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一窒,乾笑着胡亂搪塞道:“你瞧,我才十三歲,你看着比我都要大一輪,叫哥哥也不太像……”
蘭莫黑着臉,道:“如此說來,察罕也比你大許多年歲,你也得管他叫‘叔父’了?”
“這怎麼能比!察罕比我也才大五歲而已!”她嘟噥着辯駁,不管他陰雲密佈的雙眸。
蘭莫看了她片刻,不知是無奈是氣惱,最後一揮袖,去別間睡了。
阮小幺吭哧吭哧的笑,自己各處料理好後,也倒頭睡去了。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只覺從來沒有如此安穩過。
再睜眼時,室內已是一片明亮,外頭鳥語啁啾,薰風送暖,穿着褻衣,竟睡出了一身燥汗。
外頭似乎有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過來,清清楚楚被她聽在耳中。
“去去去!你們這羣小鬼……哪有大清早在人家外頭偷窺的!客人睡得晚,此刻都還未起身呢!”一個潑辣明爽的女人聲兒道。
“客人是我帶來的!我是第一個見着他們的!……再說了,你自己不也在外頭偷着看!”這是黑蛋熟悉的嗓門兒。
剩下一羣小娃娃嘰嘰喳喳,與麻雀吵吵鬧鬧的聲音如出一轍。
“李大娘你不害臊,專瞧那大哥哥!”
“我曉得!李大娘瞧人家好看,想他當自家女婿!”
門外那婦人一聲呸過去,數落道:“都扯什麼扯!趕緊散了散了!”
一羣光腳丫子娃兒一鬨而散。
不一會,那女人便過來敲門,輕聲道;“姑娘、姑娘!可醒了?”
不醒也被吵醒了。阮小幺忙過去開門,笑面迎人問道:“大娘,您是……”
“哎呦!我來給你們送點菜!”那婦人笑容可掬,對着阮小幺好一番打量,讚歎道:“昨兒個夜裡瞧得不大清楚,人又多。只隱約瞧見了姑娘好身段,現下一看,模樣長得也真是好!”
阮小幺見她手裡一籃子壓得緊緊實實的各樣小菜,忙將人請進屋。
李大娘將那菜籃子擱在一邊。還未來得及開口,忽外頭又來了一人,也是個婦人,微胖身材,面上有些雀斑,穿戴的一身利索,手裡提了一筐雞蛋,搖搖晃晃進了來,一眼瞧見李大娘,便招呼了一聲。“大姐,你可真趕早呀!”
阮小幺又將人迎了進來,那婦人也不見外,一屁股便坐在了榻上,笑眯眯對着她又是一頓打量。“這位姑娘生得可真好!瞧這水靈靈的模樣兒,竟賽過東邊兒的百靈了!”
“可不是!”李大娘應了一聲,與她寒暄道:“這可真是件喜事,我前兩日還與我那男人唸叨着,每日裡都是些熟面孔。這不,今日便來了兩位貴客!”
阮小幺只得在一旁附和一二,模樣兒要有多純善就有多純善。
新來的婦人名喚徐二姐。夫君是村裡的木匠,與李大娘一般,從小便在餘村中長大,幾乎沒見過外人,拉着阮小幺的手上看下看,又是讚歎了一番。
兩個女人說一說、笑一笑。李大娘望了望隔間,忽的輕聲問阮小幺,“昨兒個夜裡與你一道來的那青年公子,與你是……”
“他是我叔父。”阮小幺笑眯眯道。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也不扭捏。樂呵呵便問道:“不知你那叔父可曾婚配?”
外頭似乎隱約聽着了一些個響動。
阮小幺心下大樂,呆了還不到半夜,說媒的就來了。
她玩心一起,搖頭便道:“不曾。”
眼見着兩個婦人面上便又生了些笑意,似是極爲滿意。
“阮小幺。”
她背後一涼,轉過頭去,便見蘭莫已起了身,也不知何時已在了門外,望了她一眼,便大步跨了進來。
他身份尊崇,即便着粗布衣衫,也自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天家氣度,兩名婦人不敢過於放肆,只呵呵笑着,見他神色淡淡,便要起身告辭。
“多謝二位好意,”蘭莫出聲和緩,似有所指,“侄女玩鬧,我已娶妻多年。”
那二人大失所望,告了辭便離開了。
兩人身影走遠後,蘭莫這才涼涼問道:“怎麼,想我不曾婚娶?”
阮小幺縮着脖子,顧左右而言它,“你看,我的腳已經不腫了!”
