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昔帖木兒上前一揖,回道:“臣率蒙古軍先行至此,遭遇乃顏部將塔不臺。兩軍皆爲蒙古軍,軍士間互有戚屬,及至陣前相遇,不問兵戈事,反而立馬相對笑語,動輒釋兵仗不戰,逡巡退卻。爲防陣前倒戈,臣亦不便以軍法嚴逼。連日對壘,無甚進展,白白耗費糧草。我軍未及交戰,已有倦意,多有將領請求退軍……”
忽必烈從未料到這種情況。他出徵時意氣昂揚,隨軍諸將在皇帝的激勵下,亦振奮不已,都將此戰同社稷存亡連在一起。可對底層士兵而言,似乎不能理解此戰意味着什麼。在其看來,皇帝抑或乃顏,不都是蒙古人麼?二者都是高高在上的皇族,離他們實在過於遙遠。黃金家族爲了領土和權位互相廝殺,於他們而言,不過同瓜分草場、爭奪牧羣是一樣的道理。誰勝誰負,又有什麼干係?而在此刻,對方軍中還能看到同族親人,他們親切地向自己招手,全無敵意;而自己呢,卻要對手足兄弟兵戈相向,實在沒有道理。
而對皇帝而言,此戰意味着權力、榮耀和尊嚴,意味着社稷穩定、國朝興衰。除了乃顏,更有宗王心懷不軌卻冷眼觀望,伺機而發。皇帝強悍的姿態,便是對其有力的震懾。
可這一切又怎能爲底層士兵所領悟?便是當真領悟,皇帝的榮耀也算不到他們頭上。
於是,皇帝賦予戰爭的偉大意義就被這些荒唐的笑鬧消解了。皇帝愈是慷慨激昂,在荒誕的現實面前,越發顯得可笑而悲哀。
忽必烈沉默許久,眉頭越皺越深。他率軍疾行至此,本欲奮死一戰,不料卻看到這樣的場面。左思右想,越發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戲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怒氣藏於肺腑,卻難以發泄。和玉昔帖木兒一樣,對此,他同樣無能爲力。
“汝等有何對策?”皇帝突然擡頭,見諸將全部不語,一時又來了火氣,“朕御駕至此,若還是這等僵局,那就是天下的笑話!這個汗位,朕當真不必坐了!”
他怒火陡增,心緒不平,腳痛越發難忍,忍不住低聲呻.吟。伯顏猶豫片刻,才道:“以蒙古軍對蒙古軍,彼此相熟,無心力戰。不如以漢人諸軍爲先鋒,挫敵軍銳氣。臣擬請李庭、董士選率漢軍以‘漢法’迎戰。”
聞言,皇帝臉色稍緩,葉李看準時機,亦進言道:“兵貴奇,不貴衆,臨敵當以計取。彼既親暱,誰肯盡力?徒費陛下糧餉,四方轉輸甚勞。臣請用漢軍列前步戰,而聯大車斷其後,以示死鬥。彼嘗輕我,必不設防。先用漢軍力戰,後以大軍攻之,無不勝矣。”(1)
一言既出,諸將紛紛附和,無不稱奇,皇帝也不禁拊掌稱讚:“朕嘗以爲,蠻子秀才只通詩文典章,不料亦知兵法也!”
他開懷一笑,當即賞賜隨身所佩玉帶。葉李受寵若驚,推辭不過,只得受了,又連連謝恩。皇帝卻只笑着擺手,臉上滿是快慰:“一言開悟,如醍醐灌頂,先生可謂寬我心矣!”
皇帝愁雲盡散,諸將臉上也都有了笑影,頗有振奮之意。唯有安童仍有憂慮,忽必烈見他蹙眉,不禁笑問:“丞相爲何悒悒不樂?”
他斟酌片刻,纔將心中顧慮道來:“我軍疾行一月,勞師久矣,彼軍以逸待勞,且糧餉充足,無後顧之憂。我軍欲出奇兵,彼亦有奇兵也。若趁夜偷襲,實爲大患。今需加強夜防,以備不測。另則,立足未穩之際,我軍不宜遽戰。不如休整一二餘日,示以疲敝假象,使其滋生懈怠之心,彼既輕敵,我軍再以奇兵攻之,事可成矣。”
“此言正是。”
皇帝點頭應了。隨即又同諸將商議諸軍部署及夜間宿衛事,待衆人散去,已是夜裡。少時,帳外竟颳起大風,很快暴雨驟至。草原上陰晴難料,遼東一帶,距海甚近,值此夏日,更多雨水。大雨呼嘯而來,不多時,野地上便泥濘得一塌糊塗。饒是帳內鋪着地毯,也被慢慢涌入的泥水浸溼。帳內寒氣上涌,忽必烈縮在榻上,手足俱是冰冷,關節更是痛得厲害。
他痛得咬牙,渾身顫抖得幾近抽搐,我一時慌神,忙叫御醫前來探診。此乃天氣突變引發的疼痛,對此御醫也束手無策,除了讓其手足保暖,別無他法。我便喚來宿衛,命其生上火盆,可軍中並無煤炭,乾草木柴也都淋溼,更沒有熱水。那宿衛沉默片刻,一言不發地跪在榻邊,而後解開衣襟,將皇帝僵冷腫脹的雙足抱在懷裡,以身暖之,並用手緩緩揉搓,以緩解疼痛。
許久,皇帝面色才稍稍好轉,他長長吁了口氣,多少有了點精神,待看見榻邊宿衛,不禁動容:“伯顏何苦如此?”
