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要勸那木罕的,忽必烈反而傷感起來,沉默地打量着小兒子,以目光代手,從他身上一寸寸撫過,喉頭微微顫動,卻說不出話來。真金見狀,忙溫言勸慰:“父汗這樣,反倒讓四弟不好受,說來也是好事情,何不開開心心的?”
忽必烈聞言,沒有迴應,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真金一眼,真金也只一笑,微微低下頭。
此時,伯顏已被冷在一邊多時了,他出身寒微,也不好插話,只在一旁靜靜看着,忽必烈這才注意到他,招招手叫他過來。伯顏也是個有眼色的,隨即滿好一碗酒,又要敬忽必烈。
忽必烈擺擺手推脫了,伯顏又敬那木罕:“王子即將封王出鎮,是大喜之事,若蒙王子不棄,賞臣下一個面子,喝了這碗酒吧!”
那木罕此時已暈暈乎乎的,也沒推脫,接過來仰脖喝了。他放下碗,我纔看清他的臉,紅通通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喝成這樣子,回去指不定怎麼難受呢,卻也不忍讓他敗興,遂沒開口勸他。
殿裡大大小小几個男人,都已不勝酒力,尤其是那木罕,已經歪着位子上,坐不直了。察必看不下去,走至他身邊,奪過他的酒壺,不讓他再喝。忽必烈看在眼裡,不由得笑笑:“你這個當母親管得也太多!喝個酒而已,何不讓他盡興?”
察必本就想勸話的,忽必烈一說,她更有了由頭:“大汗也是縱容他!馬上封王的人,怎能沒有節制?臣妾是怕他喝酒誤事!到了北邊,還這個樣子,可怎生是好?若是安童那樣的,倒是讓我省心了……”
安童雖已半醉,一聽察必提到自己,還成了那木罕的參照物,不由得正色斂容,作謙遜狀。忽必烈見他如此謹慎,笑道:“大哈屯說的是實情,你何必不安?”
這麼一說,安童更不自在,微微垂眸,道:“臣慚愧。”
這副老成樣子又回來了,我看着他,頗感無奈。
“你若這樣想,就多上點心,趁着和伯顏出去辦差的機會,多向他請教請教!”忽必烈笑道。
安童點頭納言,這回又輪到伯顏不安了,看他們侷促的樣子,忽必烈哈哈大笑:“你們一個個的,怎麼都像漢人似的,被人誇兩句,就彆扭上了!咱們本是草原來的堂堂漢子,被人稱讚不是好事嗎?”
“就是!……咯……!”忽必烈話音剛落,就聽一個聲音突兀地闖進來,還打了一聲響亮的嗝。我們不禁循聲望去,除了那木罕,還有誰呢?
然而他又兩眼一閉,歪在位子上迷糊糊醉過去了,察必看着他,無奈地嘆嘆氣,我們則禁不住大笑起來。
而後,視線又回到伯顏身上,忽必烈望着他,目光殷殷:“朕知道你在這邊沒有娶妻,怕是心也不安定罷!勿憂,這次去燕京,事情若辦得漂亮,朕便給你指門親事,保管把你牢牢拴住這裡,好安心爲朕做事!”
他說的不鄭重,目光也透着揶揄,一時讓伯顏這個大男人羞了臉,只能連連謝恩。忽必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既施加壓力,又許以恩惠,下面的人怎敢不盡心呢?
我和別速真相望一眼,也不跟他們摻和,又坐下來安心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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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童和伯顏去燕京查勘修建新都諸事,不日就上路了。那木罕出鎮卻是一等一的大事,含糊不得。忽必烈正式冊封他爲“北平王”,授命掌管漠北軍事諸事。幼子離家遠去,忽必烈還是不放心的,這幾天日日把他帶在身邊,隨時提點。而我這個不靠譜的哥哥,好像也一下子長大一般,行事說話換了一番氣度,頗有威嚴,我不由得暗暗吃驚。
這日忽必烈本在殿裡向那木罕訓話,不多時,又命碩德把我傳喚來,我一時摸不透他的用意,心下納悶着,跟着碩德一路到了殿裡。
進了殿,卻見忽必烈坐在坐牀上,案上攤着一張巨大的地圖,那木罕侍立在一邊,不時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看來兩人商量的可能是漠北諸事。
我向忽必烈請了安,他招招手把我叫到身邊,命我坐在一旁,也不和我多言,繼續問那木罕:“朕命你去漠北,都有什麼要務,你心裡可清楚?”
