的好奇心。”
“你真不想曉得?”
“快說,我沒有閒功夫跟你瞎扯。賀風波除了那條街,還最常去哪些地方?”
“真不曉得。”
“你不是跟他要好得不能再好哰嗎?咋個突然間竟是不曉得哰?”
“自從我來到民族中學後,週一到週日,哪裡輕鬆過?除了上課還得上這個破班,天天執日,除哰學校就是家裡,哪裡有閒工夫去外面瞎轉。老實說,我真的很少見到他哰。”
“這話你自家相信不?”
盧征程又是幾聲含含混混的笑:“你說呢?現在更是特別時期,特別得不能再特別,特別到自從開學直到現在。你也看到哰,我除哰呆在家中纏綿緋惻哩十一二個小時,其他時間幾乎是屁股沒得離開校園。從學校到家裡哩路越來越超一流地短,腳杆卻是越來越跑得勤快,勤快得不知比以前不曉得多了幾倍,而票子卻是越來越少。”
這倒是實話,上個學年以來,紀文爲了在臨了臨了之際,給外界留下一點還算過得去的印象,決定大力整頓校風,一再宣揚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尤其在民族中學風風光光地走過了十個春秋的今天,紀文居然振振有詞地談起了艱苦樸素,大談特談奉獻精神,企圖從奉獻精神入手建立起她念叨了三年的團隊精神。可是,這正如同跟一個八歲的小孩談道家經典那樣、跟三歲的小孩念四書五經一樣前景堪憂。
人從舒適的日子裡突然走出來,卻要過艱苦樸素的日子,不僅是歷史的倒退,而且是人類精神物質生活的雙重倒退,生活與以前大大不同,怨言自然而然地便生了出來。
這股怨言如同非典一樣令教職工背底下相互流傳,對中層以上領導集體卻是諱言莫深,深得如同深山老菁林裡的冬菇,自在地隨陽光的來去瀰漫生長,卻難得讓高高在上的紀文集體瞭解一丁半點實情。
教職工們都說,如今的民族中學真正真地第二度進入了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時期,需要積累積累再積累,發揚發揚又發揚。艱苦了教職工,慌壞了中層領導,愁苦了校高層領導,憋急了紀文紀大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