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廿三回(完)

(四)

可期終於明白, 她鬥不過的不是那個賤人,是命,是她自己的命。她拼到這一步, 不由得她不信命。於這個論斷, 她自亦啞然:枉她自以爲革舊自以爲興新, 到頭來她竟也拜倒在那個陳濫老舊的命上。她的命薄裡寫着呢, 在渡娘娘帳上, 又或不知是基督還是如來的廁紙上。任她再怎麼掙扎再怎麼起勁,那起勁的掙扎也不過是她命中註定的一部分,只是教旁人有笑話好聽。

她再怎麼拼命再怎麼爭取, 也不過是教那命劃下的血痕更深更紅,教她更徹底更真誠更死心踏地, 更死心地服輸, 更死心地認命。

辦了離職手續, 離婚手續,自此無枝可依。那也無法可想, 只得收拾鋪蓋,打點回家。西驛租來的小屋眼看也快到了期限。與中介交割,一年前交的押金被剋扣乾淨,是一分也拿不回來了。可期無意爭辯。這一年裡她拼了拼了,爭也爭了, 然而只是個敗者, 所以也只有供人或嬉笑或嘆惋。她一直以爲自己演的是主角, 她的戲是一出勵志劇。原來她的戲不是悲劇不是勵志劇, 是喜劇是鬧劇。她也從來不是什麼花旦, 是丑角是花臉。而今這戲唱到了頭,無戲可唱無牀可上, 無路可走無淚可流。那麼也只好清零,退回原點,假裝可以相忘。

只是談何容易。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

她決定最後回一趟太見,那埋了她的夢也埋了她的淚的地方。就算再不見了,至少也要禮貌地說聲再見。算是給自己一個完整。

她沿着十里長街朝東走。這條通勤的道路,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幾遍。來來回回紅塵中走的,又不知有幾人。道上車來車往,日復一日。道旁草枯草榮,年復一年。

又是炎夏,蟬噪聲聲。路旁喬木青葉積塵,亭亭如蓋。俄而見兩個形貌不凡、頗有喜感的人物在身前不遠,原來正是二逼青年與精神病人。那精神病人道:“那石油精怪投入太見,想來已有一年。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二逼青年道:“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妖精已清償了孽債。還得將經歷之事敘明,不枉太見一場歷幻。”精神病人點頭,唱道:“鋪寫出來,雖作不成傳奇一段,倒也可作一場笑談。又可以之諧音律,聊附風雅。”因自打起拍子,唱道:

你道是簾外海棠,錦屏鴛鴦;到頭來庭空人散,清冷畫堂。

你道是韶光正好,白雲仙鄉;到頭來荼蘼開至,青苔滿牆。

你道是畫燭高照,春景未央;到頭來燭熄燈滅,春敗花殤。

你道是木石前盟,三生石上;到頭來金玉無緣,天各一方。

二逼青年亦拊掌相和,唱道:

你道是心相映,情相證,青梅竹馬繞井牀。

到頭來分兩地,走他鄉,各有嫁娶各奔忙。

你道是醉紅樓,把金觴,千秋妙景舞霓裳。

到頭來人一去,茶盡涼,孤閣誰人倚青蒼。

你道是脂正濃,粉正香,佳人巧笑茜紗窗。

到頭來兩相忘,影微茫,紅顏兩鬢俱成霜。

你道是金滿箱,銀滿箱,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到頭來你唱罷,我笑場,怎知是亂哄哄鬧劇一場,悲喜皆荒唐。

可期尾隨二人身後,聽其言辭,迥異常人,因知不是凡人。正欲出聲相詢,忽覺腿脛一緊。低頭看去,卻是一個芳齡少女來抱她大腿。見她二八年華,卻是悽楚落魄;衣衫素樸,面色風塵。脖子上又掛着一個牌匾,上書三個大字,曰“求包養”;又書三小字,曰“會暖牀”。

