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也沒忘了說上一句,當年的那樁親事,是個天大的誤會。
“誤會?”閻羅聽得眸中帶笑,那笑意陰冷至極,“好一個天大的誤會!也只有你才如此不怕死,一次又一次欺瞞我不說,而今竟還敢跑到地府裝無辜?你真當我不會對付你?”
這下輪到秦雨纓頗覺好笑了:“原來先前那些,都不叫對付啊?我與陸泓琛如今落到如此下場,還不全是拜你所賜?”
“你……”閻羅險些沒被她氣死。
有時他真想不通,自己爲何要將仙骨賜給這個女人!
想他堂堂閻羅,掌管人界生死,手下鬼魂無數,尋常人見了他無比避之不及,絲毫不敢招惹,如今他卻淪落成了這女人手裡的一個受氣包……
思及此,閻羅頗有一掌將秦雨纓劈死的衝動。
只是,看着那與玄女極其相似的眉眼,他雙拳緊握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鬆開,到底沒能揮出那一掌。
“對了,”秦雨纓並未顧忌他黑如鍋底的臉色,繼續說道,“忘了告訴你,我當初得到的消息,是隻要與你拜拜堂、走個過場,你便會將那上下兩冊古籍借我,讓我爲陸泓琛逆天改命。”
此語一出,閻羅頗有些沒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堂堂閻羅,娶妻居然只是走個過場?這是何等的天方夜譚!
一時間,那雙微微上翹的桃花慕,更添一抹陰沉:“這藉口拙劣得很,你當真以爲我會相信?”
“信與不信全在與你,我只負責實話實話。”秦雨纓答得雲淡風輕。
說着,補充了一句:“我的魂魄就站在你面前,是真是假,你一探便知。”
她儼然不像是在撒謊,閻羅聞言面色微變。
的確,他雖不能輕易探查人心,但只要秦雨纓的神識並不阻攔,倒也不是不能透過三魂七魄察看她最初的那段記憶……
閻羅不是不想一探真假,思忖片刻,卻神差搖了搖頭:“如此有損神識,還是不必了。”
損了神識,人便會變得癡癡傻傻,到時,想正兒八經與她說上幾句話,都會變得難上加難……
秦雨纓聽得嗤之以鼻:“你先前不是常把我變成傻子嗎,何必這般假惺惺?”
閻羅深吸一口氣,沒有與她計較。
心中卻不是沒悱惻,與秦雨纓相處着實磨練心性,真不知那陸泓琛是如何忍受得來的……
難道,她看上的是那個凡人的卑微與縱容?這麼說來,當初是因自己身份太過顯赫,令她不敢仰視,所以她纔會退而求其次?
這般想着,閻羅心裡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連帶着,看向秦雨纓的目光也變得古怪了幾分。
若她所言非虛,那次拜堂成親的確是誤會一場,那是否意味着,他與她之間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可那誤會,究竟從何而起?
爲何過了這麼多年,她才突然提及?
這一點,着實令閻羅百思不得其解。
秦雨纓看出了他的疑惑:“這也是你那姬妾的功勞。”
說來也是氣悶,先是被唐詠詩抓獲,好不容易見那藤蔓四散,以爲能逃出生天,卻撞見了這個傻閻王……
秦雨纓覺得,自己的黴運怕是在這一日之內全用盡了。
閻羅很快就猜了個準:“你是說……唐詠詩?”
秦雨纓點頭:“不是她還能是誰?”
那婚事是唐詠詩一手操辦,如果那從中搗鬼的是她,在閻羅看來,一切倒也說得過去……
而閻羅之所以沒將事情交給牛頭馬面,而是全交給了唐詠詩,不僅因爲她是秦雨纓最爲信任之人,還因她是個女子,定能比牛頭馬面更懂秦雨纓的心思,故而細節處多多少少能安排得更妥當……
卻不料,這一決定簡直大錯特錯。
方纔,發覺被藤蔓所困的秦雨纓時,他就覺有些古怪。
他是想找到秦雨纓沒錯,秦雨纓是他的心結,唐詠詩不會不知。
可她抓到此女之後,爲何不立刻稟告他,而要私自將人軟禁於此?
