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實踐醫療與前日的試題皆有相關。如李初九的“痢疾”,今日太醫院外,那山棚下等着她的便是個得了痢疾之人,初初治好了一些,仍是捂腹隱痛。
今日太醫院外可算是人山人海。京城之人最好看個新鮮,早便在外頭擺了凳椅,小販們還擺了連片的攤鋪,賣些茶水糕點、果脯鮮瓜之類,好不熱鬧。
阮小幺同其他女弟子一般,戴上了連身的帷帽,不讓人瞧清面容,依着次序出了外頭。
這是第一次內院的女弟子在外拋頭露面,怎麼也都有些不安。外頭擠成了堆的人衆一邊看着熱鬧,一邊對此評頭論足,稍稍體面一些的,仍是覺得有失體統。
場內已被黑色的杈子攔了起來,另有太醫院的僕役守着,如個水桶一般,外人絲毫進不得。一邊的長排山棚內,正有一些衣衫簡舊、面黃肌瘦之人,不知是從哪出找來的。
這些都是“試題”。
衆人只抽籤決定次序,巧的很,阮小幺正抽着了倒數第三名。
她在外院百無聊賴地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與人說着話。
一旁的蘇瑤兒抽中了第二十四名,緊張得很,一會站、一會坐,不停地說話,“待會兒便到我了。我昨兒個拿的是‘禿髮’,若是真給我個禿頂之人,我寫了方子,又該如何?這頭髮又不能一時半刻便長起來!”
李初九很不以爲然,“都說了,此一試不是看你醫術多高超,而是與掌事的關係有多好!”
說着,還斜着眼兒看了阮小幺一眼。
阮小幺絲毫不爲所動。
日頭漸漸升高,她瞧着身邊幾人一個個忐忑不安地出了去,院兒裡的人一點點減少,最後,只剩了寥寥幾人在此。
此時已是未時後了。
坐得最近的。是個清院的女弟子,下巴微尖,膚色新嫩,瞧着也是清秀的模樣。面上大方從容,絲毫不緊張。
正是洪柔。
她看了過來,微微一笑,“李姑娘在我後頭一名呢!”
阮小幺“嗯”了一聲。
“不知你抽中的是何試題?”洪柔似乎挺感興趣。
她寥寥說了幾句。洪柔聽罷,道:“這題倒也還好,總之斷骨之事常有,想必李姑娘浸淫醫道,應會明瞭。我的題可不大常見,是‘耳鳴如鼓’呢!昨兒個似乎答得也不大好,唉……”
阮小幺微笑。
這就是心機學霸每次出了考場。都會說:“哎呀你答得怎麼樣我最後一題沒做出來選擇題錯了好多我這次肯定考不好了!”
接着就是每次都能考第一名!
一刻之後,外頭唸到了洪柔的名兒,她向阮小幺點了點頭,步子輕碎,出了去。
阮小幺等得都快睡着了。忽似乎聽着外頭吵鬧聲之中,響起了一些驚歎之聲。
悄悄探頭一瞧,原來是山棚下那耳鳴之人竟當場被洪柔治好了——她用了金針。
凡習醫之人皆知,針法乃是最難的一道。平常所用藥物,再生猛也需過上一時半刻纔會發作;而針法不同,一旦用得不好,扎錯一道穴位。便有可能輕則傷、重則殘死。莫說是太醫院的弟子,就是一些大人們,輕易也是不敢用針的。
然而洪柔竟然只在這一考場上便如此大膽,更可喜的是,立竿見影,那人喜笑連連。不住對着洪柔拜了又拜。外頭衆人們也一時都愣了,接着鬨鬧之聲更大,激動無比。
若不出意外,她此次定然已要奪冠。
接着是阮小幺的出場。
看熱鬧的人羣瞧着日色不早,早先便走了一半。如今瞧得了方纔那般精彩之景,皆都對後來者沒了興致,又走了好些。至此,在場外相看之人,已不過十之一二。
阮小幺向外掃視了一圈,恰恰好看見那個鶴立雞羣的修長身影,葉晴湖。
他正在離衆人稍遠之地,負手而立,面上淡淡,不見笑也不見關心,然而一雙眼只在她身上,專注得很。
阮小幺先是一喜,後又是一悚,不知他這莫名奇妙的病可好了。
最後,還是小小地向他揮了揮手。
葉晴湖終於微微翹起了一些脣角,仍是高冷無比。
她收回目光,看向場中。爲首的仍是昨日的副使,一邊有判官、醫使、副使、掌事等,數十人衆,皆把視線投向了她。
副使道:“還不快去!”
