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到正月十五,是大都城最熱鬧喜慶的日子。上至顯貴下至黎民,全都沉浸在祥和喜樂的氣氛中。白日走親訪友,宴飲聚會,晚上便可漫步長街,賞燈夜遊。連平日裡嚴格的禁夜制度都鬆弛許多。正月十五是上元燈節,正是觀賞花燈的好時候。
正月時節路學依舊放假,可慶雲班卻越發忙碌,不僅在勾欄裡做場,還要應邀請爲官府權貴演出。雲軒兒和米里哈忙到上元節才稍有閒暇,京中官民全都涌上長街去看花燈,也就不必應付公府差遣了。
盧洵休了假,果然來尋米里哈,攜她夜遊長街。雲軒兒疲累得無心出遊,索性留下來陪伴白瑀。蓮奴本來吵鬧着要跟米里哈同去,被雲軒兒嚴厲喝止。小丫頭好不委屈,抱着膝蓋坐在門口受凍,死活不進屋。我出門時恰巧看見,遂上前笑問:“怎麼了?小臉垮成這樣,怪難看的。”
她嘴一撇,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扭過頭去不說話。我試圖拉她起來,她也不動。雲軒兒只在屋內喝了一句:“不必管她!不怕冷只管在外面凍着!”
小丫頭聞言,“哇”地一聲委屈地哭出來。
“好啦!”我用衣袖爲她擦擦眼淚,“想出去嗎?我帶着你。”
她猶疑地望着我,慢吞吞起身,我催促道:“還不快去把臉洗淨。哭成髒兮兮的小花貓,我怎好帶出去?”
她登時破涕爲笑,飛也似的跑進屋了。我也進去等候,雲軒兒蹙眉嘆道:“都是我將她慣出了毛病,還需直學費心看顧。”
“無妨。上元佳節,我正想出去走走。蓮奴平日裡也是被拘壞了。”
小丫頭正是愛美的年紀,洗淨臉後又擦好玫瑰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雲軒兒爲她縫製的新衣出了門。
我俯身打量她,笑呵呵地打趣道:“你那慕之哥哥不在身邊,打扮這麼漂亮給誰看呢?”
蓮奴的臉騰地紅了,嘟着嘴想要發作,忽又想到我是帶她出去的“大恩人”,只得忍氣吞聲,“纔不是給誰看!我打扮得漂亮,自己心裡也美呀。”
“喲,”我嗤笑道,“走罷,可要跟住我,否則小心被人販子拐去賣掉。”
蓮奴小步緊跑跟了上來,擡頭說話時有些喘籲,臉色突然變得漠然:“我本就是被人拐來賣到勾欄院的,有什麼好怕的?”
我的心驀地一沉,驟然止步,俯身按住她肩膀,安慰道:“我不會讓你再被拐走,”拍拍她的臉,“要出去玩,高興點兒。”
她垂下眼睫,默然點頭,小手緊緊攥住我的手掌。
我們出了里仁坊,瞬間被滿街花燈迷花了眼。走到斜街一望,海子邊上的柳樹已掛滿彩燈,匯成一條火龍。絢麗的燈影投到冰湖上,映出一片片奇光異彩。街上游人如織,商販密佈,原本敞闊的街道變得擁搡起來。我攥緊蓮奴的手,跟着人潮前行,不時低頭看她。小丫頭有過被拐賣的經歷,異常警覺,貼着我走,寸步不離。我揉揉她的頭,寬慰道:“別害怕,放下心玩罷。”
領着她一直沿斜街走到鼓樓處,沿街設攤的小商小販更是擠滿了街頭。有賣點心的,糖糕、棗糕、辣湯,小米團應有盡有;有賣字畫的,有賣小花燈的,有賣糖人的……蓮奴被夜市的繁華迷花了眼,腳底再也挪不動步,杵在攤位前目不轉睛。
我知她平素裡清苦慣了,哪裡有閒錢買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遂低頭問她:“想要些什麼?”
她咬住嘴脣,搖了搖頭不說話,眼睛卻盯住那黃米棗糕一眨不眨。我會心一笑,向小販問了價錢,從懷中掏出幾個銅錢。小販殷勤地包好一塊棗糕,我接過來遞給蓮奴。平日裡調皮潑辣的小姑娘突然變得害羞起來,小聲道:“我不該亂花直學的錢……”
“胡想什麼呢?吃罷。”我笑了笑,把棗糕塞進小姑娘的手裡。
蓮奴道了聲謝,不急着吃,反而把棗糕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我心下疑惑,“怎麼不吃呢?”