那藤蔓極陰極寒,一般只用於對付最無藥可救的惡鬼,長久待在其中,會令魂魄痛不欲生……唐詠詩應當很清楚,地府之中,決不允許濫用私刑,可她爲何還要如此?
疑團一一在閻羅腦海中閃過,一時間,他對秦雨纓的話愈發相信了幾分。
他本該在三日之後回地府,之所以比預期的要早一些,是因天君算出地府不日將有劫數,叫他切莫掉以輕心。
只是不知,這劫數會否與秦雨纓有關……
“喂,發什麼愣?”秦雨纓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那手指纖細無比,指尖近乎透明,乍一看頗有些可怖。
她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我是不是快死了?”
否則,魂魄怎會變成如此模樣?
“有我在,你死不了。”閻羅看了她一眼,壓制住心頭的悸動。
他有太多話想問,可又擔心自己會再次被她矇騙,而今之計,唯有先找到唐詠詩,讓秦雨纓與其對質,如此方能曉得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
他轉目瞥向幽冥鏡,鏡中卻遲遲不見唐詠詩的蹤影。
“她佔用了我的肉身,而幽冥鏡滴血認了主,你用這種法子哪能找得到她?”秦雨纓提醒。
認主認的是血脈,而不是魂靈,幽冥鏡雖十分管用,但不似雪狐那般有靈性,能辨認出肉身與魂靈是否契合。
“我看你閒來無事,不如去人間走一趟,正好也能親眼看看她的所作所爲。”秦雨纓接而道。
閻羅沒有拒絕,他雖從未碰過唐詠詩一根手指,但那畢竟是他的姬妾,如果真做出佔用肉身、冒名頂替的事,他不能坐視不管。
來到凡間時已是黃昏,永安街街頭的那幾家鋪子,已然亮起了大紅燈籠。
“兩日後便是除夕了,到時人間應是熱鬧非凡。”閻羅說了句與來意全然無關的話,話音略帶感慨。
秦雨纓絲毫沒有察覺,時間竟過得如此之快,眼看臘月將近,除夕將至。
而後,便是新年了。
來到七王府時,有孩童在門外的街道上嬉鬧,你追我趕、嬉笑打鬧的同時,也沒忘了點上幾個爆竹。
爆竹發出“啪”的巨響,震落了街邊幾棵梅樹上,那僅剩不多的花瓣。
一場粉白交織的花瓣雨,就這麼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有種莫名的靜謐之感……
秦雨纓是道魂魄,沒有肉身,旁人皆瞧不見她。
閻羅來到人間,則換了一身尋常裝扮,身着灰白貂裘,一副富家少爺模樣。
他不假思索伸手敲開了七王府大門,開門的是個小廝,見他十分面生,狐疑問道:“這位公子,請問您是……”
話未說完,就被閻羅伸手點在了額心。
手指落下的一瞬,小廝的身形陡然定住,一動不動,宛若一尊雕像。
秦雨纓仔細打量了幾眼:“這法術,可比點穴厲害多了。”
她只是誇法術,並非誇閻羅,可這隨口的一句,還是聽得閻羅甚是自得。
若旁人說這話,他壓根不會放在心上,畢竟仰慕他的人多如天上的繁星,數都數不清。
當年,他被秦雨纓“戲耍拋棄”之後,不乏年輕貌美的仙子圍着他安慰,只可惜,他一個也沒看得上眼……
將那小廝扔到牆角後,閻羅長驅直入,一路點了不少暗衛,徑直朝東廂而去。
看那熟門熟路的架勢,應當沒少在幽冥鏡裡偷窺七王府的日常……
“幽冥鏡有那麼好看嗎?”秦雨纓忍不住悱惻。
一想到這個窺私狂,一定曾見過她沐浴更衣的模樣,她就很想將他一刀殺了了事。
“我不是那等猥瑣小人,”閻羅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要你不與那陸泓琛有肌膚之親,我對你的日常種種並無興趣。”
唐詠詩曾說,閻羅喜歡的不過是最初的那個玄女,而如今世事變遷,秦雨纓早已不復當初那般模樣,變的不止是模樣,還有心性。
先前她直來直去,不知得罪了多少仙人,以至於落難時無人肯幫她說話。
而那唐詠詩長袖善舞,輕而易舉就將黑鍋蓋在了她頭頂,這麼多年竟無一人懷疑……
說不惱火是假的,可惱火已然遲了。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卻還不算太遲。
來到東廂,秦雨纓一眼就瞧見了躺在牀上呼吸近無的自己。
一旁的陸泓琛,目光始終不離,似乎生怕錯過她睜眼的片刻。
看着他緊蹙的劍眉、蒼白的指節,秦雨纓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說不出的痛楚,轉目催促閻羅:“快送我回去!”
