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時,女伴們早已聚在一起多時。早春尚且寒冷,別速真一行人窩在小營帳裡,喝着奶茶閒聊着。身邊有幾個五六歲的小娃娃,應是她們的兒女,也不理會大人,自顧自玩在一起,不一會兒又飛出了帳子耍鬧去了。脫脫真因捧着奶茶朝帳外高喊了一句:“都當心着點兒,小心磕碰!”別速真則笑道:“有宿衛在旁,不用擔心。”
見我進來,她們忙起身相迎。脫脫真因順勢抱怨道:“有了兒女就是不得安寧,一顆心都系在這些小祖宗身上!”
我剛剛整理好表情,聽了這話,心中一觸,轉而想到自身,臉色也僵了兩分,勉強笑道:“脫脫真因這是羨慕我嗎?不做母親果真一身爽利!”
縱然嫁人生子,脫脫真因性情依舊粗疏。別速真早在一旁跟她使眼色,急的暗暗跺腳,奈何那位毫無覺悟。聽我開口,別速真只好陪笑道:“她這個懶人,鎮日裡都想躲清閒,誰家孩子攤上這樣的母親,嘖嘖!”
沉默寡言的普顏忽都聞言,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待目光落到我身上,不禁蹙眉:“公主眼睛怎麼紅了?”
她目光清澈如水,卻如明鏡一般照見我心底的隱秘。我心下一虛,不敢看她,嘴上含糊道:“騎馬急了些,被風迷了眼,用手揉了揉便紅了……”
“可要緊麼?”普顏忽都不禁上前探看,語氣透着幾分擔憂。別速真卻似明白了什麼,笑着拉開她:“公主哪有那麼嬌氣?叫人去拿溼帕子擦一擦罷。”
我默默感激別速真爲我解圍,鬆了口氣,卻仍舊愧對普顏忽都,尋個位置坐下,端起一杯奶茶以作遮掩:“天氣還是冷啊!且容我暖暖身。”
低頭啜了一口,熱騰騰的奶液浸過嘴脣,一股尖銳的刺痛蔓延開來。我想起剛纔的荒唐事,心中暗悔不已,好在能及時自制,不至釀成苦果,否則怕是一輩子都瞧不起自己。
這麼想着,又無端心酸:從過去到現在,我和安童,從未敢正大光明的愛過,所有的情愫都遮遮掩掩,縱然熱烈也不爲人知。而這樣的機會,以後更不會再有了。
奶茶的熱氣漫過雙眼,我眼眶溼熱,勉力忍住眼淚,待情緒好轉,纔跟她們說笑開來。
不多時,卻有怯薛歹前來傳話,說忽必烈叫我過去。我一時訝然,卻也未過多思慮,整整衣襟,提步而去。
*
皇室春水飛放,一般會在柳林停留半月到一月的時間不等。柳林處有行營幄殿,且有中樞大臣隨行,因而並不耽擱政務。
忽必烈因有足疾,又兼上了年歲,騎馬次數漸少,出行慣用象輦。所用馴象或來自雲南,或來自占城、交趾等番邦小國。象輦共有四象馱負,象背上架起一座巨大木室,宛如移動的殿宇。
我過來時,象輦上的帷幕已被拉起,忽必烈正站在轎口,饒有興致地朝外探望。不遠處,怯薛歹剛剛將皇帝的海東青放飛,迅捷的大鷹隨即追着天鵝呼嘯而去。
他見我過來,熱絡地招招手:“上來罷。”
我應了一聲,就讓宿衛扶着踏上象輦,擡手拂過木室內垂下的簾幕,待站定後,又向他見禮。他笑着將我扶起,又向身後道:“你們幾個,都過來!”
