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五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些。入了八月,北風就一陣兒緊似一陣兒了。
此日皇帝起得格外早,想是昨夜未能安睡,晨起後便陷入了莫名的躁鬱,無端發起了脾氣,早膳只用了一半,就盡數潑在了地上,被奶茶浸泡的地毯溼溻溻的,污穢不堪。小火者跪在地上小心擦拭着,動作只慢了些,就被皇帝一腳踹倒。
心知皇帝是故意撒氣,領班的老宦者也不敢深勸,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火者偷偷揉着屁股,暗自叫苦。他卻也疑惑:皇帝雖然年老,卻不昏聵,更沒有無端發作的時候——今日這般,又是怎麼了?
“叫人即刻安排,朕明日便回大都!”
皇帝坐在榻上吼道,鬍鬚虯結,暴躁不已。老宦者聽了,更覺荒唐,小心開口:“陛下,眼下才八月上旬,回去怕是早了些罷……”
“朕心裡堵得慌,卻是一天也呆不得了!”皇帝嘟囔着,又喃喃自語了一番,而後突然安靜下來。老宦者驚訝地偷眼去瞧,卻見皇帝倚着坐榻,眼神發直,過了一會兒,眼圈一紅,竟落下淚來。
“朕心裡就是不好受!就是不好受!”他喃喃不止,像個負氣的孩子,情緒莫名失控。老宦者心裡一揪,連忙上前安撫,皇帝只是咬住嘴脣,極力忍着,可眼淚仍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陛下想回去,老奴這就着人安排。只望您切莫傷懷,以免傷了龍體……”
好說歹說,才把皇帝的情緒穩住,等老宦者從皇帝寢殿出來,後背都溼膩膩的——卻是急的。額上也是汗珠,他一邊擦着,一邊往外走,卻被一個急奔過來的身影撞得趔趄。
“不長眼的猴崽子!”
安撫了皇帝半天,他早就失了耐心,張口便罵起來。那個愣頭青驟然止步,看着氣急敗壞的老宦者,忙不迭地請罪,身子不住地發抖。
“他即便衝撞了我,何至於嚇成這樣?”
老宦者心裡犯了嘀咕,不禁用眼去瞧:只見這小火者臉色怪異,一陣白一陣紅,眼神飄忽,額頭冒汗,像是捅下了天大的簍子一般,全然失了魂魄。
“到底何事?慌慌張張,丟了魂似的……”他一巴掌將小火者拍醒,當下教訓起來。小火者一激靈,撲通跪下:“我的爺爺,快救救小的!不花、粘罕他們欺負我,叫小的去傳信——這等信兒,我怎敢往御前遞呀!”
老宦者心下一沉,顧不得罵他,急問:“什麼信兒?”
小火者哭喪着臉,支吾了一陣,才擠出一句話來:“陛下心裡最疼的那位,前些陣子……薨了!”
腦子猛地一陣眩暈,老宦者也似丟了魂魄,扶着廊柱緩了半晌,才緩過來。他擡眼望天,蒼灰的天幕上不見日光,一片慘淡,不由得緊了緊外袍:這上都的寒秋,一眨眼就逼到了眼前。這天兒還真是冷了啊!
他兀自想了一會兒,突然一腳將小火者踹起來:“走罷,愣什麼!這等消息你還敢瞞着?算我倒黴,今日陪你一道罷!”
老宦者極不情願地又挪回了皇帝寢殿,心想:陛下明日,怕是當真要回去了!