那木罕聽了,胸脯一挺,朗聲回道:“兒臣自是明白!”他眼眸閃亮,黝黑的臉龐也英氣勃發,忽必烈喜愛他這自信的氣度,笑着拍他的後背:“說來聽聽!”
“漠北草原是祖宗之地,兒臣會爲父汗妥善經營,這是其一;其二,西道諸王各懷異心,尤以海都爲甚,兒臣兵臨漠北,必要使西域安定,諸王安服;其三,忽闡河以東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是商旅要道,兒臣會庶靖紛擾,使商旅暢通,汗廷和伊利汗國音訊無阻。”
那木罕一條條陳述,思路明白,直聽得我有些驚異:這小子並不是胸中無物,汗國敏感的大事,他怕是一直都上心呢,倒是我一直把他當毛頭小子了。
他話音收了,忽必烈笑着點頭,我還恍惚出神,他們父子一起望向我,笑道:“你發什麼呆呢?”
“西域諸事,兒臣所知甚少,心中慚愧呢。”我撇撇嘴道。
那木罕哈哈大笑,露出得意的神色:“難得在你面前顯擺一把!”話音剛落,就被忽必烈呵斥:“這就得意忘形!不過嘴上能說兩句罷了!”
那木罕頓感掃興,不高興的神情全堆在臉上,嘴都要撇到後腦勺去了,卻還不敢頂嘴。
看他不高興了,我只好勸勸忽必烈:“父汗,哥哥畢竟比我知道的多,您且讓他再說說!”
忽必烈“哼”了一聲:“朕是叫他不要輕狂。海都那些人,可不是好相與的!”說着,又瞥了那木罕一眼:“朕且問你,忽闡河以東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僅是商旅要道?”
那木罕臉上還帶着不忿,卻也不敢耍脾氣,忍氣回道:“忽闡河以東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雖是察合臺汗王鎮戍之地,卻是正經八本的朝廷轄地。汗廷早先就在那裡設立別失八里和阿母河行尚書省,設官長理政務。然而,察合臺汗國對此地虎視眈眈,金帳汗國也早有勢力盤踞於此……父汗與阿里不哥交戰之際,阿魯忽趁亂侵奪了這片轄地,清剿別兒哥的勢力。再後來,海都也攪合進來……如今,阿魯忽一死,海都已侵入阿力麻裡,他本是個禍胎,若容他坐大,西域再無寧日……”
“所以,你要做的是——“忽必烈聽了那木罕的話,面上不顯,眼裡已露出讚許的笑意,故意誘他說下去。
“兒臣此去,要重樹汗廷權威,恢復別失八里、阿母河行尚書省職權,鎮遏西道諸王,維護汗國一統!”