我才意識到室內還有他人,不由得感嘆象輦寬敞奢華,儼然小斡爾朵一般。幾個孩童蹦跳着過來,親熱地叫着“額布格”。我稍稍一想,這幾個應是皇孫罷。
“這是你們阿爸的妹妹察蘇公主,要叫姑姑。”忽必烈俯下身,耐心地解釋。兩個小男孩爽利地叫了一聲,最小的女孩則扯扯爺爺的鬍子,遲疑着不肯開口。
年長的男孩也就十歲出頭,皺眉掰開妹妹的手指,將皇帝的鬍子解放出來,又故作老成地教導道:“忽答迭迷失!還不向姑姑見禮?”
小女孩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臉龐嫩如百合,聽了哥哥的話,依舊懵懂,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奶聲奶氣道:“我沒見過這個姑姑……”
旁邊小一點的男孩揪了揪妹妹的小辮子,嬉笑道:“都怪你生的晚啊!察蘇姑姑當年還親手抱過我呢!”
小女孩瞬間氣鼓了臉,一把拽回辮子,怒道:“鐵穆耳哥哥,你有什麼好炫耀的!”
年長的男孩看不過眼,不禁斥責:“你們別鬧,小心讓姑姑看了笑話!”又揚頭向我道,“姑姑,鐵穆耳和忽答迭迷失不懂事,也是我這個哥哥教導不力……”
我忍俊不禁,摸着小男孩的頭笑道:“答剌麻八剌,你今年也就十歲罷,都當起秀才先生了?”
答剌麻八剌聞言,微微皺眉,歪着頭糾正道:“不,是十一歲了!”
我不禁失笑,心裡又是感慨:答剌麻八剌年已十一,那麼他的哥哥甘麻剌,應該有十三四歲了。真金不過三十出頭,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再加上其他皇孫,忽必烈也是子孫滿堂了。
老皇帝看着孫子孫女氣哄哄地鬥嘴,樂不可支,眼睛眯成一線,每一道皺紋裡都漾着笑意。我看他這般,心頭一暖:有這幫活潑兒孫承歡膝下,就算再有愁苦縈懷,也會暫且擱置一邊。
忽必烈兀自笑了一陣兒,又向外面揚聲喚道:“馬可!把皇孫們都帶到太子妃那裡去罷!”
這個名字讓我一時愣怔,出神的時候,卻見一個小夥子趨步進來,恭恭敬敬地向我們行禮,而後拉過三個孩童,正欲出去,我下意識喚了一聲:“馬可?”
小夥子聞言,立時轉身,堪堪擡頭,還是記憶中的棕色捲髮藍眼睛,只是身上的亞麻白袍已換成蒙古袍。他虛虛地喚了一聲“公主”,而後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臉龐,“您就是察蘇公主?”
待辨清我的面目,這個威尼斯年輕人突然愣住,眼裡閃過不可思議的神色,搖着頭喃喃道:“好像……可是怎麼可能?”
他又仔細看我容貌,一時忘了自己的行爲已經逾矩,忽必烈見我不以爲意,便不也不說什麼。只有答剌麻八剌似乎看明瞭情況,好奇問道:“馬可?你也見過察蘇姑姑?”
“沒、沒有……可是、可是……”小夥子仍是疑惑,我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你還記得撒勒黑嗎?”
“啊呀!您……”小夥子一拍腦袋,恍然大悟,而後又慌忙跪下,“公主!馬可先前不識公主,多有怠慢,還望公主殿下恕罪。”
他在中國也只待了兩年,說話卻已習得一副漢人口氣。我頗覺有趣,端詳他片刻,便讓他起身:“這不是你的過錯。我還要感謝你們父子搭救之恩。”
馬可連稱“不敢”,我笑了笑:“你先下去罷。”
他應了一聲,遂攜皇孫們離開象輦。忽必烈默默思索我和馬可的對話,不用問就明白了一切。
*
海東青追着天鵝越飛越遠,少時,便淡出了視野。皇帝命侍從放下簾幕,轉而向室內走去。寬敞的象輦內,有兩張坐牀,還有一條氈榻,上面鋪着狼皮褥子。他往氈榻上閒閒一倚,又指指坐牀,示意我坐下。周邊服侍的奴婢們早已端上了飲品。
閒人不多時都被驅散,室內只剩我們父女二人。我端起熱茶,輕輕拂了拂熱氣,小啜一口,而後問:“父汗召兒臣來卻有何事?”
