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破了腦袋,急得團團轉,只是無法,懊喪得直抓頭髮。葉晴湖以前有請人做過一套點滴工具,她怎麼臨走前就不搶過來!
“小姐姐,這種小棍兒行麼?”一個稚嫩而粗噶的聲音從身後突然響起。
阮小幺嚇了一跳,一回頭,發現黑蛋正湊近了她,將她往無人處拉。
兩人到了一處拐角,黑蛋灰撲撲的臉上滿是神神秘秘,伸開手,泥巴堆裡撈出來似的掌心上安靜躺着兩根金針,比尋常繡花針粗上許多,一端較細,一端較寬。
她拿起來細細對着眼前看了片刻,面上驚訝之色擋不住,那兩根金針製作極精良,光滑細膩的外殼下,裡頭竟從頭至尾都是中空的!
這種手藝,比之現代的針管也不遑多讓。他一個小孩兒卻是從哪裡得來的?
黑蛋大咧着嘴,黑夜中露出了兩排潔白的大牙,憨態可掬。
“多虧你了!待我回來再問你!”她一拍他的腦袋,飛也似的趕了回去。
至此,所有基本必備的工具便準備齊了。
阮小幺洗淨了兩段樹液管,一段頭尾處用細線密密接上了那兩根金針,叫人先將粗製好的生理鹽水給三丫兒餵了一小碗,將娟子捧來的刀交給穩婆,“從臍下兩三寸處橫切一道小口……對,就這裡!”
她在三丫兒腹下比劃了兩道。
那穩婆好容易接受了剖腹取子的想法,一心以爲阮小幺要親自操刀,沒想到她卻把刀子給了自己,一個大驚之下,竟癱倒在了榻邊,一把將刀扔了出去,慌道:“姑娘說的好聽!卻原來是讓我做這黑心肝的人!你自己怎的不動手!?”
“待會我要輸血給嫂子,不能動彈,只能靠婆婆了!”阮小幺急道。
那穩婆死活不肯動手。阮小幺無法,看了一圈屋中幾個女人:娟子如今對她都是怒目而視,另一個女人瑟縮在旁,也是對她沒個好眼色。徐二姐哆哆嗦嗦,別說剖了,連看一眼那刀都膽寒。
看來看去,還是隻有穩婆可靠些。
只是她這麼想,人家不這麼想。那穩婆瞧着刀的眼都紅了,質問道:“什麼輸血不輸血的!我看你這丫頭就是心黑!”
“婆婆休要無理取鬧!沒見着嫂子只剩了一口氣了麼!”阮小幺氣得牙直咬,“她不輸血,怎麼活得下來!你再推三阻四,人可就真死了!”
她恨不得一人分作兩用,也不用這麼三請四催的了。真真要氣死人。
這麼一說,屋裡幾個女人這纔回過味來,徐二姐抖着聲兒問她,“囡兒,你……你說甚?三丫兒還有得救!?”
她原本已一絲希望也不抱了。如今一聽孩兒能取出來,大人還能救,就像垂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連眼珠子都活絡了起來。
然而阮小幺卻誇不了這個口。
三丫兒橫豎都是死,她能撈着一個是一個,孩子若儘早取出來,想必還能活下去。但輸血這回事,她連血型都沒法查不來,產婦活下來的希望實則極其渺茫。
阮小幺將穩婆扔下的刀又在沸水裡浸了一遍,沉聲道:“我有法子,但只有兩成把握。不是生,必是死!”
她再次將刀塞到了穩婆手中。那穩婆手也是軟的。只瞧着阮小幺眼中帶着些淚,卻再堅定不過,一時也不敢再扔了刀。
屋裡頭幾人都沉默了一瞬。
“娟子,”徐二姐終於啞着嗓子道:“去外頭知會老大一聲兒,問他願不願動這刀子。”
娟子點點頭。踉踉蹌蹌出了去。
外頭的夜一層黑過一層,月已西墜,然而火光卻通明瞭一夜,熟睡的雅雀被吵了醒,在沉寂中聒叫出聲,劃破了無邊的夜色。
一個男人沙啞破敗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娘,我答應!”
低低的抽泣聲,在屋裡屋外一齊響了起。阮小幺衝穩婆點點頭,又給三丫兒灌了一小碗鹽水,自己則拿着一根細錐子在細白的腕子上刺破了一個小口,將金針貼着血管插了進去。
直接血管對着血管輸血實則極不方便,光是血壓的問題便比較麻煩,然而如今條件簡陋,不可能再給她什麼血袋吊瓶之類的東西,只好湊合這麼用一下了。
自己這處準備好後,阮小幺拍拍胳膊,將樹液管垂下來,好儘快讓自己的血液流下,排空管裡的空氣。
胳膊有些刺痛,便見那樹液管薄薄一層膠膜的顏色深了下去,很快便有血液黏黏膩膩滴落了下來。她忙按緊了胳膊,在娟子的幫助下,將另一頭金針穩穩紮進了三丫兒手臂上暗藍的血管中。
麻沸散一早已備好,純度大不大,她也不清楚,只依着蒙大夫說一整包能藥倒一頭野豬,糾結着比了個分量和在水裡,用手帕浸溼了,輕輕捂在三丫兒鼻端,讓她吸了幾口。
不多時,便再沒聽到她一聲聲衰敗的痛呼。三丫兒漸漸鬆了眉,神情有些恍惚,雙瞳也微微散開,呼吸漸漸和緩了下來。
“還痛麼?”阮小幺問道。
她恍恍惚惚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站起身,阮小幺一手輕輕擠壓着胳膊,向穩婆道:“可以動手了。”
事先已簡單說了一遍,那穩婆也漸漸明瞭了一些,不再那樣牴觸,然而到底只是個接生的,卻沒在人身上劃過刀子,那雙手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別說剖腹了,連準頭都對不上。
她心中焦急,語氣便重了些,“你可別抖了!不就是劃個口子麼!再抖刀都要掉了!”