這十里長街上皇企林立,時常有逡巡其間的亂子暴民,不是靜坐就是上訪,彷彿個個是竇娥,個個有天大的冤屈一般。有道是“命苦不能怨政府,點背不能怪社會”。這世界本就配置了苦難的席位,總得有人去坐不是?可期瞧她匾上那六個字,知此女並非尋常怨天尤人的弔民,倒很有些思想覺悟:這“求包養”三字,傳達了深邃的個體覺醒,對生命基本訴求的尊重;這“會暖牀”三字,又體現了深刻的人文關懷,和大無私的自我獻身精神。這六字所代表的,正是大唐目下正在崛起的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勢必成爲主流價值觀的一部分。

那小女孩抱着可期的大腿,口裡叫:“求姐姐可憐!求姐姐包養!只要姐姐關注阿奴一下,要阿奴做什麼都可以!”可期看她小小年紀有如此覺悟,便起欽佩之意;又瞧她煢煢孑立楚楚可憐,頓生惻隱之心,便扶她起來問:“小妹妹,你姓甚名誰,爲何流落在此?”

小女孩道:“賤妾小字阿奴。平生所願無他,就是將自己這一生都賣了。幸我所生逢其時,正是坐穩了奴隸的時代。只求姐姐好心,或者買下我,或者將我賣去旁的買家。紅樓也好,青樓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只盼有個買家,收下奴罷。奴一輩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或暖牀或鋪牀,或上鏡或上牀,可脫可裸,可舔可嘬。賣瘋賣傻,賣萌賣俏,賣\\淫賣身,賣唱賣笑,賣心賣命,賣乖賣好,賣血賣腎,賣體賣腦——但有可賣,無不可賣!求姐姐慈悲,薦我一個好買主。姐姐賣我之恩,沒齒不忘!”

可期聽她賣己之意甚堅,知她家中必有變故,乍舌驚問:“妹妹這是何苦?這般賣身,是爲葬父?”阿奴道:“賤妾自要賣身,跟父母有什麼相干?”可期道:“好端端的,如何自個兒倒賣起自個兒來了?”小女孩道:“姐姐糊塗!任他是明是清,主子做的是人上人的主子,奴才做的便是低三下四的奴才。任他是北是南,不幹活的不幹活也吃得白飯,幹活的再幹活也得端碗要飯。你不是主子,自然是奴才;你不自個兒賣了,必有人來賣你。”

可期道:“這話不對了。如今大唐太平盛世,政清人和,自由世界,錦繡乾坤。咱年輕人想唱就唱要唱得響亮,隨風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閃電的力量,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給我希望——如何倒做起奴才來?”

阿奴嘆口氣,道:“有翅膀的要麼是天使,要麼是鳳凰,要麼就是雞。弔民中雖也有雞犬升天的,到底還是被人屠宰了的多。我朝雖是開歷史之新局面,可若只說平民百姓,日子過得卻也與前朝無異。生在有錢人家,總是錦衣玉食,好吃好喝供着,生着金貴體、富貴相,爲衆奴僕護着、捧着,只待金榜題名入仕,或嫁入豪門,便好青雲直上,飛黃騰達,自由翱翔去了;生在窮苦人家,總得聽人使喚,低眉順目,練就一副金鐘罩之厚臉、一身鐵布衫之厚皮,爲人踐爲人踩,還要被清高文人罵做是奴才嘴臉——豈不知那不肯做奴才的,又不油滑的,還不早被人一巴掌當蟲子拍死!由古而今,由南至北,一道的都是賣唱賣笑,賣身賣命。無非是古時候的奴才被旁人賣來賣去,如今的人們,自個兒將自個兒賣來賣去罷了!”

可期聞言,心下頗有些不以爲然,卻也無意多辯。瞧她一心向奴,誓不爲奴不罷休,便道:“妹妹賣身心切,只是有一樁,這十里長街上雖有些不錯的買家,等閒也不收路人;要收那收的也是家生奴。又或你有人引薦……”阿奴道:“不敢請姐姐引薦!”可期苦笑道:“我是個被掃地出門的,只怕愛莫能助了。妹妹當真有心賣身,我薦你個去處。我能替你遞個名帖,旁的就幫不上了。”說着望太見紅樓遙遙一指。阿奴喜道:“若姐姐肯爲引薦,阿奴感激涕零。”

