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
一團黑影被戳了戳,不爽地一動,沒有出聲。
於是霍霜君又挪近了點,手握真氣,將浮游在半空中的光暈點亮了些。
光暈權作燈燭功用,明晃晃亮起,正好傾下光芒,直射在謝琅琊臉上。
霍霜君再次伸手戳了戳他:“哎,你死了沒有?沒死吱一聲。”
“我說大哥……”謝琅琊伸展開微微蜷曲的身子,他正睡到好處,好容易讓真氣進入深層調息狀態,卻半路被人叫醒了。
他翻了個身,獨臂支起上身,健碩的線條在光暈下流暢勾勒。
“小雪呢?”謝琅琊搓了搓臉,睜開血瞳,一片迷離睡意籠罩在瞳子中,讓那雙血瞳驀然顯出逼人的妖魅氣息來。
霍霜君沒好氣地嘖了一聲:“我一個大活人在你眼前,你張口就問女孩子。”
謝琅琊長久以來都沒好好睡過一覺,正常的睡眠對於修煉者來說,其重要程度不亞於丹藥和外力調息。
身體要順應自然之理,方能收納天地靈氣,逆時而行,只會越搞越糟。
重要的是,謝琅琊睡到半路被吵醒了,這種感覺極其不爽。
他現在非常想咬人一口。
“我這麼跟你說吧,”謝琅琊血瞳迷濛,瞳心瀰漫着半睡未醒的妖異霧氣:“你要是不告訴我,你爲什麼在我睡到半道的時候弄醒我,我發誓我會弄死你。”
“大爺的!”霍霜君雙眸一凜,甩了個不輕不重的拳頭,砸在他肩膀上:“本大爺就怕你小子死了,跑前跑後累個半死,你小子也太忘恩負義了。”
“好好好。”謝琅琊擡起手,做了個“我錯了”的示意:“你想說什麼?”
“我要是不趁着小雪睡了,你倆又在一起,我不又成和泥的了。”霍霜君哼了一聲,身子一轉,盤膝而坐:“招女孩子喜歡,就了不起啊?”
謝琅琊拉了拉身上的薄被,是用銀絲編織的,每一根銀絲用真氣連接,既是被子,又是一層補充能量的護罩。
他彎下上身,纏滿繃帶的手臂更顯出一股男人氣,擡手支着下巴:“霍少俠英姿超然,往外面一放,肯定有女孩子前呼後擁的。”
霍霜君輕翹脣角,一攏長髮,作自戀狀:“那是……哎呀!”
謝琅琊敲了他後腦一記暴慄,聲色有些含混,半闔血瞳,一臉不爽睏意:“趕緊說事,要不然我真弄死你。”
霍霜君揉揉後腦:“你把眼睛全都睜開,本大爺有正事。”
謝琅琊用力一睜眼,五官一時變得誇張:“洗耳恭聽。”
“我給你連接腕骨時,”霍霜君反手一巴掌,把謝琅琊微凸的眼睛輕拍回去:“覺得你的筋脈有些不對。”
謝琅琊輕揉嗡嗡震痛的太陽穴:“哪裡不對?”
霍霜君輕撫下巴,組織措辭:“怎麼說呢?你的筋脈走向跟常人不一樣,雖然身體沒有異常,但是筋脈的分佈卻是錯亂的。”
“你只看了個腕骨,”謝琅琊悶聲道:“就能知道這些?”
“喂,本大爺可是從小修煉,武道、醫術雙修。”霍霜君拍拍他纏滿繃帶的手臂:“你這條胳膊經脈全斷了,也就是我,換個人早就給你切了。”
謝琅琊一撇嘴:“主要不是因爲,「神農淚」的藥效好嗎?”
