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驢友
近年來,富裕起來的中國人喜歡旅遊了。有幾日閒情而耽於山水,也算是生命的一樂。一般的旅遊者,稱爲遊客。把旅遊當作一種生命的體驗方式,自駕一輛小車去往天荒地老之地,猶如古人駕一葉扁舟自廟堂迴歸於江湖者,則不能簡單地稱爲遊客了。聰明的年輕人,將這樣一羣山水的候鳥稱爲驢友,真是絕妙。初聽這名字的時候,我想到騎驢的張果老,亦想到陸游的名句“細雨騎驢入劍門”,還想到19世紀法國著名的隱逸詩人弗朗西斯·雅姆,寫過的一首詩叫《和驢子一起去樂園的祈禱》。總之,驢這樣的代步牲口,雖沒有駿馬那樣威風,騾子那樣強壯,但它踏出的碎步兒,很有點優哉遊哉的姿態,騎在它的背上,誰能不飄飄欲仙?自駕遊者,將自己的座駕稱爲驢,再稱自己爲驢友,既調侃又詼諧。我想,造出這個詞的人,有上等的智慧。
1993年,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輛小轎車,幾乎就從那一年開始,我就是一個標準的驢友了。從此,每一年我都會擠出時間,或幾天,或旬日,或逾月,遠近不拘地酣遊一番。過了不惑之年後,雖然驢友的身份不變,但興趣卻在慢慢地轉換,由對風景的鐘情變爲對歷史的探究。到了五十歲後,我乾脆稱自己是歷史的驢友。
我曾說過,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其國民大都有嗜史的習慣。好的歷史小說、歷史隨筆一直是坊間的長銷書,便是一個明證。我由年輕時喜愛歷史到中年以後研究歷史,由單純的文學到文史兼容,實乃是完成了人生的轉變。正是因爲這一轉變,我纔有可能成爲歷史的驢友。
在過往漫長的歲月中,有多少王朝、多少民族在中國的大地上,寫下過他們壯烈的史詩。歷史演進的過程,一直是毀滅與新生交織。多少城市變成廢墟,多少荒灘又變成錦繡之都。有些地方讓我感慨唏噓,還有的地方讓我心靈震撼。多少戰場,走近它已是一片寂靜,但我仍會產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憂傷;多少古剎,依然讓你聽得見暮鼓梵鍾,但“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蕭曠,卻再也無法領略。
十幾年來,我造訪過不少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地。在劉邦斬蛇起義的芒碭山,我深深地感到物是人非;在金兵突破中原的風陵渡,我又感到江山依舊。紅軍長征依次涉過的於都河、湘江、赤水河、金沙江、大渡河,我一一走過。當我伸手攬起江花,我彷彿捧起了毛澤東大氣磅礴的《長征》詩句。當我登上賀蘭山,吟誦起岳飛的“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詞句時,依然生起了八百多年前的揪心之痛……
咀嚼英雄的詩句要有云水胸襟,消化沉重的歷史要有寬廣胸懷。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當上歷史的驢友,人間的滄桑就會充盈你的內心。
2007年的10月,我曾到過內蒙古巴林左旗的林東鎮,那是一座不足五千人口的小鎮,但九百多年前,它卻是一個強大的草原帝國——遼國的首都。契丹人創建的遼上京,讓多少中亞的番邦聞之喪膽,甚至天之驕子的北宋也曾向它俯首稱臣。但是,這個強大的王朝最終被女真人摧毀。我來到這裡的時候,但見遼國皇帝的宮殿變成了牛羊啃食的牧場。爲此我寫下了一首《遼上京廢墟日出》的絕句:
幾重風雨幾重霜,宮闕而今變草場。
靜靜一輪紅日下,君王不見見牛羊。
消失在歷史中的契丹人沒有看到,一百一十年後,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的女真人,又被後來居上的蒙古人掀翻了皇座。當我在北京房山的九龍谷看到破敗不堪的金皇陵時,又寫了一首詩:
倘將歷史重來過,明月空山應斷腸。
馬上英雄輦下死,帝鄉未必是家鄉。
比之漫長的歷史,一個人的生命何其短暫。但若是進入歷史,千年前的事情如在昨日發生。當你把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連綴起來時,你就會感到個人的悲歡離合顯得多麼脆弱,甚至渺小。所以,一個願意當歷史驢友的人,身體要健康,心智更要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