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閣裡的那場佛道大辯論,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才見分曉。我聽近侍們說,爲了今天這場辯論,佛道兩教的高僧名道都匯聚開平,還有很多藩邸儒臣出席了辯論,核心議題就是討論《老子化胡經》的真僞。說起來像是一場公平客觀的學術性的宗教論壇,但背地裡卻是佛道兩教藉機在北方重新分割勢力範圍,並讓忽必烈做個仲裁。
今天我算是漲姿勢了!原來《神鵰俠侶》裡的全真教在歷史上是真的存在,丘處機、尹志平也確有其人。成吉思汗西征時,長春真人丘處機也受邀西行,與成吉思汗有過交集。全真教也就此抱上了蒙古貴族的大腿。後來,蒙古滅金,全真教在北方更是興盛起來,壓過了佛教和儒學的勢頭。
雖說蒙古人主張宗教自由,不限制其發展,但這幫道士也忒囂張了些!黑歷史多得難以計數,比如侵佔佛教同胞的地盤啊,毀壞佛像啊,強佔儒士們的學田等等。於是,僧人們忍無可忍。蒙哥汗五年時,少林寺長老還特地跑到和林告了一狀。蒙哥汗雖然在精神上對佛教表示了支持,但對兩教紛爭一直沒有個正式的定奪。一直拖到今天,纔算有個了結。
這也是蒙哥汗放忽必烈回到漢地的一個原因。這些和尚道士的紛爭搞得他頭疼。蒙古貴族中很多都崇信佛教,比如忽必烈夫婦,他們怎容全真教一家獨大?爲了佛道儒三家的勢力平衡,也不能再放任全真教這麼胡來了。
日暮時分,忽必烈兩手輕鬆地從大安閣出來了。辯論結果是《老子化胡經》系僞作,全真教完敗,失敗一方付出的代價就是道教的十七個道士被迫剃髮爲僧。同時,佛教和儒學同胞皆大歡喜,共同分享了勝利果實。忽必烈也很是輕鬆,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終於有個了斷了。結果一出,就派人馳報蒙哥汗:老哥,俺又替您解決了一個麻煩;俺還是很能幹滴;雖然沒有兵權財權,俺也是願意發光發熱滴!……不過,除了表功,順便套套軍情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我對這場辯論還不太上心,主要是想早點見見我那王爺爹。我穿越以來,和忽必烈一家也相處了大半年了,雖說還沒有產生髮自肺腑的親情,但心理上已不知不覺對這個父親有了依賴。尤其是我和那木罕滯留和林的那段時間,明顯感覺少了個主心骨。若是忽必烈在我身邊,即使是做人質,我也是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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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忽必烈穿着一身簡便的白色絲袍,嘴角含笑,步履輕鬆地邁入了察必的帳殿。真金、忙哥剌兄弟倆跟在他身後,看見我,眼神立刻變得明亮,嘴角自然而然地上翹,笑意融融。
我上前給忽必烈請安,他大笑着,雙手把我托起,舉到胸前。九歲小女孩的身體輕飄飄的,忽必烈正值盛年,舉起我毫不費力。然而我今天本就身體不大舒服,被他驟然一舉,頭暈噁心的感覺更加強烈,但不忍讓他掃興,也彎彎嘴角笑開了。而後,忽必烈就這麼抱着我,一直走到坐牀邊坐下來。
他簡單問了我幾句話,得知八剌曾幫了大忙,也只是沉默地笑笑,沒有多說什麼。真金和忙哥剌也略略問候,因爲人多,不方便多說體己話。