*
每到暮色降臨,宮燭次第燃起時,便有近侍過來,將他引到皇帝的宮殿裡。
他會在夜色中經過鑲金鏤銀的殿宇,穿過如夢似幻的花園,來到那鋪着流蘇軟墊的寢閣裡。皇帝早已穿好絲綢寢衣,趿着緞子拖鞋,靠在御榻上,耐心等候他的到來。
今晚同每次一樣,皇帝仍嚼着阿拉伯茶——這種從阿拉伯半島傳來的邪惡植物。他不止一次勸說皇帝戒掉此物,皇帝卻不以爲然:
“它能鎮痛,又能解乏。嚼着它,朕才覺得有了精神。”
皇帝臉上仍是掛滿倦怠,一場徹骨的悲傷,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蒼老的軀殼裡盛放的,是同樣衰朽的靈魂。他一定是太過寂寞了,纔會從那些荒誕的故事中尋求慰藉。
可他不得不承認:皇帝是一個絕好的聽衆。每一個這樣的夜晚,在他的講述中,皇帝跟着他,將帝國山水一一走遍。從薩萊到不花剌,從撒馬爾罕到哈剌和林,從斡端到甘州……高山長河,荒漠綠洲,都有他的足跡。通過他的故事,皇帝內心的空虛得以填補:似乎只有藉助於此,這個孤獨的君王才能驅馳到每一寸疆土,才能在腦海裡建構起那龐大而失落的帝國。
“馬可,你們何時啓程?”他剛在流蘇軟墊上跪下來,皇帝便驀地開口。
“回陛下,今年年末,我和父親打算先到刺桐,從那裡坐海船,護送公主去伊利汗國。”他低着頭,謹慎開口。
“你走之後,朕就聽不到你的故事了,也再沒有人來給朕講他走過的城市了……”皇帝一口吐掉嘴裡的碎葉,眼裡突然溢滿了悲傷。
“陛下何必憂愁?等安童那顏回來,就能帶來海外諸國的見聞和傳說了。”
他試圖勸說,卻勾起了老人沉埋的心事。皇帝一時陷入了沉默,迷茫的眼神很像大漠上寂寥的荒煙。
“陛下今晚想聽什麼故事?”
他實在無法忍受皇帝的沉默,以及那沉默背後的悲傷,忍不住再一次發問。
“給我講講她罷。”皇帝許久纔給他迴應,揉揉酸澀的眼睛,那眼睛因淚水變得更清亮了,“講講她當年的故事,講講她在察合臺汗國的經歷——你還記得察蘇公主罷?”
他當然記得這個公主。可他要如何跟皇帝講述?她在察合臺汗國的經歷,絕不是什麼動人的故事;而她走過的荒苦路途,也泛善可陳。
“給朕講講罷。”皇帝垂下眼睛,出神地望着鞋子上的寶石,“她連一副畫像都未留下。朕已老了,都快忘了她的模樣了……”
皇帝的執着突然給他靈感,也讓他突破既有的原則:一個杜撰的故事足以給人虛幻的慰藉,一個旅人的講述不必忠於自己的見聞。通過這些講述,皇帝必將隨他穿過破碎的真相,來到他用言語織綴的夢幻花園。
*
安童以送嫁爲名,隨同波羅父子出海,一去便是六年。在這六年裡,發生許多大事,每一件都足以驚心動魄。
朝外,乃顏之亂兩年後,海都禍亂西北,來勢洶洶,北安王那木罕不得已棄守和林,最終皇帝再次以高齡御駕親征,才消弭了這場禍亂。
朝內,自安童罷相,桑哥真正做到了一手遮天。鉤考遍及全國,乃至百姓失業,羣盜蜂起,天下騷動。御史憤起彈劾,卻被嚴厲打壓,連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都險些被貶謫江南。很快,桑哥又把斂財之手伸向了宗王勳貴,秉承皇帝意旨,嚴厲打擊宗藩。向來享有特權的怯薛子弟被迫繳納稅糧,宗王勳戚的歲賜也一應削減。而他自己,自得勢以來,貪贓受賄,聲名狼藉。朝中權貴幾乎被他盡數得罪,幾載宦途很快便走到了終點。
至元二十八年,皇帝罷黜桑哥,問罪抄家;七月,桑哥被下令處死。忽必烈一朝,從阿合馬到桑哥,三任理財大臣皆不得善終。桑哥死後,完澤拜相,不忽木任平章,朝廷的天平再一次倒向漢法派的一邊。可自真金去世,儲君之位一直空懸,朝中再未預立太子。直到那木罕去世,皇帝的心意纔有所動搖。而事到如今,三個嫡子皆已去世,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似乎只有兩位嫡皇孫了。甘麻剌、鐵穆耳,皇帝到底屬意於誰,一時也看不明白。
時間卻分毫不停,一直走向命運的終點。
*
至元三十年正月,京師大雨三日,落地成冰。詭異反常的陰雨天裡,老邁的皇帝從病痛中醒來,望着窗外的一片陰晦,深深皺起了眉頭。
他不喜歡雨天,雨天會使他痛風加劇,更會勾起心中的隱痛。據說察蘇公主薨逝的時候,大雨也是連天不止。
皇帝心情不豫,腳痛更加難忍,太醫院使李邦寧很快被傳喚入殿,爲皇帝視診。待皇帝病痛稍緩,纔有心情同他言語:
“這好好的冬日,爲何就下起了陰雨?當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京裡哪位貴人……去了?”