他笑罵了一句,轉身便又離去了。
晨光大起,一縷縷金黃的光彩,不遠處山水人家都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暖意,阮小幺搬了椅子坐在門外,深呼吸了一口氣,感受田園清晨的美好。
前邊兒的空地上,蘭莫正在比劃着刀法,整個人都似被金光染上了一層,刀口閃着耀眼奪目的光芒,與高大修長的身影合爲了一體。
她眯着眼看着,忽然就想到了那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只是他舞的是刀,不是劍,又更添了一層馬上民族的悍勇與血氣。
阮小幺在後頭一個勁的鼓掌,“叔父,好刀法!”
一瞬間似乎瞧見他的動作僵窒了一下,陡然收刀,陰氣沉沉盯着自己。
她露出了個大大的笑臉,那笑容還未落下去,一道寒光襲來,“奪”一聲,腦袋旁邊的泥壁發出了痛苦的一聲響。
一回頭,一把長刀入土三分,正牢牢插在那壁上,無情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殿……你!”阮小幺被他嚇得面色發青,哇哇亂叫,“兵器不是用來對着自己人的!”
蘭莫挑了挑眉,緩緩走過去,輕巧巧將刀身拔了出來,“抱歉,手滑了一下。”
阮小幺:“……”
正此時,又是一人朝自己這處跑了過來,卻是昨日與他們說話的那拉茶鬍子大漢。
他遠在瞧見他們時,便已大喊起來,“二位客人——”
阮小幺向他招了招手。
大漢到了兩人跟前,抹了一把汗,道:“族長請二位過去!”
兩人誤到了這村子來,理當也應見一見族長。當下便請這人帶路,一道兒去了族長家中。
阮小幺第一回清楚見着餘村的各處各物,只見此處房屋連亙,都與自己那泥屋差不多,有稍大一些的,門口也有好些個孩兒正在玩耍,一條泥平的小道從頭至尾,間或從小屋後頭傳過去,約是通向田塍的小徑。家家戶戶門前都載着桃李杏等果樹,此時節正當仲春,桃紅粉白的花朵開得正盛,悠閒寧靜的景象好不讓人舒心。
每一家在屋裡頭幹活的女人們都迎了出來,嘰嘰喳喳帶着笑注視二人一路走過,紛紛上前打招呼。阮小幺一路回着笑,走了好一會,這纔到族長那處。
族長家屋子比尋常人家稍大一些,門前菜地、果樹種得也多,其餘便再看不出什麼。外頭正有兩個年輕人候着,乍見到他們,便叫了一聲,“阿爺,客人們來了!”
帶路的大漢也沒什麼規矩,在門口招呼了一聲,便領着人進了去。
屋中前廳甚是寬廣,布着好幾排大椅,通圍成了一個圈,最上首的便是族長的位子。外頭人知會過後,不一會兒,裡頭便見着了一個白髮老人,拄着柺杖“咚、咚、咚”地慢慢走了來,由身邊一個婦人小心翼翼攙扶着,古稀之年,整個身子都已佝僂得不成樣。
這時間,外頭又陸續進來了幾人,皆是四五十年紀的男子,共有七八個,待族長坐定後,這才一一坐了自己的位子。
堂上有副木製的匾額,工工整整刻着“清風亮節”四個字。原來是族中議事之處。
蘭莫與阮小幺立在堂中,大大方方任人打量。族長先看了他們一眼,蒼老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們就是前夜裡來的二位客人?”
“老人家安好。”蘭莫抱拳做行禮。
阮小幺斂衽躬了躬身,“我叔侄二人因被歹人追殺,逃難至此,不想驚擾了衆位,多有得罪!”
“我這村子多年未曾有外人來過,你們是怎樣進來的?細細說來!”族長面容緊鎖,本就褶皺的臉上更多了一些溝壑,似乎並未如其他人一般對二人那樣歡迎。
阮小幺不做聲,由蘭莫半真半假將大致事情說了一遍。
語罷,堂中之人竟都沉默了半晌。最後,族長點了點柺杖,長嘆了一聲,“都是宿命至此,無可奈何啊……”
“族長,”帶他們前來的那大漢也佔了一席位子,先起身道:“遠到即是客,這二人一瞧便是光明磊落之人,何不就讓他們在此安心住下來!”
另有幾人也紛紛附和。一個身量瘦高的山羊鬍子老者也站了起來,道:“雖外邊世道人心險惡,但行善之人也是衆多,這兩人瞧着也不是甚爲非作歹之人,不若先讓客人住下,往後再看,如何?”
“是啊!你瞧這小妮子長得如此水靈靈的,這青年人一瞧跟咱們這羣粗人都不同,哪會作奸犯科?”又一個壯漢粗聲粗氣道:“族長,你別疑神疑鬼了!住上一段時間不就知曉了!”
他說話如此不客氣,卻無人上前呵斥,連族長也並未在意,卻只皺着眉頭不吭聲,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最終,他又嘆了口氣,“你們忘了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