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三月七日午夜,一架巨大的波音777飛機在吉隆坡國際機場準備起飛。
普通艙後半部有幾十位乘客是來自內地各處的中國遊客,參加的也是同一個旅行社組織的團隊,經過在美麗的馬來西亞七日的朝夕相處,大家基本已經混得廝熟,此刻熱聊正酣,氣氛甚是熱絡,精神高亢,絲毫沒有因爲此時已是午夜而露出疲態。
高傑斜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嘴裡嚼着口香糖,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邪笑,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眼微眯,似睜似閉,微露的精光表明他一直瞄着機艙前端的某處,不知在偷偷注意什麼。
高傑的座位挨着中間過道,而靠窗坐着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胖子,那人看上去有些緊張、侷促,有意無意地將一身肥肉緊貼在機艙壁上,似乎想要拉遠和高傑的距離,一雙小眼睛死死盯着黑乎乎的窗外,目不轉睛,連向高傑這邊瞄上一眼都不敢,更不要說和他說話了。
四圍也沒人和高傑說話,看上去他根本就不像是這個旅行團的成員之一,孤孤零零的,顯得格格不入。
這幾天,團員們早將高傑定性成了一個危險分子,一個異類。沒素質、沒修養、輕浮浪蕩是他的標籤,那張自始至終帶着痞性壞笑的臉,和馬來西亞陽光明媚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令人厭惡、警惕和排斥,心生不快。
“瞧那個痞子,賊眼溜溜,一副色迷迷的模樣,不知道又在憋什麼壞招?!”斜對面不遠處,兩個年輕女孩並排而坐,其中一個圓臉姑娘撇撇嘴說道。
“拜託你輕點,那傢伙可不是善茬,要被他聽到,可要倒黴的!”另一個長髮,長相頗爲清秀的女孩碰了下閨蜜的肩膀,低聲說道,語氣裡透着擔心。
“你別嚇我啊!機艙裡這麼吵,他又不是順風耳,不應該聽不到吧?!”圓臉女孩側頭飛快瞟了一眼高傑,心有餘悸地道。
“不管怎樣,別去招惹他就是了!”
“我自然曉得,哪會去招惹他?!記得剛到大馬頭天晚上,因爲上菜慢了點,他在餐廳裡大吼大叫、摔碗砸盤,還脫光上衣,露出紋身,整個一蠱惑仔的模樣,還差點把服務生打了,把大傢伙嚇得要死,也讓咱們旅行團的臉都丟盡了!之後更是我行我素,闖禍不斷,就連龍導遊都怕了他,唯恐避之不及,又何況我們呢?!”
“是啊,這種人簡直毫無底線,太無恥了,旅行團裡碰上個這樣的人渣,算我們倒黴!”
“唉,本來還期待着這趟會有點小豔遇,沒成想團裡的異性,老的老,小的小,年輕點的個個歪瓜劣棗,其中居然還夾帶着這麼一個極品混混,想想都悲催。。。”
類似這種對高傑的腹誹,旅行團裡幾十號團員基本都有過,內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他沒素質,沒教養,不守規矩、惹事生非。。。
憑高傑的能力,這倆姑娘的腹誹即便說得再隱秘,只要他想聽,絕對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然而,高傑卻充耳不聞,毫不在意。
因爲,此刻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機艙前端,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空姐!
自登上飛機,第一眼看到她,高傑的視線便再也移不開了。清秀、文靜、貌美如花、溫柔似水,反正高傑能想到形容美女的形容詞都安在她身上也不爲過,簡直就是現實版的七仙女。
美女空姐此時正在講解飛行過程中的安全注意事項,而高傑的心臟撲通亂跳,隨着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起伏不定,整個人魂不守舍,耳朵裡,環繞着如夜鶯唱歌般美妙的聲音,哪還容得下其他雜音。
很快,安全注意事項講解完畢,美女空姐轉身離去,高傑這才恍然回神。
使勁晃晃腦袋,高傑頗有些爲自己的失態而納悶。
這種因爲一個人而出神發呆的現象,在高傑這小半輩子中,倒並非第一次出現。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那人是個男的,而且是一個老男人。
高傑是寧夏銀川市人,回~族,年約三十,身材不高,體型瘦削而不瘦弱,因爲常年堅持運動,讓他看上去顯得頗爲精幹,充滿活力。因爲是少數民族血統,他的面容稍異於漢族國人,雙眼凹陷深邃,臉孔棱角分明。
正如大傢伙猜測的那樣,平日裡尋釁生事、打架鬥毆對他而言是常有的事,連局子都進過好幾回,他的確不是個善茬。
然而,他卻並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大草包,多年前也是正正規規的四年大學本科畢業生。
