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在裡頭挑開簾子,瞧着幾人一路前行,並不過熱鬧街市,只沿着一旁屋宅的青石路面不急不緩走着,最後屋舍漸稀,卻是出了一道城門,到了京郊。
走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感覺轎子落了,那丫鬟在外頭道:“到了,請二位下轎。”
出了去才發現前頭是一處寺院,正值初一朔日,香客芸芸,三三兩兩過往行人執着香牌等相互來去。那丫鬟微低了頭,領着兩人進去。
寺院不算太大,走過了道場,繞過幾間正殿偏殿,這便到了後頭的廂房之間。
越走越偏,最後纔在一處屋舍前停下來。
丫鬟道了聲“請二位在此稍等”,先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請兩人進屋。
“你家主子這譜擺得可真高。”阮小幺嘀咕了一句。
屋中明亮,小博山爐燃着沉水香,靜靜擱在一旁。簡單的陳設邊,一素衣女子閒然安坐在桌邊,正描着一張仕女圖。
她緩緩放下筆,回過頭來,衝兩人一笑,整斂衣裝,衝兩人行了個禮。
那女子面容小巧,脣似櫻桃,臉若蓮萼,微笑之中自由一股媚態若隱若現,似是江南水鄉中從小長成的女兒家,然挽得是個婦人髮髻,綢衫層層,壓着細密針腳繡上的隱約芙蓉襯底,俱被一件外裳遮了住。
阮小幺道:“你是何人?”
“妾身與二位兜了個大圈子,還請二位休要惱怒。妾身也是迫不得已。”那女子道:“妾身名綾姬,乃是工部尚書李季之第六房妾室。”
阮小幺一呆。
連葉晴湖也有些意外,又看了她一眼。
綾姬又輕輕一笑,道:“說起來,與姑娘本還是一家人。只是我進門晚,姑娘自然是不認得我的。”
如此說來,她竟是在商婉華事發後,李季又新娶的小老婆了。
不過瞧她如此打扮。想必在家中定然很受寵。
“我如今已不是李家之人,你叫我來又是爲何?”阮小幺徑直問道。
“姑娘之事,妾身也是所聞一二,深表痛心。如今妾身在我家老爺跟前也能說上幾句話。若姑娘願意,我自會向老爺去說說,爲姑娘求個情。畢竟,你是我們李家的血脈。”綾姬道。
誰都知道,商婉華在外偷人,生下的女兒也不知是誰的,只當做野種一併驅出家門,這綾姬竟然直說她是李家之人?
此時,葉晴湖終於開口,“說你的來意。”
綾姬輕勾了勾嫣紅的脣。緩緩道:“若是姑娘願與我攜手,我可保姑娘安穩無憂地重回李家。”
“條件呢?”阮小幺問道。
她只是笑道:“姑娘冰雪聰明,應當知曉。”
“你要我與你一道陷害自己的姨母?”阮小幺反道:“她再不好,也是我姨母,且我如今在外祖母家。是半個商家的人,爲何要聽你一個妾室之言?你今日說的一番話,我大可以告訴外祖母。到時,你這‘大不敬’之罪,恐怕是跑不了的!”
綾姬非但未動搖,反倒拍手道:“果真伶牙俐齒。姑娘,我話兒攤開來說。此次找你們來,實是因着我自個兒不便。我是李家內宅之人,內宅之中凡生一點事端,都會惹火燒身。你卻不同,你到底是李家的血脈,只要老爺他認了你。你便又是那個風光萬千的嫡長女。這可不比那商家不受待見的小玲瓏要好得多?”
“你認定了我會同你合作?”阮小幺道。
她有一種被人拿捏在手心裡的感覺,十分不爽。
“自然還是要看姑娘的意願,”綾姬道:“不過妾身聽聞,前些日子似乎關於大姐之事,查出了一些苗頭?”
“什麼苗頭?”阮小幺道。
綾姬輕輕嘆了一聲。“姑娘爲何對我如此防備?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我又不會礙着你什麼。我耳聞的那些,自然是有些路子的。丹徒可是個好地方。”
阮小幺抿抿嘴,看了一眼葉晴湖。
他向她點了點頭。
她心中盤算片刻,似乎應下來也並無不妥,便道:“既是如此,你又想好怎樣幫我?”
“妾身自然不能爲姑娘鞍前馬後,但你那一味藥齊全後,總得需一個藥引子,這妾身便可幫得上忙了。”綾姬道。
言下所指,是阮小幺該做什麼還得自己做,她只不過在李季跟前吹吹耳邊風而已。
然阮小幺缺的就是這個。
她終於爽快答應了她的要求,並道:“也好。不若姨娘給我一個信物,屆時我尋人也方便。”
綾姬也很爽快,拔下了鬢邊髮簪,交給了她。
阮小幺收了下來,卻不見動作,只道:“我娘當時似乎也丟了個髮簪……”
綾姬終於不笑了,她無奈道:“那姑娘說,想要何物?”