“師父吃不到,我要帶回去分給她。”
蓮奴將自己的衣襟弄平,擡頭看看我,自然而然地答道。
我心下一暖,卻也隱然心疼,回身又買了一塊棗糕遞給小丫頭,“這是給你師父的。剛纔那塊你放心吃罷。”
蓮奴粲然一笑,一瞬間讓街上的花燈都黯然失色。
*
我們從鼓樓行到中心閣,沿街南下,過海子橋,又到了商販聚集處。除了茶湯麪糕,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具。我在一個面具攤前停了下來。看着攤上花花綠綠的假面,一時來了興頭。這些面具或是竹製,或是紙胎,拿在手上十分輕盈。上面用油彩勾畫出各色形像。我拿起一個猙獰似饕餮般的假面放在臉前比了比,問蓮奴怕不怕。小丫頭擡擡眼瞼,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想要哪一個?你自己挑。”我又問。
小丫頭踮起腳,目光在攤上一掠,而後撇撇嘴。我只當她是羞於開口,笑道:“喜歡哪個儘管說,我今日帶足了銀鈔。只爲讓你盡興。”
蓮奴只是緩緩搖頭,似乎興致不高。我一時不解,只得耐下心來問她:“怎麼又不高興?是想給你師父也買一個?”
“不,”她截口否認,冷冷道,“平日做場臉上塗滿油彩還不夠嗎?我只想看看自己的模樣,要這面具做什麼?”
我一時語塞,竟被她堵得啞口無言。然而在攤位前站了半天,那小販也殷勤招待了許久,不買一個總不厚道,便隨手挑了個饕餮假面,領着蓮奴走了。
我將假面戴在臉上,低頭看蓮奴,她卻變得怏怏不樂,滿街燈火也無法討她歡心。我猜得是因假面一事惹她不快,心下慚愧,只得討好般地逗哄她:“帶你出來你卻不開心,你師父會怪罪我。走,我們去看雜戲,好不好?”
她澀然一笑,心不在焉地回道:“好。”
*
鼓樓到海子橋一帶有處場地,各色藝人匯聚於此。有放空竹的,有噴火龍的,有爬杆的,有做傀儡戲的,蓮奴一一看過,似乎都興致缺缺。我一時頭疼,想不出怎麼才能博她歡心。領着她在附近繞了一圈,小丫頭終於曉得我的難處,指着一處雜戲攤位,“直學,我們就看這個罷。”
我鬆了口氣,尋了處不妨視線的地方站定,又把蓮奴拉到我面前。周邊已圍了一圈人,人羣中央有個十來歲的小夥子正賣力地表演。
這雜技叫“踢弄”。空地上擺了一張高桌。表演者躺臥其上,爲了方便動作,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衣褲。雙腿高蹺着,一根描金的棒子被他隨意踢弄,在雙足間悠悠兜轉,一會兒在腳心,一會兒又繞到腳背,一會兒又只用腳趾頭夾弄着,飛快地旋轉。眼見那棒子要落地了,忽地被他用腳靈巧地勾住;忽又腰肢向上一頂,將那棒子高高拋起,待棒子落下時,又牢牢地夾在足間,左右離不開那人的控制。我只覺那棒子如金箍棒一般千變萬化,轉得人眼花繚亂,卻又叫人錯不開眼。看客們看得盡興,不禁鼓掌歡呼,向場中拋撒銅錢,小夥子表演越發賣力,花樣更多了幾番。
蓮奴瞪大雙眼,一瞬不瞬地盯住那棒子,似乎已入了迷。我不忍打斷她,索性讓她多看一會兒。看客們散了一波,不多時又圍上了新的一批。連連看了兩場,蓮奴仍興頭十足,我只得道:“天已很晚了,咱們回去罷。喜歡的話改日再來好不好?”
她乖順地點點頭,這次夜遊似乎已讓她十分滿足,夠她回味一年的了。我這麼想着,又心下感慨。攥緊她的手,領着她穿出人羣。這一帶更爲熙攘,人聲雜亂,我不時回頭,生怕將她甩丟。感覺到手心溫暖的觸感一直都在,才稍稍安心。
到了鼓樓這邊,忽見一波逆行的人羣。看這架勢,似是出遊的居民紛紛回返。我們在街邊避了一會兒,想躲開高峰。等了半晌,見人流間終於有了縫隙,趕緊拉住蓮奴往前走。
我往上擠着,卻覺一股力量在身後掣肘,街面上嘈雜不止。蓮奴連連叫了幾聲,我才聽到,“直學!直學!”
我登時回身,以爲她受了傷,上下打量着,焦急地問道:“是被擠到了?還是被人踩了腳?”
