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
清漪進來,便見燕榕負手站在窗下,放在桌上的糕點一動未動。
燭光映着他的側臉,那般凝重,這幾日,他便是如此,心事重重,她知道是因爲朝廷的事。
突然她鼻子一酸,跑過去,從身後摟上他的腰。
“榕哥哥,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清漪都會陪在你身邊。”
燕榕身子一僵,半晌緩緩轉過身,“清漪?”
清漪擡起頭,眼中含淚,他目光深邃似有話說,終是忍奈住,最後只餘一片憐惜。
“清漪,答應朕,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好好活着。”
“不,清漪是榕哥哥的人了,不管榕哥哥喜不喜歡清漪,清漪都不會離開你,除非清漪死。”
燕榕聽言一怔,眉頭緊緊皺起。
“太后娘娘駕到。”
太監的聲音傳來,清漪吸吸鼻子,趕緊離開燕榕的懷抱,便見劉太后一身龍袍走了進來。
清漪大驚,下意識去看燕榕,見他神色難看,垂於兩側的雙手,微微顫抖,她悄悄挪到燕榕身側,握上了他的手,燕榕低頭看她,深吸一口氣,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母后這是何意?這般迫不及待了?”
劉太后大笑,“皇上覺得哀家的龍袍合身否?原來,德妃也在,德妃你來說說。”
清漪皺起眉頭,正要開口否認,燕榕在她手上微微用力,搶先說道,“朕覺得母后還是着鳳袍好看。”
聽言太后也不惱,“可哀家對這件衣衫愛不釋手,也志在必得。”
她下頜微擡,目光含着嘲笑,“哀家前來是告訴皇上一聲,這大燕江山不久便會改姓劉了,連國號哀家也想好了,屆時哀家會頒佈全國。”太后走近燕榕,“皇上?以後哀家該稱你先帝還是前朝皇帝呢?”
太后輕聲一笑,“至於皇上的住所,自是不能再住在宮中,哀家己經爲皇上選好的地方,西京如何?那裡有一座行宮,規模自是比不上這裡,不過供你與德妃二人居住,綽綽有餘了。”言畢,眼角瞟了一眼,他們相握的手。
西京在京城西郊,那座行宮早己廢棄,先朝未代皇帝便自刎於此,太后此話的意思,不言而喻。
清漪聽言眼眶畜着淚水,不爲自己,而是燕榕怎能受如此侮辱。
她擡頭狠狠的瞪着太后,太后對她根本不屑以顧,大笑兩聲後離開。
“母后。”
那知燕榕喚住她,太后轉過身來。
“母后是真心想當皇帝嗎?”
太后雙眼微眯,將他打量片刻,“皇上這是什麼話,你當哀家是鬧着玩嗎?”
“可兒子覺得母后是在堵氣。”
“你說什麼?”太后立即臉色一變,清漪聽言也甚覺奇怪,看着燕榕,但聽他又道。
“母后在與父皇堵氣,拿着江山社稷,拿着大燕百姓的性命,可是母后,父皇己經駕崩五年了,母后又何必……”
“住口。”太后怒言打斷他的話,一旁的程琳小心的瞟了她一眼。
“你以爲將先帝搬出來,就能說服哀家,呵呵……”太后怒極而笑,“你阻止不了哀家,任何人也阻止不了哀家,徐非先帝復活。”言畢長袖一甩,大步離去,卻不似來時那般從容自若。
入夜,星光璀璨。
一條黑影飛出小院,片刻,另一黑影悄然無聲的跟隨而去。
如今京城開始實行宵禁,一到戌時城門關閉,亥時保國寺大鐘敲響,大街上商鋪必須關門,更不能有人行走,花街柳巷例外,否則被五城司的官兵抓住,便會送進大牢。
此時街上無一人,英武箭步如飛,不過,他走兩步,便會停下來,四下觀望一番。
他身後的影子,立即躲在暗處。
英武朝碼頭而去,那人緊緊跟隨,然而,到了碼頭,柳岸邊,英武失去了蹤跡。
那人四下打望,又朝前走了片刻,除了靠岸的船隻,根本沒有人影。
微風習習,那人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你在找我嗎?”
突然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那人生生僵住沒有回頭,而是深吸了一口氣。
他是早己發現了她,還是他故意引她現身?
身後腳步聲響起,他緩緩朝她靠近,她心跳如鼓,緊張的握住雙手,就在他朝她伸手擒來,她身子靈活避開,迅速朝前跑去,他緊追不捨。
一個飛身,他躍到她面前,他看着她,黑暗下,蒙着面紗,看不清面容,不知男女。
他出手如電,朝她面紗抓去,她一驚,舉手而擋。
兩人頓時過招,他步步緊逼,她節節後退,她豈是他的對手,十幾招下來,她踉蹌數步,靠在樹幹上,他未繼續似在猶豫,糾結,僅眨眼功夫,他再次進攻,勢必要知道她是誰?
雖然心中己有猜測,沒見到真容,他仍不相信。
她氣運丹田,欲飛身逃開,他騰空而來,眼見掌力要落在她身上,卻收了勢,掌風仍然將她擊落,她摔倒在地。
他立即上前,卻又生生止住步子,在數步之遙看着她。
“你是誰?”
