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眼一望,這個白衣秀才正是昨日見到的那個白秀才。他有些失神,情緒頗爲低落,似乎還沉浸在那場雜劇中,並未注意到我。我有心與他攀談,卻不好貿然打擾,遂靜立在一側等候起來。戲園裡看客漸少,原本能容納百餘人的大庭院,現只剩下十餘人了。
白秀才兀自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起身,舉步向下場門那邊走去,而後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的,又猶疑起來,止步不前。
我不知他這般躊躇爲的什麼,等的也有些焦急,正要上前詢問,忽見下場門那裡有人撩簾出來,見到白秀才便熱情地招呼:“呀,白秀才!今兒也來捧場,胡三這裡謝過了!”
白秀才被他一招呼,臉色並不似昨日那般清冷,淡淡一笑:“胡班主客氣了。這雜劇做得精彩,本子也好。不知是哪位才人寫的?”
“書會的馬致遠馬秀才,剛寫好的本子,幸巧被我碰見訂下來做首場。”胡班主摸着下頜鬍子,無不得意地說。
“班主慧眼。”白秀才說着,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仍望向下場門那邊。
胡班主何等人精,一眼便看破了他的心事,揶揄笑道:“在等四姐?她在戲房裡卸妝,我叫她出來。”
被他說破,白秀才臉色一滯,尷尬地笑了笑,擺手道:“不了。她一個正末唱了四折,怕是累得很。今兒不便打攪,我改日再來看她。胡班主先忙,白某告辭了。”說罷,拱了拱手,回身要走。
胡班主笑着嘆了口氣,卻也不攔,道了聲別,正要折回戲房。忽見下場門的簾子猛地被人撩開,一襲倩影立在門口,眸子涼沁沁地望過來。
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容貌極清秀妍麗,眉如遠山,眼橫秋水,氣質高靜淡雅,竟不沾一絲勾欄媚氣,蕭蕭然有林下之風。只是神情太過清冷,像淡出了紅塵之外一般。
她那目光只鎖在白秀才身上,眼裡並無他人。眼裡水波涌動,像是勾起了回憶,說不清道不明,可那臉色終是冷的。
白秀才被她盯得極爲被動,再也迴避不得,便不再回避,眼神柔和了許多,神情也顯得傷惋,輕輕喚道:
“玉軒。”
聽到這個名字,姑娘像被刺痛一般,眼神一縮,而後又恢復了冷淡:“倡優賤行,哪裡敢用本名?還是叫我‘四姐’罷。”
原來是雲軒兒。元廷有令,無論男女,一旦從藝便要棄用本名,只用藝名。想來這“玉軒”便是她的本名罷。看來這白秀才不僅與她相識,而且關係非同一般。
白秀才聽了這話,眼裡閃過一絲痛意,而後望定她,沉沉開口:“在我心裡,你從不曾輕賤。”
雲軒兒避開了他的目光,低頭自嘲一笑,而後又猛地望回來:“那麼,剛纔夢石哥哥爲何不願見我?”
她毫不客氣地逼問,咬字如冰,語氣卻似賭氣。
“一別三年,忽然重逢,一時情怯罷了。”白秀才赧然一笑,臉色卻明朗許多,眼裡帶着溫柔的憐意,“這次回來,你便安心留下罷。”
“那也得大都城留我才成。”雲軒兒與他對視片刻,輕輕抿嘴一笑,臉上的冷意去了些,變得可親多了。
白秀才搖搖頭笑了,知她是假意自謙,也不說什麼。
“我倦了,不留你了。改日相會。”雲軒兒道。
白秀才點點頭:“你且去罷。回來了便好。待盧遠溪休沐日,我約他一同看你。”
雲軒兒一怔,而後發出一聲悠遠的嘆息:“遠溪哥哥呀,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樣了。聽聞他高升了,在中書省衙門做了官。我這等優伶,都不敢近身了。”
“呵,”白秀才不以爲然地笑了笑,“不過是斷事官手下的令史,胥吏一員罷了。京師官宦如雲,這又算得什麼?做了官,便認不得故人了麼?想當初即便是東朝史公子,你也不放在眼裡的……”
雲軒兒臉色忽地一變,擡手打斷他:“當時是年少輕狂,那事不要提了。”
白秀才自覺失言,沉默片刻,道:“學裡還有差事,我先走了。”
他看了雲軒兒一眼,匆匆道別,轉身便走。我已候了半晌,趕緊悄悄跟上。早在一邊忙活的胡班主也不去相送,只是揚聲說了句“白秀才慢走”,仍指揮着夥計撤下布額,收拾戲臺。雲軒兒目送着他,也沒有過多留戀,轉身進了後面戲房。
待出了勾欄院,我疾走幾步,追上白秀才,喚道:“白學正!”