皇帝不由聯想到這裡,一時心下更沉了幾分。他也只是隨口一問,可李邦寧聽罷,神情驀地一黯,跟着便嘆了口氣,惻然道:
“臣聞說,前日裡,安童那顏病逝於京師宅邸。可憐賢相早逝,這冬日陰雨,想必是上天也有所感應罷……”
他喃喃說着,不料皇帝早已呆住,老人眼神發直,雙目猶如死物,儼然丟了魂魄:“人言丞相病,朕弗信也,而今果喪良弼!”(1)
皇帝的嘴脣無聲張着,鬆弛的臉龐也在抽搐,像是極力忍淚。可他哽咽半晌,眼睛仍是乾澀,怔了好久,終至荒唐地大笑出聲:難道他已老邁至此,連淚水都流乾了?
李邦寧見狀,一時慌了:皇帝內心哀慟,如能哭出來也是好事,若是鬱結於心,怕是早晚成病。他正欲勸阻,忽聞皇帝開口,老人深深吸了口氣,眼裡終於跌下淚來:“去把鐵穆耳叫來罷。”
*
皇帝已老邁得不成樣子,可北巡上都時,仍堅持騎馬出來。他不許閒人跟從,只留皇孫鐵穆耳在側。祖孫兩人沿着閃電河一路馳騁,在落日的餘暉中奔向了草原。
皇帝騎行在前,鐵穆耳緊隨其後,不時出聲提醒,生怕他有個閃失。見他小心翼翼,皇帝不禁笑了:如今,自己竟又變成讓人操心的頑童了麼?
他搖搖頭,不理會孫兒的呼喚,一時逞性,騎得更是快些。越往草原深處,越是草色濃郁,金蓮花搖曳生姿,瞬間鋪了滿眼。
可是秋日天寒,花草已開始凋殘,低垂的花枝猶如老人傴僂的身軀,絲毫經不起冷風的肆虐,枯萎的葉片幾乎被風吹散開來。
皇帝迎風駐馬,低頭靜靜審視,不由一笑:人非草木,縱然是蒼蒼暮年,仍能獨對西風,任由風刀割面。哪裡像這單薄衰殘的野花呢?
他不爲這草木榮枯而感傷,只是放眼遠望,把目光拋向了遙遠的天邊。這一望無盡的曠野,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宛如一片黃金草原。長風浩蕩,遼闊無邊。在這蕭瑟而詩意的秋風裡,他不禁想起馬可.波羅的故事,想起那故事裡廣袤的帝國。在這龐大而遼闊的疆土上,有無數看不見的城市在生長、繁榮、衰朽、消亡。而這一個個鮮活又蒼老的城市,構成了帝國的肌理。正如人的一生一樣,他腳下的帝國也不斷成長、不斷壯大,也終會坍塌,終將死亡。一個人終將面對那必然的宿命,一個帝國也將迎來那註定的衰亡。帝國終會腐朽,又何妨?帝國終將消逝,又何妨?祖先的榮耀早已鏤刻在血脈裡,在草原上傳承流淌。縱然昔日的輝煌化爲黃土,那不朽的偉業也會在歌謠裡代代傳唱。在流淌不息的時間長河裡,人類所有的輝煌,不過是偶然翻起的一簇浪花罷了。
他已經很老了,可他仍然活着;他的餘生所生無幾,可這條路他仍要走下去——哪怕只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