見帖木倫和安童也在此,忽必烈不免又多問了幾句。真金見了安童,異常親切,表兄弟倆熱烈地擁抱,貼臉以示親熱。同樣挺拔如青松的兩個少年站在一起,便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兩人言談親暱,又不由得讓我浮想聯翩。
不多時,燕真和蘇木也被叫來彙報工作,忽必烈對二人大加撫慰,當場就把腰上的金帶賞賜了燕真。對於蘇木,爲了不留下讓人疑心的把柄,賞的是珠寶若干。忽必烈還特地派人去找霸突魯,與在場諸人一起享用晚膳。
席間,忽必烈屈尊向蘇木敬酒,一是敬蘇木本人,二是向遠在和林的八剌聊表謝意。不管怎樣,忽必烈的其他妻子兒女還在和林,有個人照拂着,總是好的,若有機會還能送還。所以務必要向八剌示好。
席間的吃食還是少不了烤全羊,但也多了很多漢地菜點、湯麪,喝的除了馬奶酒,還有漢人常喝的燒酒,勁兒頭十足,蘇木剛喝了一碗,臉色就泛紅了。
衆人都興致高漲,酒宴氣氛歡洽,大人們喝得暢快了,就顧不得我們小孩子了,連那木罕都喝得臉上紅撲撲的。唯有真金和安童不喜飲酒,臉色如常。
忽必烈好久沒有這麼盡興了,在和林的時候,總要小心提防,現在雖也是在賦閒在家,到底是遠離汗庭,沒人管束。今天我又回到開平,佛道紛爭也告一段落,是以今日酒喝得格外多,察必雖在一邊勸着,卻也不忍拂了他的興頭。
桌上擺滿了菜餚,雖也有我喜歡的青菜類,但今天身體格外難受,胃如火燒,只喝了一小碗米粥,就什麼也吃不下。只盼望着宴席早點結束,好去休息。然而,那幾個漢子可真是放開了喝,絲毫沒有散席的意思。
真金在一旁關照着我吃飯,見我明顯不太對勁兒,就叫來察必的侍女塔娜,送我回寢殿。
我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去的,當時渾身無力,腳底像踩了棉花一般,應是侍從把我抱到了氈榻上。自己的症狀大抵就是熱傷風,明明體表燙的很,卻感覺渾身發冷;頭痛至極,腦子裡像有無數根針在輾轉穿刺;最難受的是,胃漲得厲害,噁心難忍。
吩咐下人撤去了房中的冰,甚至加了厚被,依舊是感覺冷,胃裡翻滾着,我在氈榻上也翻來覆去睡不着,腦袋雖痛卻十分清醒。想着我在和林的那一陣兒,也是天天跑步騎馬鍛鍊的,身體卻還是虛弱,看來體質的改變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身體不舒服,心情也極度惡劣,連帶着憎恨起這副身體來。想有個親人作伴,大家又都在歡飲。塔娜等人雖叫了醫官,也煮好了藥,可我剛喝幾口,被這又苦又酸的藥味一激,連帶着把那碗米粥都一同嘔了出來。塔娜又急又怕,想去叫我額吉,我想她來也是無益,便攔下了她。
嘔吐過後,胃裡的不適感減去很多,不似剛纔那麼噁心,我躺在被子裡,又喝了點熱水,昏昏沉沉的,總算有了睡意。見我不再折騰,侍女們這才鬆了口氣。
待我再醒來時,夜已全黑,我口中乾渴,爬起來找水,卻被人扶住,又按回榻上。
“哥哥?”看着身側的真金,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把我扶起來,讓我靠在他肩膀上,遞了一小杯早就晾溫的水給我喝下,見我緩和了些,才同我說話。
“渴了也不願意叫奴婢,還要自己動手找水?”他抱了我一會兒,又讓我平躺在榻上。
我腦子不甚清醒,聽了這話,還愣了一陣兒,而後纔想起:我穿越過來,卻並未習慣公主的身份,有些手頭的事兒會不自覺地自己去做,並不支使下人。回想我在大學的時候,每次生病,只要不太嚴重,再難受都是默默忍着,不願和室友說。那時也只是睡一覺就能熬過去。現在這身體雖嬌生慣養,卻是這般脆弱。
看了真金在身邊,心裡很熨帖,心情好了些,加之也睡了一會兒,便不那麼難受了。真金見我臉上有了笑意,臉色也和緩了些,刮刮我的鼻子,又在我額頭上撫了幾下。