她擡起頭,眉頭緊皺,目光復雜。
“是不是你?”他大吼,又上前兩步,她立即移開,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過來。”她終於開口,聲音帶着顫抖。
他愣住,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她的聲音,她的聲音……
爲什麼?爲什麼?
他一個踉蹌,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似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雙眼通紅,是怒是傷是悲是恨是失望。
她眼眶溼潤,低下了頭。
“你早知道了。”她緩緩說來,帶着嘲笑。
在蘇州,她使計擒住他,二人在林中打鬥,她故意放了他們,不想他們受苦,他開始懷疑她。
回到京城,他看她的眼神與以往不同,他的話透着戒備,帶着探聽。
他向大嬸打聽她的消息,每夜,他在她屋外守着,監視。
她去謝府,他跟在身後,她查覺,於是編了謊話相告,他並不相信。
處斬宋玉那日,他對她說的奇怪的話,也是拭探。
他避開她去大理寺救人,無功而返,他己經猜到了是她所爲。
其實自從蘇州回來,二人之間就己經變了,卻都未將話說破,
她捨不得,他呢,是否也是如此?
少主吩附她,注意他一舉一動,今夜,她見他離去,她跟了出來……
原來就這樣揭開了那層面紗。
與他在一起後,她患得患失,時常擔心着,這一天的到來,她該如何,他又要如何?
她不敢看他,“你若過來,我便自盡你面前。”
她狠心的說着,並非作戲,有時她真想,死在他手裡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有的事,能用死去解決嗎?
她的母親該怎麼辦,那個苦命的女人,等了父親一輩子,“母親知道,你的父親在做什麼,母親愛他,所以母親不阻止他,你是他的女兒,母親希望你能助他,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能背叛你的父親。”
母親默默的愛戀着父親,不管父親做過什麼,有多少女人,母親說,她們都不是真心,若父親敗了,她會陪他一起,上天入地。
她不能讓母親有事,而她的身份,又怎能與英武長相廝守?一切皆是奢望,一切都是一場夢。
她終於還是擡起了頭,英武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匕首上。
他神色悲痛,“爲什麼?”
她沒有回答,她要怎麼回答。
“爲什麼?”他突然咆哮如雷,但始終沒有上前。
她艱難一笑,“爲什麼?你說爲什麼?”
兩人對視,瞬間又火花四濺。
“你是誰?太后的人?謝玄的人?還是那背後的另一股勢力?謝玄是否與他們一夥?”
他一連數問,她只是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會說,要莫放我走,要莫讓我死。”
“阿秀!”他大喊她的名字,氣得咬牙切齒,又失望得心痛,“你接近我是不是……是不是另有目的?”
他終於“鼓起勇氣”問來,她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深深將他看住。
目的?是了,她是帶着目的而來,裡縣,她的出現是刺殺趙直,是探聽燕榕的身份,後來,趙直被她一把火燒死,她卻因得知宋玉的女子身份,留在她的身邊,從此,一切改變了。
她是衆多姐妹中功夫最好的,她是殺手,是父親的工具,殺的人多了連着血都是冷的,可是與宋玉幾人在一起,她變了,她喜歡他們,樂觀豁達,喜歡他們大大咧咧,打打鬧鬧,喜歡與他們在一起。宋玉的善良勇敢,王家兄弟的憨厚,宋寶的呆傻,徐盛的天真,還有他們之間的友誼,都是她嚮往而不得的東西。
她更未想到,會與英武走到一起,她與他不打不相識,他懷疑過她,時常注意她的動向,那時候,她格外小心翼翼,也想着一些法子逗他,從此便開始了二人的一段孽緣。
如今緣己盡了。
阿秀閉了閉眼,“是,我的目的不說,你也會猜到,所有的細作無非是打探消息。”
她承認了。
“那麼我呢,你對我的感情也是假的嗎?也是你的目的之一嗎?”
他大聲質問,此刻固執的像個孩子。
她心痛難忍,她與他的這段感情,是意外,但她不後悔。
她沒有回答,垂下雙眸,是真是假,如今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註定與他不能相守,她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她的父親與燕榕是死敵,而他是燕榕的心腹。
而且,他們之間還隔着一個徐盛,他將事情想得太簡單,她可以忘記徐盛的事,他能忘記嗎?
原來一切命中註定。
阿秀嘴角勾笑,緩緩轉過身。
“阿秀?”
他衝上去,一把將她抱住。
她感到他心跳如鼓,他身子的顫抖,他的痛苦,她何嘗不是這樣,早知結果,何須當初接受他,說起來,還是她的錯,他什麼都不知道,是她貪戀情愛,傷了他,傷了自己。
她緊緊捂住嘴,無聲流淚。
相愛不能相守,有情人未必成爲眷屬,或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擁抱。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扮開他的手臂,“我做了那麼多壞事,謝謝你不殺我。”
她硬嚥的說着,他心如刀割,他怎會殺她,怎麼可能?
但他也“恨”她,從心底升起的“恨”。
“我走了,你保重。”她硬嚥的說着,掙脫掉他的束縛,大步朝前走去,而他頹廢的垂下雙臂,聽着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他想阻止,理智告訴他不能。
他該怎麼做?放她離開,從此兩人刀劍相對?不,他不要這樣,他突然大吼一聲,雙膝跪於地,一手重重擊向地面,頓時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