可期瞧阿奴一臉喜色,心中感慨。當初自己不也是這個模樣?別了阿奴,早不見了那逼病二人,便自往太見去。想着要跟湘兒辭行,先往十層化肥公司去。及進了公司,左看右看,不見林湘;便問她同事。旁有人道:“林湘,她早被派去蘭州了,哪會在公司呢?”可期忙問:“派去蘭州?是出差去麼?”那人道:“原說是出差,出着出着就駐外了。今年必不會回來了。”

姐妹情份,到頭連辭別也難能。可期心下黯然,又往開油去。及至門前,又踟躕不敢進門。如今她聲名狼藉,哪裡還敢往衆人眼前去呢?想着偷偷從後邊的門進了,只往財務去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果然從後門進去,避過前臺,往財務去。卻見那金大梁的工位上空無一物。可期大驚,拉過一個財務的員工,問金大梁去處。人道:“金大梁自己申請駐外,去了瑪雅,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會回來下罷。”

原來都已走了。無緣的終究無緣,沒份的到底沒分。何苦牽腸掛肚,心心念念不忘?到底是白跑了一遭。正是:

姻緣前定莫強求,有情無命亦也休。

而今勘破鴛鴦夢,涇渭本來各分流。

獨自彷徨於電梯間,猶豫着要不要與平哥、一詩他們辭行,卻見一個形容猥瑣之人抱着一塊大硬盤行來,正是管IT的袁學生。那袁學生擡眼見可期,便木木地施了一禮,道:“石、石小姐。”可期便詫異他的口吃怎的好了一些。原來此時石可期貽笑於太見,早不是素日玉女聲名,故她這七分女打了對摺,變成三點五分女;又還因她去職失戀後終日沉淪,自己又不知飽養,故這三點五分又打了對摺,四捨五入,目下不過是二分女罷了。這袁學生向來是個見風說風話的,對着石可期,那結巴原來要結七個字,如今只結兩個字了。

可期問:“袁先生行色匆匆,這是要往哪裡去?”袁生答:“這、這硬盤不好了,須、須送去修理。”可期瞧那硬盤似曾相識,便借過來細細地瞧,看有一隻蝦扯着一隻蛋;那袁學生卻不知趣,也不容她細看,一把奪了去,道:“見、見人看見不好。”又道聲“白、白白”,急急往電梯間走了。

如今說袁生袖了這大硬盤往京郊走,在紹亙津畔尋見一家維修倒賣硬件的破店,便撂了那裡待修。自此卻忘了有這一樁事,竟將大硬盤落在那荒野破店。

又不知過了幾年幾月,有個宮裡的公公到處尋訪硬件,撞進紹亙津畔這破鋪中,便瞧見這硬盤。略加修繕,讀取硬盤,卻見有一抽風之作,記敘的乃是二奶劈腿之事,便點頭嘆道:“此文雖則天雷狗血,卻也還可聊供賞玩。只怕年深日久,硬盤磨損,字句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拷貝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虐而不虐,蘇而不蘇,肉而不肉,雷而不雷。或者起點種馬,扮囧臉呼我去;晉江萌妹,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

想畢,便又拷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賣萌賣蘇之人,即系又宅又腐

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硬盤饒舌。這公公尋訪之際,豈料自身即修煉成神,便是傳說中的東方很強。這東方公公仍不死心,歲歲年年,訪來訪去,一直訪到聖朝太平之世,行至到了牛黑墳,見有害人樓。樓中高臥一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油記》給他看看。

此人姓袁名應笑,字呵呵,正是大唐無名小卒那袁學生穿越而來。袁生見上面事蹟紛紜,鋪敘不易;恰喜欣逢聖世,喜戴堯天,官無催科之擾,家無徭役之勞,玉燭長調,金甌永奠。心有餘閒,正好扯淡。每於燈前月夕,摳鼻碼字,日復一日,湊足《石油記》廿三回,正合二零一三,二逼之數。

嗟乎!小說家言,何關輕重!消磨了百多晝夜層層心血,算不得大千世界小小文章。自家做來做去,原覺得WORD生花;他人看了又看,卻不過撫菊微笑:是亦緣也。

後人見了這篇扯淡,亦曾題過四句,爲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

世事原可悲,人心誠可畏。滿紙調笑言,一把辛酸淚。

袁應笑,癸巳年夏於白望峰賣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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