他驟然止步,遲疑地轉身,看見我,有些詫異,而後恍然想起:“您是昨日的那個舍人?”
“正是。”我點點頭,“小可想去路學做直學,不知有何門路?還望白學正賜教。”
白秀才沉吟片刻,“明日去學裡尋我便可。學院就在燕京舊城。某姓白名瑀,字夢石。”
原來“夢石”是他的字。我心裡默唸了一遍,向他一揖:“小可謝過白學正。”
“舍人客氣了。選拔直學需有考試,經義、算術各一道,通過後再由教授和學正面試,方可入職。舍人略作準備即可,卻也不難。”
原來還需考試和麪試,我有些訝異。轉而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白某告辭了。明日有緣再會。”他不再多言,剛要離去,忽又轉身,“某疏忽了,還不知舍人名諱,不知可否告知?”
我一時語塞,腦中飛轉,臨時湊出個名字,略顯僵硬地開口:“我……我叫蘇子清。”
“蘇舍人。”白秀才會意地點點頭,而後不再滯留,揮揮手告別了。
……
第二日一早,我從落腳的客棧出發,叫了輛馬車,趕往燕京舊城。
自從向波羅一家隱瞞姓名的那一刻起,我便打算拋棄原有的身份,獨自一人。眼下身上雖有銀錢,但和以前的生活自不能比。未來難測,但至少命運在我手裡。若是回宮,不知等待我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若是再被嫁人,又要嫁到哪裡去呢?
我狠下心,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自己識得字懂得算術,總有謀生的手段,就算清貧,也能存活。眼下先攢些積蓄,待宋元之戰過後,我還可以南下看看。
想到這些,心裡一陣輕鬆,我看着城外的茸茸春意,臉上漫出了笑意:日子總也不會比在西北更難過就是了。
馬車一路南行,終於到了大都路學所在。我下了馬車,站在學院門口打量幾番,而後吸了口氣,徑自走向院門。
早有門房迎上來,我向他投了拜帖,言明來意。他只說白學正還在給學生授課,叫我在前廳稍候。
門房待人周到,端上茶水招待。我與他閒敘一陣,方知這大都路學本爲燕京國子學,忽必烈將燕京改爲大都,並在城北建設新城後,這學校便降爲地方官學。大都路學有學生百餘人,有小學生員和大學生員之分,學習內容也有所不同。學院教官以教授爲長,教授、教諭、學正、學錄各一名,助教若干。教授、教諭和助教負責教學,學正、學錄則督促課業。另還有直學兩名,主要負責學院錢穀諸事。
現今的大都路學教授是個老儒生,一心沉迷於理學,於教習和學院事務並無用心,教誨生員和學院管理諸事實際落在學正白瑀身上。兩名直學也是頗爲勞心。原燕京國子學時,學院經費一應由朝廷撥給,降爲路學後,朝廷劃撥了學田,經費便取自田租。若遇水旱災害,錢糧收入並不穩定。直學職俸本就不多,卻要負責學院田產、屋宇、錢糧、書籍、文簿諸事,因而有一人苦於應對,辭職回去了。眼下只有一名直學勉力維持。
門房一番話才解了我心中疑惑。直學本應從生員中選拔,考覈後錄用,怎能像白瑀一般隨便從市井裡尋摸呢?估計他是苦於無人,見我又是外來戶,急於安頓,一時招來應急罷了——這秀才倒會盤算吶。
是個苦差事啊,我心中默想。不過直學可以住在學裡,免去一筆房租,卻也不錯。
一盞茶盡了,有個小童子過來傳話,說白學正那裡授課完畢。我側耳一聽,果然有下課的鐘聲傳來。遂跟門房打了招呼,由小童子引着去見白瑀了。
我這才得以細細打量官學的建築和佈局。學院共有兩進院落。前院約有齋舍六七間,供小學、大學生員上課,後面堂屋則是食堂和教官居所。立在堂廡下一望,鐘聲過後,各個齋舍的房門相繼打開,一衆生員紛紛出來。看其年紀,小的九、十歲,大的則有十五、六,都進退有度,排着隊列出來。可一出了齋舍,少年們就轟然散開,嬉笑着往學院外跑去。兩三個教官模樣的青年緊跟上來,高聲喊道:“都不許走遠!午膳時分,諸班的班首、直日都把人點清帶回來!”而後就聽人羣中有少年爽朗的話音傳來:“助教放心,學生知道啦!”