“這麼做,我有什麼好處?”閻羅問。
“你還想要好處?”秦雨纓也是沒好氣。
唐詠詩是他的姬妾,如今使出這般陰險的手段,他自然別別想撇清干係。
“沒有好處,恕難從命。”閻羅道。
他存心氣她,只因瞧見方纔她看向陸泓琛時,眸中寫滿憂心忡忡。
秦雨纓很有將這個該死的鬼王一掌拍扁的衝動:“辦不到就滾回地府去,什麼都幹不了,只會處處添亂……”
閻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以爲魂魄歸位真有那麼簡單?若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我何不一早就將你送回?”
“你真是閻王嗎?我怎麼覺得,隨隨便便一隻小鬼都比你強上千倍萬倍?”秦雨纓忍不住譏諷。
哪怕明知閻羅並非罪魁禍首,可脣槍舌戰了這麼多年,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戒也戒不掉。
“那你何不去找小鬼?”閻羅反問。
他的面色明顯有些不悅。
不必秦雨纓提醒,他早已發覺自己的法力近來流逝得愈發厲害,也不知究竟是因何緣故……
“我要是能找到小鬼,哪還用得着帶上你?”秦雨纓反脣相譏。
這明擺着是句氣話,閻羅聽在耳朵裡,難得地沒與她計較。
倒不是他忽然大方了起來,而是他瞥見秦雨纓的軀殼中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不由自主愣了愣神。
那氣息與藤蔓上的死氣如出一轍,若沒猜錯,應當是唐詠詩留下的。
看來,秦雨纓說的果然不假……
唐詠詩不僅將她軟禁,且還佔用了她的軀殼,也不知究竟意欲何爲。
“要怎麼做我才能神魂歸位?”秦雨纓問。
這是她眼下最爲關心的一樁事,她看得出,唐詠詩的神魂早已不在軀殼中,可不知爲何,每每走近,就會被一股來歷不明的巨力所擋,竟是一點也近前不得。
“我去地府取些溫玉來。”閻羅道。
溫玉能安魂,而秦雨纓的魂魄太過薄弱,用盡地府的所有溫玉都不知能否起效。
即便如此,他還是將那些溫玉通通取了過來,一塊塊鋪滿了院落。
溫玉潔白如冰,散發出的卻並非寒氣,那氣息極暖,秦雨纓原本有些飄飄蕩蕩,此刻卻彷彿長出了根基,腳下漸漸穩了幾分。
“你是何人?”很快便有小廝發現了閻羅這張生面孔。
屋中的陸泓琛側目,目光透過秦雨纓煙雲般縹緲的魂靈,徑直看向了閻羅。
他看不到秦雨纓,正如看不到那滿院的溫玉。
溫玉本就不是凡間之物,先前陸泓琛送給秦雨纓的那一塊,若非在兜兜轉轉修煉出了靈氣,斷然不可能來到人世,爲秦雨纓破除封印,替陸泓琛擋下一劫……
“我是來救她的。”閻羅伸手一指牀上的秦雨纓。
“是你?”一個詫異的聲音傳來。
閻羅轉目看向說話之人,那是個略顯瘦小的少年,長得倒是脣紅齒白、溫潤如玉,若再高大幾分,便足以稱得上貌比潘安了。
少年頭頂有光華閃現,顯然不是尋常人等,一見閻羅就如見了貓的老鼠,那叫一個避之不及。
閻羅竟親自來人世間了?
天地良心,若叫他抓住了,豈不要被活活關進書裡?
雪狐纔剛剛化形,還沒來得及享受身而爲人的舒坦,自然不甘心這麼快就被抓回去。
那地府陰冷無比,一年四季難得見幾回陽光,且身邊只有另一冊對他愛理不理的古籍相伴,他就是打死也不願再過那種苦巴巴的日子……
閻羅見狀並未去追,其一,他沒有瞧出雪狐的真實身份,其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