“那我也得願意給你用,不然你求也求不着。”霍霜君一擡劍眉,晃了晃下巴:“你那條手臂的筋脈我也看了,走向很奇怪,完全不是按照人體筋脈的分佈相連的。”
“我曾經‘死’過一次,”謝琅琊聽到這裡,不由嚴肅起來:“小咕那怪物激活我的原始能量,讓我重生。從那一次開始,我的整個身體都是再造的。”
“包括你的筋脈?”霍霜君壓了壓下巴,看定他的血瞳:“冰塊臉,你要說準了。”
“嘖……”謝琅琊扶額沉思。
突然,他咽喉處的皮肉動了動。
謝琅琊冷不丁被扯了一下:“嗯?”
霍霜君也一轉眼神,歪頭看向他的脖子。
咽喉花紋微微蠕動了一下,裂開一個口子。
一隻細小的眼珠伸出來,像是蝸牛探出觸角般。
霍霜君牙根一酸:“我跟你說,你身上這個死怪物真不討人喜歡。”
“我本來,”眼珠動了動,發出小咕那嫩娃娃似的極其平淡的聲音:“也不需要討你喜歡。”
霍霜君氣結地抱臂:“你……”
“行行行。”謝琅琊趕緊叫停:“跟它拌嘴,你肺得氣炸了。”
霍霜君聳聳肩:“哎,正好你出來了。我問你,你給這小子重造身體時,連同全身的筋脈也再造了嗎?”
小咕眼珠一擡,繞過霍霜君,只看着謝琅琊:“沒有。”
謝琅琊心裡一震。
“我只重造了他的臟腑,按照「黑暗之地」怪物的標準,爲他重塑感官。”小咕道:“他當時全身能量都被抽空,但是軀體仍然十分完整。筋脈之類的身體元件,他本來就是超人標準的。”
“所以爲了節省時間,你一心爲我重造臟腑,保證生命。”謝琅琊淡淡道。
“纔不是‘一心爲你’。”小咕晃了晃小眼珠:“我是爲了我自己的生存,不幸攤上了你這個狀況百出的宿主而已。”
謝琅琊嗤笑一聲,給了它一彈指:“你還是繼續沉睡吧。”
“你的身體連番遭受強大外力的損壞,連我的狀態也影響了。”小咕道:“並不是我自己願意開啓沉睡狀態的,我需要深入適應你身體的變化,爲今後形態的進化鋪平道路。”
“是。”謝琅琊作認真狀,微微頷首:“我保證保管好自己的身體,讓您老人家有個舒服的溫牀。”
小咕啪地甩了他一下,轉過眼珠:“你剛纔說,他的筋脈是錯亂的?”
“啊。”霍霜君撐着側臉,臉上壓出一個窩子,聲音有些含混:“筋脈的數量,以及該有的穴道,他其實一應俱全。但就是走向錯亂,好像是……”
他一臉“該怎麼形容呢”的困惑,想了想:“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被替換過的。”
替換?
謝琅琊第一次沒跟上別人腦筋的速度,從來都是別人嫌他腦洞大:“什麼意思?”
“我想,”小咕道:“他的意思是,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並非原本生長於身體上的,都遭受過改動。這樣,才造成了內部的筋脈是錯亂的。”
謝琅琊的血瞳中睏意全無:“也就是說,我現在的身體……不是我真正的身體?”
“你是「至邪之體」,”小咕伸長眼珠:“就這個功體本身來說,它現在完全屬於你。但是構成這個身體的各個部位……”
它伸開筋肉,以快不及眼的速度,在謝琅琊全身拍了一圈:“手臂、腰肢、腿……”
它倏然一轉,戳戳謝琅琊耳後的穴位:“以及幾處重要的穴位,其下都連接着複雜的筋脈。這些部位,並非你自己原有的,而是被替換了。”
“等等。”謝琅琊一伸手,抓住了小咕的小短手。
小咕歪歪頭:“嗯?”
“那我的左臂,是怎麼回事?”謝琅琊瞟了一眼自己懸空的左肩:“照你的說法,那截惡魔的手臂,是外力替換給我的?”