看着這些青蔥少年,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和安童、那木罕一起讀書的情形,心頭一熱。他們少年時的面孔還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裡,可這些人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念及此,眼睛有些發酸,腳步也遲疑了。
引路的小童子蹦蹦跳跳的,扭頭歡快地向我喊道:“舍人快來,白學正在齋舍裡候着呢!”
來到前院西面一間齋舍,正是白瑀教學之處。此時生員都出去了,只剩白瑀靜靜坐在教席上。我扣了扣門,正要進去,忽見裡面書桌間還立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他垂首而立,咬着嘴脣,頗爲委屈的樣子。而教席上的白瑀卻沉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盯着小少年:
“助教說你《小學》、《論語》有多章仍無法默出,習字也荒疏了幾日。便是因病誤學,一個月的時間也應補上。助教訓誡無效,以至於要學正親自督導。你能給我個理由麼?徐慕之?”
“學、學正……請再寬限三日,學生定會補足功課。”小少年不安地擡起眼睛,小聲懇求。
白瑀冷冷一笑,不爲所動,沒有迴應他的話,凝神沉默片刻,復又開口:“助教跟我提起,你因病請假的時候曾幾次在大興縣衙出入……”他低眸緩緩道,“莫非不是病了,而是不想讀書,跑去縣衙做胥吏了?”
小少年聞言,驟然擡眸,目光猛地一顫,口中卻支吾難言:“學正……”
“你不實說也罷,我改日讓人去縣衙一問便知。”白瑀也不擡眼看他,目光凝在別處,不鹹不淡地開口,“你這年紀也該入大學了。只是下月就要考覈,若不通過,怕是無緣。到時同學怎麼看你?你父親也會蒙羞罷。”
“學正,慕之知錯了!還望學正寬宥!”小少年一慌,幾乎要哭出來,連聲懇求道。
“即便我寬宥你,又怎麼幫得你通過考試?”白瑀似有所動,擡了擡眼,目光仍無感情。
“學正既然有心訓責弟子,定有辦法幫我。弟子知錯,立時悔改,一切都依學正所言。”
小少年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抹了抹臉頰,他已急得落淚。我心中也有些不忍,正猶豫着要不要插手。
白瑀凝視着他的臉龐片刻,而後起身來到他身邊,伸出手爲他擦去眼淚,語氣柔緩下來:“你家中情形我已知曉。父親臥病,爲何不告知學裡,反而自己跑去做胥吏?”
“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父親病得很重。太醫(1)給看了病,可家裡仍付不起藥錢。哥哥說本朝不行科舉,讀書無用,還不如去做胥吏,熟悉細務,有俸祿可拿,日後還能升官。我、我……”說起父親,小少年更是焦慮,抽噎了幾下,終於哭出聲來。
“藥錢我來想辦法,你仍來學裡,不要誤了功課,”白瑀撫了撫他的頭,教誨道,“你去做胥吏,肯上進,是好事。可學業未精,便急功近利,汲汲於刀筆筐篋,終非正途。苦心讀書,涵養品性,習得大道,方能長遠,否則終身只是沉淪下僚罷了。你是儒戶出身,免於賦役,認真修學便是義務所在。這更是平民子弟無法獲得的機會。莫要不珍惜。”
“學、學生知道了。只是這考、考試……”
“好了。”白瑀打斷他,臉色又沉冷下來,“我給你機會,你也要善自珍惜。這幾日便宿在學裡,晚上找我補課。家裡的事不要憂心,我會着人安排。”
小少年心中感動,一時失措,不知做何言語,只是連聲道謝。白瑀擺擺手,柔聲道:“去罷。”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他送到齋舍門口。甫一擡頭,才發現在室外等候已久的我,臉上立時生出歉意:“讓蘇舍人久等,是白某的不是。”
我旁觀了剛纔一事,心裡敬他,哪裡會介意,微微一笑,“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