“不若咱們寫點東西吧。”阮小幺興致勃勃道。
在幾道半疑半不解的視線之下,她抽出一張畫了九成的仕女圖,在空白處寫下“今日一見李家長女,玲瓏可愛,喜之,贈與此畫。”
接着將筆遞給了綾姬。
綾姬似乎僵了一僵,從容大氣了半晌,終於不甘不願在畫上署了自個兒的名。
回去之時,阮小幺手頭便又多了一隻簪子與一卷仕女圖。
好去好還,綾姬仍讓兩頂轎子將兩人送了回去。
一日已過了大半日,她本打算直接回太醫院,卻破天荒被葉晴湖留了一頓飯。
席上,他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玲瓏可愛’,嗯?”
那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極認真地琢磨這四個字,說得阮小幺面上一陣紅一陣窘。
好歹葉晴湖最後還僱了馬車將她送回去了。
阮小幺表示,下個望日再也不去他那處用飯了!
三月春,大宣到了選秀女的時節。
夜間仍是有些吹得人面寒,然白日裡正午時,穿着薄衫跑動一晌,便有了燥熱之感,恨不得一盆涼水潑在腦袋頂上纔好。
每回選秀女時,太醫院總是會忙上好一陣子。先要抽調老道醫吏對選秀的上百名女子逐一檢查,確認各方面都無礙了,才准入宮;入了宮時,太醫院中還得時不時出人複查、檢驗,可謂關卡重重。
每一年都難爲了好些個秀女,也難爲了好些個醫吏。
慧心這幾日又忙碌了起來,時時見不着人影,連同其他幾個院兒的掌事也是如此。太醫院一干新來的小弟子們便樂了,沒人管總是好的。
阮小幺仍如往日一般,努力研習醫書,是不是往經論閣跑,常與顏阿福兩人打個照面,東一個西一個地讀讀抄抄。
然而慧心卻忽把她叫了過去。
阮小幺不明所以,慧心此次專把她叫到了自個兒屋裡。
她面色有些憔悴,道:“你在太醫院學得怎樣了?”
“收穫良多。”阮小幺道。
“過幾日,你與我的一道進宮。”她道。
阮小幺一驚,“進宮作甚?”
“爲今年選上的秀女調養身子。”慧心揉了揉眉,聲音中有些倦,“你放心,我只是跟着上頭的人一道兒去,每年的慣例,太醫三人,餘下一級一人,新來的弟子中也可抽出一人。”
阮小幺道:“我們只是去觀摩觀摩?”
慧心有片刻未說話,似乎在想究竟該怎樣回答。
最後,她道:“你只探個脈,並不用說。我需如實上報。”
阮小幺終於明白了她爲何這兩日心思重重,原來是爲着這事。
“可你上頭不是還有副使與醫使麼?縱使你說得不大對,有她們糾正,你也不至如此犯難吧!”她道。
“你知道什麼!……”慧心斥了一句,皺眉了半晌,低聲道:“上一任的掌事就是因此獲罪的。”
“什麼!?”
“你道爲何我是個管勾,還兼任了掌事的活兒?只因如今靜院挑不出個像樣的掌事來!從前的馬掌事太出挑,如今竟沒一個比得過的。因此只着我先任着,向來提人的單子只在判官那處壓着,也沒個人來管。”慧心道:“那馬掌事,不過是在兩年前入宮爲一個新被臨幸的美人號脈時,說錯了一句話,便永無翻身之日。”
“什麼話?”她不禁道。
“她號出了那秀女是個喜脈。”
上頭有副使、醫使、太醫、判官一堆人物,都號出了喜脈,沒一個敢說出口,只她年輕氣盛,徑直說了。
前一夜剛被臨幸,今日便是個喜脈,說是龍種,那便是腦子被門夾了。
皇帝震怒,賜了那美人一死。結果不知怎的,又在冷宮拖了幾個月。幾月之後,肚子既沒大也沒動靜,這才平了冤。
然而皇帝自此也對那美人沒了興致。至於那馬掌事,直接被打入死牢了。
慧心怕的不是醫術不精,而是橫生事端。
阮小幺糾結道:“即便如此,你拉我一個墊背的也沒用啊!”
慧心瞪了她一眼,“我就是愛拉個墊背的。你若到時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即便有事,你也不會好過!”
“……”
她很是鬱悶地離開了。
選秀之日已過了足有半月,這才迎來了太醫院醫吏們入宮的時日。
慧心說到做到,果真把她也一併帶上了,只不過不是作爲最末一級,而是做了個雜役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