“哎呦我的姑娘哎……”那穩婆哭喪個臉,道:“這哪是你說不怕便不怕的!?我也不想抖啊!這隻手它不聽我使喚……”
阮小幺:“……”
在這麼磨蹭下去,她的血流乾了,那孩子也還取不出來!
她正束手無策之時,屋門卻被人一腳踢了開。幾人一驚,門外進來了個魁梧的身形,幾乎佔了大半個門框。
“蘭莫?你進來做什麼!?”阮小幺一急,這麼喊了出來。
他一眼瞧見那根連着兩人手臂的軟管,面色一寒,也不顧屋裡的髒污血腥,徑直過去從穩婆手裡取了刀,道:“我來替她。”
幾人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徐二姐連着兩個女人一個勁兒地將人往外推,連外頭都進來了兩個媳婦兒,團團將他圍住,就要敢他出去。
“女人生孩子這種事兒,你一個外姓男子怎好進得屋!?你是欺負咱們家沒男兒了嗎!”娟子尖聲道。
蘭莫不急不緩,“奪”一聲,一口長刀便倏地插在了地上,刀刃寒芒閃過,映出了各人驚慌尖叫的面容。
“無關人等統統出去,再囉嗦,小心做刀下亡魂!”他冷着臉道。
這麼一喝,外頭的男人們都露了怒意,只礙着屋裡污穢,在外頭壅滯不前,紛紛叫嚷。女人們戰戰兢兢退了出去,不敢近前。
阮小幺卻在裡頭怒道:“別磨磨蹭蹭的!趕緊過來!”
蘭莫回身栓了門,將幾個女人鎖在屋中,提着從穩婆手中奪來的刀便到了三丫兒跟前。
那穩婆縮在一旁,一個勁兒的“哎喲”、“哎呦”叫,看不得這傷風敗俗之事,徐二姐卻回過了神來,雖是慌亂,到底是過來人,且心繫產婦安危,不再多言,只閉了眼,口中默唸“阿彌陀佛”。
“在哪裡下刀?”他問道。
阮小幺一隻手指在三丫兒腹下。
一旁娟子不敢再放肆,哭道:“嫂子是個清清白白的人,這麼一着,讓她以後可怎麼活啊……”
阮小幺只當耳旁風吹過,不理不睬。
外頭的木門被“砰砰砰”猛敲了起來,使人只感覺整間屋子都在發顫。是好些個男人齊齊又踢又敲,看不過眼了,想硬與蘭莫拼命去。
她嘆了口氣,向徐二姐道:“褚嬸子,我叔父是個再正直不過的人,你當清楚,他一個男人,肯竟臨盆婦人的屋子,已是不易,若在爲了什麼‘清白’耽誤了一條性命,往後讓咱們在餘村還怎麼立足呢?”
徐二姐兩手攥得發白,面色憔悴無比。
最後,她終於動了動,緩緩去將門軋開了一小條縫兒,平平靜靜的聲音再輕一些恐怕就要被風吹走,“衆位,三丫兒能否活下來,全指賴衆位幫襯幫襯,在外頭守一守,別讓夜風灌進來!”
她說完,外頭之人果真不再鬧了。爲首的褚生紅着眼睛道:“娘,那是您兒媳婦兒!”
“那也是你的媳婦!”徐二姐吼道:“難道明日太陽升起來,你就不要她了麼!”
褚生又跪在了地上,低着腦袋,再不敢說話。
屋中蘭莫正準備下手。阮小幺面色有些微白,勉強打趣道:“你可悠着點兒,別動着動着就一道紮下去了!”
他嗤笑了一聲,穩穩操刀,一點一點在三丫兒肚皮上切了下去。一滴血從傷口處滿滿擠了出來,後越來越多,在刀下順着身子流了下來。再看三丫兒,正微睜着眼,因一夜疲累劇痛,如今一和緩下來,早已有些半睡半醒,壓根不知身上發生了何事。
其餘幾個女人不忍再看,都別過了頭去。
蘭莫手指因常年習武,有些微微粗糙,指腹處長着繭子,卻乾淨修長,慢慢切開破口,竟也沒有弄髒了手,動作四平八穩,簡直不像是慣於在戰場上廝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