“是!”阮小幺大步上前。
經過那林玉楚時,見她面含微笑,然帶着一絲譏嘲之意,與往常見過的無數道不懷好意之色並無不同。
她似乎在等着看好戲。
然而慧心卻是眉頭緊鎖,向她極細微地搖了搖頭。
阮小幺嗅出了一點貓膩。然而此時箭在弦上,衆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昂首向前了。
這什麼破運氣,非要排在洪柔後面!有她在前襯着,自個兒這方子寫得再好恐怕也入不了大人的眼了。
然而現實有的時候很殘酷,有的時候卻很滑稽。
山棚里正有一卷草蓆,上頭半躺着個叫苦呻吟之人,面色枯槁,皮膚粗糙,一看便是常年做苦力所致。他的一隻腿緊緊裹了布帶,看着阮小幺,眼露乞求。
她上前問道:“你的腿怎麼了?”
“你不會自己看麼!”那人很是不耐,又呻吟了幾聲,似乎想去碰那條腿,“本想着能一舉治好了腿,沒想到原本的斷了,後來的還沒接上來!哎喲……”
阮小幺圍着他看了一圈。
那人痛叫道:“看什麼看!是她們說你能治好我的!你倒是快治啊!扎針喝藥,你趕緊動手啊!”
“莫急莫急,我得先看一看你的傷情。”她輕輕一笑,“否則胡亂下藥,我大不了是被趕出太醫院。至於你……是死是傷,我可就不負責任了。”
太醫院的女吏們離了有十幾步之遙,並聽不見兩人說話。
那人被唬了一跳,又惱了起來,憤憤看着她,哼了一聲,沒說話。
阮小幺道:“我要解了你的布帶子瞧一瞧。”
“別!”他伸手攔道:“這帶子是我屋前那大夫給綁的,說是能接骨!我的腿已然斷了八年了,就是當時沒接好!”
“斷了八年?那爲何如今還要裹布條兒?”她不以爲意。
他卻支支吾吾了一晌,才道:“大夫說,如此可慢慢使腿好起來!這幾日又重新敲打了一陣,原先那骨頭似乎又移了位!”
阮小幺心裡頭已疑了七八分。
這哪是在考試,分明是作弊麼,還是主考官作弊!
她不再與他糾纏,突然探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卡住了他的腿,那人一見,嚇了一跳,忽然又痛呼出聲,叫得肆無忌憚。
一箇中年的判官忍不住了,皺眉道:“李玲瓏!你看過便罷,爲何還不寫藥方?”
阮小幺不急不忙回過頭,拜了一禮,道:“判官有所不知,弟子家中有接骨良方,只是需先摸清傷在何處,纔好動手。”
“那你可摸清了?”這回是那副使開了口。
“弟子已清楚了。”她微笑道:“只是弟子需要幾樣東西。”
副使看着她,“哦?”
“弟子需要三匹健馬、三根繩子。另外,場上人不可太多。還請衆位大人們先回避……副使大人自然是可以在場上的。”她道。
“放肆!”判官一聲喝道。
那副使卻面色不變的,只想了一會,竟然準了她的請求,“去帶三匹馬與三根繩子來。你們先進院等着。”
別人還沒急,先急了清院掌事林玉楚,她遲疑道:“這……副使……”
“怎麼?林掌事擔心本使安危?”副使道。
林玉楚無可奈何,只得垂頭應了一聲,隨其他人退了下去。
阮小幺依舊笑得很是燦爛,回頭微瞥了那呻吟之人一眼。
場外的葉晴湖收了笑,只一動不動看着,搖了搖頭。
另一邊的場外,一副上好的桌椅前,坐了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似有些玩世不恭,然舉手動作間可見教養極好,養尊處優。旁邊立了一圈布衣之人,個個身強體健,面色堅毅,不時環望四周,將那年輕人牢牢圍在了當中。
那年輕人道:“這姑娘怎的一句話就把這羣老女人都轟走了?有些意思……”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立馬輕聲道了幾句。
他似乎起了寫興致,“哦?這般有趣?”
那小廝嘿嘿笑了笑。
幾人好整以暇看了下去。
馬與繩子很快被帶了過來,由一個雜役牽了,交道了阮小幺手上。
副使離了位子,在她跟前道:“你說你家中有接骨良方,便讓本使開開眼界。若做得好,我定然會呈交上頭,與你有賞。”
“謝院使大人。”阮小幺一邊說,一邊將每根繩子各系在一隻馬鞍上,栓得牢了,又把繩子的另一頭依次拴在了山棚外頭的三根支柱上。
她在馬屁股後頭揮了揮鞭子,叫了一聲,“大人請離遠些!”
副使剛退回幾尺之外,便聽到阮小幺一聲“駕”馬鞭狠狠一抽,三匹馬通通躁動了起來,一揚前蹄,驚恐地向前奔去,個個不要命了一般,拉都拉不住。
後頭山棚的支柱應聲而倒,轟隆一聲巨響,將場內外之人都嚇了一跳。
支柱一倒,山棚便再也支撐不住,斜斜傾塌下來,上頭重有千斤,眼看就要壓在那斷腿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