此伯顏卻非彼伯顏。我不由打量,看其相貌,卻是個漢人。我這纔想起怯薛中有宿衛名喚‘賀勝’,被皇帝賜名‘伯顏’,大概就是此人了。
賀勝沉默寡言,老實忠厚,讓人看了便心生好感。聽了皇帝的話,他搖搖頭:“陛下勞師遠征,又遭此病痛,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你十六歲即入宿衛,陪在朕身邊已有三十餘年;朕在這皇位上,也坐了近三十年。這三十年,過得就像一陣風似的,想想都覺得恍惚啊!”
忽必烈悵然嘆道,又側耳傾聽窗外雨聲,凝神時宛如一座沉默的石雕,帶着難言的孤寂。他出神良久,才收回目光,凝視着一雙病足,呆怔不語。我見他精神好轉,便問:“父皇,腳痛可還好些?”
他見我面露戚色,心裡也不好受,苦笑一聲:“卻是好多了,多虧伯顏吶!”
賀勝聽聞皇帝再度誇讚,竟有些羞赧,低頭沉默不語。皇帝見他一個男人這般扭捏,不由得笑罵了一句,而後道:“好了,朕已好多了,你們都退下。征途勞苦,早生安歇。”
我仍是有些擔心,直到賀勝服侍他睡下,才放心出帳。安童恰巧在外巡視,見我出來,不由問道:“陛下已安置了?”
我點點頭,眼見帳外仍是大雨不歇,更添憂愁:若是大雨不停,運糧便會遲緩,這草原無遮無擋,更怕軍糧黴壞。乃顏諸軍還可回撤,忽必烈遠征至此,豈能無功而返?
“我送你回去。”見我凝然出神,安童出聲提醒。他給我裹上外氅,又撐起傘,饒是如此,仍敵不過洶涌的雨勢。待進了營帳,我身上已溼了半邊,他更是衣衫盡透,狼狽不堪。
“雨太大,先等一等罷。”
安童躊躇地望向帳外,煩躁地踱着步,我不由勸道。見他身上仍是溼溻溻的,纔想起幫他脫下外袍。這時才發現,連他的頭髮也被打溼。便把他拉至燈下,尋來一塊巾帕爲他擦拭。
他不習慣被我服侍,一時身體都僵住了,我不禁嗤笑,摁着他坐在榻上,將那辮髮解下,捧在手裡仔細擦乾。不經意間低頭,卻見他怔怔地看着我,漆黑的瞳色掩蓋了一切難以言喻的情緒。
想不到在這戰前的雨夜,我們二人竟能有這片刻靜好的時光。我心生惆悵,一時只想他多留候片刻,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心思既定,我索性停了手,把巾帕擲到一邊。他見我突然停手,一時詫異,我狡黠一笑,也不解釋,只是在他身旁坐下。與他一同望向帳外,傾聽這冷雨。
這雨全無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我卻希望這雨永不停歇,哪怕就此在雨中守望餘生也好,至少身邊還有他呢。唯有此時,我才覺得身心安寧,再無紛擾。
“察蘇。”他喃喃喚我,聲音低沉,猶帶雨中的冷意。我茫然應了一聲,待轉身看他,他已俯身過來吻住我。我登時腦中轟然,情知當下此事太不合宜,可我又如何拒絕他呢?他那濃烈的情愫,與澎湃的雨勢一般,讓人無法抗拒。很快,我便淪陷在他懷裡。
帳外大雨磅礴而下,無情地敲打在氈帳上,像是命運冷酷的叩問。他卻全然無視,一心投入親吻中,吮着我肩頭,一路吻下來,直到將他的吻紋在我心口上。我摟住他的脖子,身體不住地發抖,不知是因爲這雨夜的冷意,還是出於沉默而壓抑的激情。
身上衣衫漸褪,他託抱起我,讓我慢慢沉坐在他腿上。待身下那股澀痛侵襲而來,呼吸瞬間凝凍,如墜深淵,身體僵硬又虛軟,只能任由他托住腰,緩緩地起落浮沉。我們從未在這樣的姿態下裸裎相對,一時只覺無所適從,面對他平視的眼神,我只想逃逸。他卻迫使我看着他眼睛,直視他心底痛苦而迷失的靈魂。
我忽覺雙目刺痛,不忍直視。那眼神過於深刻真實,瞬間刺穿了人生中所有虛妄的幻象:我和他一樣,不過都是命運之河裡漂泊無依的浮萍罷了。
我伏在他肩頭,終於忍不住失聲而泣。他安慰似的,吻住我嘴脣,摟住我躺倒在榻上,再度覆身上來,用身體爲我遮風擋雨。撫着我的面頰,輕輕吻去我的淚痕,可他眼中也有雨滴潸然滑落,無聲地敲在我臉上,冰冷又溫柔。
我們相視一笑,復又相視而泣,身體自始至終緊緊貼合在一起。唯有這深刻又熾熱的激情,才能爲虛無空洞的生命增添少許溫度。這潦倒的半生,如果還有些許意義,那便是他了。
長夜無盡,這雨似乎要下到命運的盡頭。明天也許是個晴日,可那晴日太過遙遠,了無意義。那虛無縹緲的晴日,怎能抵過雨夜裡刻骨銘心的柔情呢?
我昏昏然想着:便是將餘生的柔情盡付於此,我也全無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