她連連搖頭,只是指指身後,“你看……”
我目光一掃,這才注意到角落裡那個微弱的聲音。只見一個小男孩拽着蓮奴衣襟,委屈地哭喊,面色惶急。那小孩也就三歲大的樣子,個頭只到蓮奴的腰際,沒在人羣里根本無人關注。他哭得臉色漲紅,聲音含混不清,我附耳聽了半天,才聽出他反覆哭喊的那個詞。
“阿爸、阿爸……”
我尋思片刻,便知肯定是哪個糊塗父親丟了自己的孩子,心下不免焦躁氣憤。既然看見了便不能棄之不顧,哪能將這三歲孩子丟在人羣中?又不知這小孩子丟了多久,可曾被人擠傷?遂俯身把他抱起來,細細查看了一番,但見無事,方纔放心。
哪知他看到我的面具,哭得越發洶涌。我只當上面的兇獸嚇到了他,正要摘掉,哪料他又用小手死死扣住假面,不肯放鬆。我心下疑惑,凝神想了片刻,方纔醒悟,低頭喚了蓮奴:“跟我來!”
我抱着小男孩又往之前的假面攤前走去。他指着我的面具叫阿爸,這其中也許有什麼線索。我心下焦急,又存着幾分僥倖。若是不能替他找到父親,只得帶回去待明天交送官府了。
一邊走着,一邊低頭問那孩子父親的名字。他叫的是蒙語的“父親”,我便用蒙語問他。可那小男孩一個勁兒的哭喊,話語也含糊不清,根本聽不出任何有效信息。我焦躁不已,便不再問,只得尋到面具攤處等候。
“這位哥哥,敢問你見過這個小孩兒嗎?”
那小販已經收攤,被我生生攔住,塞了他幾個銅板,他才肯費心回想。看看小孩兒,看看我,又看看那張饕餮假面,好一會兒才一拍腦袋:“啊呀!這小孩兒剛剛來過,他爹爹也在這裡買了個假面,跟舍人手裡的一樣。”
這便是了。我心下一定,“可曾記得那人模樣?”
“唉,”他嘆了口氣擺擺手,“看着是個貴人,可我這等賤民怎識得是哪家的貴人?舍人不着急便等着罷,小的可要收攤嘍!”
問不出其他有效信息。我一時焦急,懷中的小孩見我這般,似乎頗爲懂事,也不再添亂,哭聲小了許多。蓮奴也四下尋覓,看是否有丟失孩子的父母尋過來。
“乖乖,不哭不哭。”我又看看懷中的孩子,幫他抹去眼淚,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覺他身上衣料華貴,必是權貴之子。可京師盡是權貴,我哪裡猜得出呢?
小蓮奴從懷中掏出一塊棗糕,安慰他,“小弟弟,不哭,吃了這棗糕,你爹爹就回來啦。”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又滾出淚珠,兩隻小手攥住棗糕,情緒也稍稍安定。
我抱着孩子站在街頭,看周圍人來人往。路過的行人偶爾投來質詢的目光,怪異地打量幾眼,卻也不問,只是轉身走了。
莫不是把我當人販子了?可人販子哪會在街頭招搖?我哼笑一聲,也不理會,繼續在街頭等待。只想再等一陣兒,若是無人來尋,便先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街上行人都少了很多,小販們都開始撤攤了。小男孩已把棗糕吃完,仍不見父親,失望之餘又哭鬧起來。
我更是煩亂,抱着他來回踱步,忍不住腹誹孩子的父親。蓮奴也焦急不已,探問道:“直學,我們要不要回去?”
我擡眸四顧,仍不見什麼來人的跡象。沉吟片刻,終於決定,“走罷。”
正要轉身,卻聞蓮奴叫道:“直學,你看!”
循聲一望,卻見花燈暗處,幾人正急急往這邊趕來。約莫有三個人,爲首一人走得迅疾,其餘兩人緊隨其後跟着,似是僕役模樣。
看着他們果然直直奔我走來,口中喊着:“舍人留步!”
我心下一喜,欲上前迎接,卻猛然想到對方身份不明,腳下又一時踟躕。正猶豫間,對方几步趕上來,而我懷中的孩童也停止了哭聲,驚喜地喊道:“阿爸、阿爸!”
對面是個青年男人,手裡還提着個面具,聽到孩子的呼喚,揚手把面具扔了,疾步上前,朝孩童伸出雙臂,帶着幾分猶疑,顫聲道:“兀都帶?”
我心下弛然,終於鬆了口氣,心情也跟着喜悅起來。男人越走越近,輪廓漸漸清晰,我上前幾步,猛然對上他的眼睛,看清他面孔的那一刻,腳下一滯,呼吸被瞬間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