少年時因家庭原因,疏於管教,他不愛文鬥愛武鬥,雖不主動惹事,但卻常常與嘲笑欺負他的同學打架鬥毆,在學校裡、街坊間都屬於典型的壞小子,任誰見了都頭疼。
僥倖混到高三,本來連正常畢業都困難的他,也不知是不是踩到了新鮮無比的狗屎,就因爲像今日這般盯着陌生人傻看而獲得了一番機緣,突然之間轉了性,在離高考僅剩三個月的時候,開始發狠讀書,最後竟奇蹟般考上了大學,令所有人都驚掉下巴殼子。
以他的家庭條件和自身水平,就讀的學校本就是一所下三濫的中學,每年能考上大學者寥寥無幾。所以,高傑創造的這個奇蹟一時間成爲了奇談,在母校留下了一段狗血的勵志傳說。
大學四年裡,老實說,高傑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只不過和學業關係不大,都是些旁門左道。其中最有成就的,自然與說不上兩句就動手的本性有關,他成爲了大學裡、甚至是銀川市年輕人中最厲害的柔道高手之一。
愛打架的人,擁有了打架的本領,其結果可想而知。
還沒畢業,他便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名聲,從而被一個黑道老大威哥看中,業餘時間會時不時去幫其開設的地下錢莊收賬。
雖然在畢業後在一家健身中心找了份柔道教練的正經工作,但同時混跡於黑白兩道的高傑難免沾染了些匪氣,便成了如今這副德行。
他眼中所見,大多是社會的陰暗面,是人性的虛僞和自私,所以他的血也越來越冷。
前些日子,他付出三處刀傷的代價,幫威哥收回了近三百萬的陳年死帳,除了拿到不菲的提成外,還額外獲得了這趟免費旅遊的獎勵。
對於女人,他看似言語輕佻,浪蕩下流,但實際上,因爲母親的緣故,從未有任何一個女人能真正讓他動過心。
直到他看到了這個空姐!
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就好似天堂突然射下一道光,一位純潔美麗的天使便出現在他面前,動人心魄且光彩照人。
這種感覺讓他不安,卻又無法抗拒。
“先生,飛機即將起飛,請您繫好安全帶!”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胡思亂想的高傑茫然擡頭,一副絕美的容顏頓時映入眼簾,如此之近,觸手可及。
“是她?!”高傑心跳驟停,血往上涌,根本沒聽見對方說什麼,只是傻傻地盯着空姐發呆。
高傑的異樣嚇了空姐一跳,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半晌才怯生生地輕呼道:“先生?先生?您沒事吧?”
“你說什麼?”高傑從失神中清醒過來,尷尬地問道。
空姐見他恢復了正常,輕籲一口氣,莞爾一笑道:“請您繫好安全帶!”
“哦!哦!”高傑終於聽明白了,連忙低頭扯安全帶,找釦眼,慌亂間,胳膊肘沒少頂在鄰座的胖子身上,嚇得胖子敢怒不敢言,只好將一身肥肉更緊密地貼在機艙壁上,直如受氣的小媳婦一般。
終於手忙腳亂將簡單至極的安全帶繫好,張目望去,美女空姐已經離開,只留下一聲好聽的“謝謝”在他耳朵邊,真好聽。
“我這是怎麼了?!真TMD丟人啊!”高傑狠狠地掐了掐大腿,讓劇痛刺激自己正常點。
“冷靜!冷靜!”他平緩呼吸,閉上雙眼,開始靜坐。
靜坐,對於習武之人而言,是非常好的悟道方式,對於調整情緒亦是很有效的,很快,高傑便感覺自己漸漸平靜下來。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飲料?”不知過了多久,那好聽地要死的聲音再次在高傑耳邊響起。
高傑睜開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俏臉美目,沒由來地再次心慌意亂。
原來,此刻飛機已經平穩地飛行在萬米高空中了,空乘人員開始爲乘客提供飲品。而那位美女空姐此刻正站在飲料車旁,帶着職業的微笑望着他。
高傑突然邪笑一聲,眨巴眨巴眼睛,一把拉住對方的小手,色迷迷地道:“美女,你是中國人啊?!叫啥名啊,告訴哥哥唄!”
以多年與人打架鬥毆積累下來的經驗,高傑深知,氣勢被奪是件極爲危險的事情,必須儘快想辦法扭轉局面,否則便會受制於人,從而一敗塗地。
而換回頹勢最好的方式,便是主動出擊。
於是,他壓制住內心的悸動,開啓調戲良家婦女模式,以圖在氣勢上扳回一城。
馬來西亞航空公司也和其他國際航空公司一樣,在飛中國的航班上,會招聘一些中國籍的空乘。
因爲膚白貌美、溫柔聰慧,邢萱兒一直以來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即便在空姐這滿是美女的行當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只要在她當班期間,飛機上便會有各種各樣的男人找各種各樣的藉口和她主動搭訕,這點她早已習慣,也並不太反感,畢竟這也算是種變相的讚美不是嗎?!
可這回,高傑的輕佻行爲,不,應該說粗魯的調戲,超過了她的底線,臉上職業的微笑頓時便掛不住了。
如同受了驚嚇的小兔子一般,她使勁抽回手來,背在身後,瞪眼道:“你。。。你請放尊重點!”