忽必烈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那木罕也鬆了口氣,得到父汗的讚許,他剛纔的不滿漸漸散去,眼裡又透出驕傲的神色。只有我這邊聽得目瞪口呆,一時理不清頭緒。忽必烈見狀,拉過我笑道:“聽得這麼迷糊,好好看看地圖,讓你哥哥給你講講。”
我還沒開口,那木罕就欣然領命,一邊按着我的肩膀,一邊對着地圖指指點點。這陣子我雖然一直在補習中亞諸事,但對地名依舊生疏,這些地方與蒙古汗國的淵源,我也不甚瞭解。豈不料那木罕竟然對此知曉甚多,我驚訝之餘,卻不得不服氣。
“……這是不花剌……這裡是撒麻爾幹……別失八里和哈拉火州都是畏兀兒轄地……阿母河沿岸是城郭農耕要地,富庶發達,最爲緊要,前有牙剌瓦赤和麻速忽父子相繼奉命管理……“他一興奮,語速極快,我還沒找到阿力麻裡,他卻已說到其他地方,還好看到了阿母河,眼睛順着河流一溜,才劃定了這塊要地的大致範圍。
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回憶着中學的地理知識。這個阿母河,大概就是當時學的阿姆河,中亞最重要的內流河,發源於興都庫什山脈,流經今天阿富汗、諸斯坦國,最後注入鹹海。在歐亞大陸內部,降水量極少的地域,河流就是最寶貴的財富。而它附近,不花剌,撒麻爾幹都是中亞要地。
而所謂的忽闡河,看形狀位置,應該是今天的錫爾河,和阿姆河一樣注入鹹海,都是中亞重要的河流。這兩河流域,也就是那木罕所說的“忽闡河以東草原和阿母河以北之地”,即“河中地區”。
再往東看,阿力麻裡,別失八里等地卻在今天新疆的範圍內。其中別失八里又是高昌畏兀兒部統治要地……我的天,這怎麼又扯入了畏兀兒部?
我一時頭亂如麻,想了半天,纔有個思路:河中地區很富庶,是重要的農耕區,如今成了三個汗國爭奪的要地,也不足爲奇。只是這種情況下,那木罕要想在此立威,卻不甚容易。忽必烈是準備把八剌派過去,可就算八剌服服帖帖聽話,海都和別兒哥卻不是善茬,恐怕還要兵戎相見。想到這裡,不免又爲那木罕擔心起來。
見我聽得入神,那木罕更是快意,侃侃而談,頗有見地,到最後忽必烈不得不打斷他:“你到了漠北,先別急着西進,在那裡扎穩腳跟,和畏兀兒亦都護處好關係。西域那裡,先交給八剌好了!嘿!等他順利掌權,必不容海都肆意擴張……待他們兩敗俱傷,你再出頭彈壓,才能成事。之前,熟悉當地情況是關鍵……”
忽必烈到底老謀深算,八剌有心投靠他,卻也成了忽必烈的一枚棋子,雖然未必是聽話的棋子。中亞局勢雖亂,忽必烈腦子卻不亂,一步一策,甚是明白。
“父汗教誨,兒臣謹記!”那木罕認認真真地回覆道。
忽必烈微微頷首:“漠北是祖宗根本之地,西域更關係着汗國的統一,其中利害,朕不必多說。你去那裡,尚有很多麻煩要應付,朕不能一一指點,需自己用心。若能穩住諸王,建功立業……呵呵!朕必不會虧負你!”
他的目光饒有深意,最後一句話尤其耐人尋味。那木罕聽了,一時愣怔,馬上就醒悟過來,滿臉歡喜,目光灼灼如炬,大聲喊着謝恩,幾乎要跳起來了。
“還是這麼毛躁!”忽必烈按住他的肩膀,笑着止住他。
那木罕仍喜不自禁,握緊了拳頭,興奮地揮舞着,口中說不出話來。忽必烈看他這幅情態,哈哈大笑,卻也不說什麼。
我一直旁觀着,看着父子二人的表情,心卻一點一點冷下來。忽必烈雖沒有明說,但分明是在許諾。那木罕也不傻,自然明白那未來的“獎賞”是什麼。只是這將真金置於何地!他雖不是太子,卻是諸子裡等級最高的一字王(燕王),那木罕的“北平王”尚不如他。可這有什麼用?沒有按漢法立太子之前,嫡幼子的地位不容小覷。如今,忽必烈的態度又這麼明顯……
心裡一時糾結無比,那木罕去漠北,我自是希望他能建功立業,西域越穩定,忽必烈的位子越牢靠。可這於真金而言……
默默嘆了口氣,有點後悔當初爲何不好好讀元史了。對於之後的事態,我根本無法預料啊!蒙元政權漢化到何種程度,爲何遲滯?我也不甚明白。
那木罕猶在興奮中,忽必烈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心理活動,只是拉過我,笑道:“這段時間,你多陪陪那木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