忽必烈枕着胳膊,眼睛定定望着前方懸掛的波斯壁毯,靜靜開口:“朕剛剛讓田忠良卜了一卦,問渡江可否。”
我心頭微微一震,不料他直入主題,倏然擡眸看他,目光帶着詢問。
他轉而望向我,眸子熠熠生輝,全無渾濁之態:“田忠良答覆,大事可成!”
“如此,想必父皇心意已決?”
“朕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臉色一僵,一時陷入兩難,沉吟片刻,斟酌道:“兒臣去國日久,對宋國情形知之甚少,不敢妄談。只是西北叛王未靖,兩頭並舉……不知國力可乎?軍力可乎?朝中人事不寧,不知國朝內外可否齊心備戰?”
觀其神態,心中大抵已拿定主意。至於對宋戰況,之前朝堂上也多少漏出風聲。戰與不戰,只差忽必烈一聲令下。
“朝中人事不寧?”他冷笑道,銳利的目光似能刺穿人心,“你是說阿合馬和安童那兩個冤家?阿合馬媵奴出身,除了盡忠,別無他路,籌備軍需敢不盡心竭力?安童麼,他對阿合馬再有私怨,在這個當口,還分不出輕重?……嘖!”
我只稍稍語及二人紛爭,便被他看穿心思,登時心頭一灰,臉色也黯淡下來。忽必烈偏寵阿合馬已久,我手頭若無十足的證據,斷不能貿然發難。
這麼想着,心中惴惴片刻,又暗自慶幸:好在沒有把矛頭直指阿合馬。若招了皇帝厭惡,日後之事只會更加棘手。
“兒臣也指望二位宰相消弭歧見,齊心爲國朝效力。”我虛虛地圓了一句,只待忽必烈的下文。
他哼笑一聲,不再提及二人,宕開一筆,只道:“朝中的事不必擔心。你既來了,不如跟朕說說西北的情況。朕知道,這會觸及你心中隱痛。但爲了朕,勉爲其難罷。”
皇帝的目光威嚴地壓下來,話語中雖有關切,卻仍是命令的口吻。我咀嚼他話中深意,心中別有所感:我的遭遇或能博得一時同情,或能引出他心底愧意,但若一味賣慘,並不長久。他的愧意不過是出於對兒女的情分罷了,我又豈能以情相挾?公主是兒女,更是臣子。在皇帝看來,爲國朝出力,責無旁貸,即便吃了苦頭,你還敢抱怨委屈?
我抹掉心中溫情,正色斂容,全然一副朝臣姿態:“兒臣所知,敢不盡言?”沉默的空當,腦中已理清思路:“八剌入侵伊利汗國,慘敗於阿八哈之手,回到不花剌後衆叛親離。爲防止海都控制河中,兒臣極力說服他與那木罕結盟。可惜,別帖木兒送我回來的路上,遭到忽禿倫軍隊突襲,聯盟之事便不了了之。
“八剌死前,威望便已降到極點,王庭補給皆仰仗於海都。眼下,八剌已死,勢力衰落,貴族多有叛逃,王庭內鮮有能主事的宗王,河中地區怕是盡被海都納入囊中。北面金帳汗國的忙哥帖木兒與海都素爲同盟,不知那木罕能否應對?畏兀兒部直面西北鋒鏑,是否堪爲元廷屏障?兒臣所慮,盡在於此。”
“不過,當初八剌西侵,虜獲財貨人口無數,阿八哈必深以爲恨。此番趁察合臺汗國內亂,未必沒有動作。伊利汗國與金帳汗國勢同水火,那麼利益之下,阿八哈同海都,也一樣做不得朋友……”
聽罷,他點點頭,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西北的事,你看得明白,也看得準!”
我心下稍定,又問:“西北現下如何?”