見自己的方法奏效,終於佔得點上風,高傑心下一鬆,愈發放肆地調笑道:“美女,你慌什麼?哥哥是稀罕你,哪有不尊重你呢?”
邢萱兒畢竟當空姐時間不長,遇上這種死皮賴臉的人還真沒什麼對付的經驗,一時間俏臉漲得通紅,躲在飲料車後,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周圍的乘客都是和高傑一個旅行團的,對這小子的德行心知肚明,又有哪個敢出頭管閒事,個個都裝沒看見。
邢萱兒孤立無助,正手足無措間,忽聽有人喝道:“高。。。高先生,請你注意形象,別。。。別給咱們旅行團的人丟臉!大家說對。。。不對?!”
說是“喝道”,實際上聲調不高,也不堅決,甚至有些還有中氣不足。
高傑循聲望去,嘿嘿壞笑道:“龍導遊,你是在對我說話嗎?”
原來,出言斥責高傑的是旅行團的導遊龍在天。
龍導遊名字霸氣,但人卻長得斯斯文文,膽子甚小,這幾日看到高傑都心驚膽戰,唯恐避之不及。可眼下高傑當衆調戲空姐,團裡無人敢管,而他作爲旅行團的導遊,想躲也躲不了,只好硬着頭皮、麻着膽子站了出來。
當然,他也沒忘了在正義之詞裡帶上大家,希望憑藉羣衆的力量,一起對抗高傑這個魔頭。
可誰知,最後“大家說對不對”竟然沒有得到一丁點反應。高傑在旅行團算是惡名昭著,積威已久,大家唯恐惹禍上身,豈會出來幫腔?
望着高傑陰森森的眼神,龍在天渾身一哆嗦,臉色愈發蒼白起來。
高傑暗暗好笑,正待起身繼續發飆,誰知一挺身,才發覺被安全帶勒住,竟沒起得來,頓時又羞又惱,怒道:“姓龍的,你敢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嗎?!老子此刻手癢得緊,正想要活動活動身子!”
龍在天被唬得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雙手亂擺,結結巴巴道:“高。。。高先生,您別衝動!飛。。。飛機上打人可是不安全的。。。”
高傑冷笑道:“不安全?!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便是飛機失事又有何懼?!”
龍在天聞言目瞪口呆,這才領教了啥叫混世魔王,一時間既怕又悔,哪還敢再吱聲。
高傑見立威成功,正待說幾句漂亮話收場,卻聽旁邊一個好聽的聲音輕輕傳來:“先生,請慎言,在飛機上這樣說可不吉利!”
高傑轉頭一瞧,見邢萱兒大眼明亮地看着自己,神色有些慌亂,眼神卻頗爲堅定。
這清澈的目光,令又是一陣心動,但他哪肯就此讓步,大大咧咧地道:“吉利?!老子不信天,不信命,只信我自己!說句飛機失事都怕,老子還怎麼在道上混?!”
唾沫星子還沒落地,突然間,飛機劇震一下,機艙內燈光開始明滅不定。
此時,因爲飛機早已在萬米高空平穩飛行,除了高傑因爲閉目靜坐忘記了,飛機上其他人都已解開了安全帶,開始了自由活動。這劇烈的顛簸,來得毫無徵兆,大家頓時被晃得東倒西歪,過道上甚至還有幾個走動的乘客摔倒在地。
“我靠!沒這麼邪門吧?!”高傑也嚇得一哆嗦,用詢問的眼神望向邢萱兒,顫聲問道:“氣流?!”
邢萱兒也是一臉慘白,但仍強作鎮定地點頭道:“應該是遇上了強氣流,大家不要慌張!”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巨響,飛機就像猛地撞上了陡坡一樣,機頭朝上蹦了起來,沒有綁安全帶的乘客們頓時被甩在機艙的半空中。
緊接着,機身在空中反轉,變成機頭朝下,在短短靜止了片刻後,便毫不猶豫地向下開始俯衝。
因爲此時飛機基本上是垂直在向下墜落,因此在明滅的燈光中,在嗤啦亂響的電流聲中,機艙裡的乘客們像下餃子一樣,驚叫連連地向着機頭的方向跌落下去,一個個堆疊在一起,不知死活!
眼睜睜望着身邊的那個戴眼鏡的胖子也大呼小叫地摔落下去,高傑嚇呆了。
他的座位本來位於機艙尾部,而此刻則變成了整個機艙的頂端。因爲就他還綁着安全帶,既沒有被拋飛,也沒有掉落。
下意識地死死抱緊前面座椅的靠背,他感覺此刻彷彿位於一棟摩天大樓的天台之上,正俯瞰着摔到下面、蠕動着的人堆。時不時的,還感覺到有東西不停從身邊頭頂墜落,砸去下方。
真切地感受着自由落體的刺激,高傑腦袋裡一片空白,恨不得抽自己一頓耳刮子:“烏鴉嘴,我TM就是個烏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