“有這個可能。”小咕淡淡道:“但是你現在左臂已斷,需要尋找新的手臂,讓你的身體完整。”
讓身體完整。
“既然如此……”謝琅琊心中漸漸有了個輪廓,腦筋飛轉,消化着這個事實。
霍霜君的臉忽悠一下子,在眼前放大。
謝琅琊思緒一斷,十分無奈地把他拍開:“嚇死人了。”
“我說,”霍霜君砸了砸拳頭:“這回我腦袋轉的比你快。你的身體,每一個部位都是被替換的。你反正也要重塑左臂,乾脆就把你全身真正的部位,全都找回來!”
小咕眨了眨眼珠:“難得你也有聰明的時候。”
霍霜君白了它一眼:“這個什麼「至邪之體」,在「扶風大陸」最古老的古書裡也有記載。這樣厲害的功體,被這小子浪費成這樣,肯定有這個原因在。”
他嚴肅地一凝雙眸:“他的身體不是「至邪之體」原有的,只要把真正的身體部位全部找回,我想「至邪之體」的力量會被啓動的。”
“那個,”謝琅琊像個提問的孩子般,舉了舉手:“什麼叫‘被我浪費成這樣’?”
霍霜君“嗐”了一聲:“我不是爲你謀劃嗎?你看你現在,所有的身體部位都是被替換的,不是原裝的話,那肯定會浪費「至邪之體」啊。”
“霍少俠,”謝琅琊貼近了些,一壓身子,血瞳在暗影中閃爍詭光:“你怎麼對「至邪之體」這麼感興趣?”
霍霜君眉峰一緊,沒有立即回答。
“喏,你我是兄弟。”謝琅琊道:“我也知道你出身高貴,你的家族在「扶風大陸」呼風喚雨。能不能告訴我,「至邪之體」在你們這些大陸高層的眼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霍霜君眨眨眼睛,吸了口氣,聲音也變得低沉:“你不是在懷疑我吧?”
“我謝琅琊良心在此,”謝琅琊的聲音沉如寒冰,敲了敲心口:“我發誓,絕不是懷疑你。只是有些話,聽你說,比聽別人說,更能令我相信。”
霍霜君眼中的寒氣散開些許,又是那副豪爽少年的模樣:“嘖,真的假的啊?”
“真的。”謝琅琊鄭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給了他一拳:“快說快說。”
“古書上記載,「扶風大陸」將會毀於天劫迴歸,一切變爲虛空。”霍霜君眼神一凝,看着暗影處:“而「至邪之體」因其徹底的陰邪之氣,與天地間代表生長的陽氣相反。根據陰陽互生的道理,它將是阻抗天劫迴歸的唯一希望。”
說到這裡,霍霜君上下掃了謝琅琊一眼,一臉不相信:“剛聽說你是什麼「至邪之體」時,我還真不相信。沒想到傳說中的功體,真的存在。”
謝琅琊道:“只說「至邪之體」是希望嗎?不是還有一種說法,認爲它是加速天地毀滅的禍根?”
“倒是也有人這麼認爲。”霍霜君眼神一動:“尚未有定論,你小子也別太自傲了。”
謝琅琊仔細揣摩着他的眼神。
“也有人”認爲,自己的「至邪之體」是禍根。
是哪個呼風喚雨、在「扶風大陸」響噹噹的高層呢?
“這回,”小咕打破了沉默,它收回筋肉,縮回謝琅琊的咽喉中:“還真是這個笨蛋,給你出了好主意。”
“嘁。”霍霜君趕着小咕完全收回形態之前,輕啐了它一聲。
謝琅琊抱着銀絲薄被,望着浮動的光暈。
黑暗濃稠,只有這麼一點光華。
“找回自己……”謝琅琊盯住那一點光華,彷彿盯住一點遊離的希望:“被分割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