他沉默片刻,擡眼覷着我,目光帶着淡淡的嘲諷:“你途經阿力麻裡,卻不認哥哥,那木罕沒了你的消息,怎不擔心?趁察合臺新王立足未穩之際,一路攻到王庭,殺海都所立傀儡聶古伯,扶植不合帖木兒即位。因憂心海都襲擊後方,隨即撤回阿力麻裡。八剌諸子與海都曾有一戰,奈何不敵;阿八哈如你所言,趁亂襲擊不花剌,燒殺擄掠一番便揚長而去。那木罕帳下宗王派系複雜,駕馭諸將難免力不從心。朕還是擔心海都坐大,如此西北怕是永無寧日……”
他重重一嘆,坦白地道出心中隱憂。我半是憂慮,半是懷着僥倖,小心探問:“如此,父汗若對宋決戰,時機上可否暫緩?畢竟那木罕……”
“呵!”忽必烈的目光陡然轉冷,“阿朮、劉整、阿里海牙,圍攻襄樊多年,一朝破城,所圖盡在江南,平宋之事正在今日!怎可貽誤事機?窩闊臺汗、蒙哥汗生前未竟之事,朕偏要做到!如此,方可堵住西北叛王之口。也要他們看看,我這個合罕,是否做得名正言順!”
他霍然起身,聲色俱厲,似要一吐胸中塊壘。當初忽必烈於開平匆匆即位,實則違背蒙古法統。加之力行漢法,親近漢人,西北諸王對其並未全心推戴,乃至塔剌斯大會,海都、八剌、忙哥帖木兒三王公開叛逆。中亞之地,早就脫離忽必烈的掌控。他欲求穩定全局,亟需不世事功來震懾諸王。眼下,除了南宋,可有更好的選擇?何況那裡還有更多的土地和財富。再者,中亞混亂不休,元廷與伊利汗國陸上商路時時受阻,若是盡得江南之地,便可從海上另闢蹊徑。對於帝國而言,陸地總有盡頭,海洋卻還是一片未知的領域。
我心中苦澀:對宋的態度,忽必烈的態度已經明瞭。我還有何話可說?
“察蘇,你卻在想甚麼?身爲朕的女兒,攻宋你還有異議?”他對我的沉默微露不滿,語氣甚是懷疑,“你是蒙古公主,這顆心若偏向蠻子國,卻是毫無道理。”
“父皇!”我怎知他會疑心到這裡,慌忙表態,“兒臣怎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兒臣再糊塗,應該心向何處,總歸明白。父皇既已勝券在握,兒臣所言之事不足爲慮。只有一事,還需父皇聽我一言!”
我肅然起身,朝他鄭重一拜。忽必烈不明所以,面色已嚴肅起來:“你且說來。”
“昔日父皇革囊渡江,南平大理,曾以‘止殺令’招撫四方;及至南征鄂州,又行仁義之師。此番渡江平宋,兒臣惟願父皇好生惡殺,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此一來,江南諸地必納土請降。”
他冷冷覷着我,沉吟良久,直到看得我背脊發涼,方有一絲笑意:“朕的公主,莫不是聖賢書讀多了,纔有這般柔慈心腸,竟跟姚公茂、許魯齋一個口吻!”
我猜不透他的心意,忐忑不安,只得分辯道:“屠城血戰,宋人料無生機,必奮死抵抗,於我軍亦是不利;無血開城,財帛人口盡入我朝囊中,豈不快哉?”
老皇帝聽了,不置可否,只是負手冷笑。他臨朝日久,積威甚重,不消開口,光是氣勢便迫得人難以喘息。我不敢擡頭,只是悄悄拭去額頭冷汗,良久,才聽他開口:
“察蘇,你很會揣摩朕的心意!宋人若識時務,朕也不會跟錢帛土地過不去!”
“父皇仁明。”我心裡終於鬆懈下來,向他躬身一拜,深深垂首,掩去了將所有不可說的隱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