“阿爸額吉他們還在喝酒?哥哥怎麼不和他們一道呢?”我躺着仰面看他,問道。
“他們喝得天昏地暗,已經被服侍着睡下了。我不知你怎麼樣了,特地來看看。”
我不經意一瞥,卻見榻邊小案几上多了本書,旁邊還有燭燈,便問:“哥哥你在我這裡呆了好一陣兒罷?天也晚了,早些回去。”
真金笑了笑,也倚在榻邊:“不急,咱們兄妹好久沒見了,你要不難受,我再多陪你呆會兒。”
他看了看我,又道:“不要覺得不安。生病的滋味我知道,總希望有人在身邊,就算不說話也好……覺得這樣就有個依靠了。我小時候常鬧病,也多希望有人陪着。可那時阿爸額吉總是很忙……”
他說完,怕擾我休息,便不再開口。我倆就這麼靜默着呆了半晌。我半閉着眼躺着,真金坐在榻邊看書,雖然無話,卻都很自在。
不多時,卻聽外面有人叫門,真金差人去看,來者卻是安童。我一時也沒有睡意,就讓真金喚他進來坐會兒。
蒙古人不像漢人那般保守,並不講究男女大防,何況安童本是我表哥,彼此年紀又不大,夜來探視並不算什麼。
安童問了問我的情況,見我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真金又問那木罕和霸突魯夫婦,安童都道睡下了。小哥倆這才省心。
今晚折騰了兩個哥哥前來探視,我很是過意不去。他們見我好多了,怕擾了我休息,便相約離去,也好好說說體己話。誰知我精神頭又回來了,便道:“你們若是不困,就再坐一會兒,要不我也睡不着。你們聊你們的,我只在一旁聽着,並不打攪。”
真金聽了點頭,便留下安童。問問他家中諸事,弟弟妹妹們可還好,又提起別速真,囑咐他下回一定要帶來。
看得出來,兩人感情很好,話也投機,安童雖性情沉默,但跟真金很說得來。比起那木罕,他顯然和真金更爲親近。也許是真金年齡大一些,脾氣也溫和一些。而後,我才知道,更大的原因是二人都傾心漢學。安童在家,也有儒士來指導他功課的。聊着聊着,真金就開始考校他了。
二人似乎把這當成了娛樂活動,還你說上句我說下句的,不亦樂乎。真金打開了那本書,隨意翻到一頁,唸到:“人有不爲也——”
安童很是自信,朗聲答道:“而後可以有爲。”
“大人者,言不必信——”
“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大人者——”真金微笑着,故意拖長了調子。我側耳一聽,怎麼又是這句,什麼鬼?
安童愣了一下,隨即會意一笑:“大人者,”他先重複了一遍,而後從容續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
“君子非無賄之難——”
安童再一次愣住了。我來了興致,同真金一起笑眯眯地看着他:這回答不上來了吧?
他沉默了一陣兒,突然道:“這不是《孟子》裡的句子。”
“當然不是,”真金笑笑,“那你就不會了?”
安童嘴角一翹,隨即斂容道:“立而無令名之患。”
“好啊,你學得很快,要趕上我了。“真金擊掌稱讚,對這小表弟是由衷的欣賞。
“剛纔賣弄了,哥哥莫怪。”安童擺擺手,雖是謙虛,但眼裡那種自信藏也藏不住。
真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道:“父王很看好你,一定要用心。你以後就和我一起跟着先生學罷。”
“弟弟敢不從命?”安童笑道,黑亮亮的眼睛顯出幾分慧黠。話語雖故作老成,神情卻稚拙可愛。
兄弟倆相視一笑,而後真金道:“咱們回去罷,察蘇也該歇下了。”
看着小少年們親密的背影,我深深地嘆了一句:“基情,真是基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