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計

作者有話要說:  爲紀念水成這樣的文文還被一再鎖,加更。

感謝大人們的留評和投擲。下章一併提名感謝。

戶錦帶着人急匆匆往回趕。剛進內後宮的福壽門,就見有一行人停在曲廊裡。

內侍女官們皆屏息垂首,立在廊下。他怔了下。展眼看,廊裡面對錦鯉池立着的,正是劉詡。

吉祥停下。戶錦獨自拾階上了曲廊,“參見陛下。”

劉詡單手拉住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聲道,“回宮再說吧。”

竟是連福壽宮都沒進。

吉祥和劉詡的宮人皆屏息跟在後面。戶錦一隻手被她拉着,幾乎是扯着出了宮門。他再怎樣,也明白了,劉詡是特地趕到內後宮來的。

回到中宮,劉詡直接帶戶錦入了內室。衆人皆不敢跟進堂去。

內室。

劉詡放開戶錦,又打量了下。他穿的是正裝,幾層的大服。大日頭底下,早溼了。

“先換衣。”

“……”戶錦被她盯着,開始自己寬衣。幾下扒掉繁複宮衣,他長長吁出口氣。

劉詡親自屏後拿出件家常的,遞給他。

“謝陛下。”戶錦接過來,披上。

“手怎麼了?”劉詡早注意到他手上不利索,皺眉問。

戶錦垂頭。

“叫吉祥。”劉詡皺眉揚聲。

戶錦忙攔下,“陛下,吉祥候在福壽堂外,什麼也不知道。”

“那就是在福壽堂傷的嘍。”劉詡眯起眼睛。

不打自招。戶錦嘆氣。撩衣跪下。

“怎麼?”劉詡挑眉。

“臣在福壽堂,……失儀。”

劉詡心漏跳一拍,“什麼話?”

戶錦仰起頭,看她,“出來時太急,震碎了福壽堂的一窗木櫺窗。”

“什麼?”劉詡騰地站起來。

“用手?”那可是兩指厚的楠木雕窗,劉詡難以置信,拉過他的手來看。

戶錦收回來,鎮定回話,“嗯。臣有內功,辦得到。”

劉詡抓回他手細看,自腕往下,整個手心全腫了,“傷到筋骨了?”

戶錦手被她抓着,從掌心到指尖,全僵了。他強自鎮定道,“沒。就是用力太猛,窗櫺太硬。”頓了下,他補充,“縱使尚老爺子轟那窗,手也會腫的。”

劉詡看清了,也聽明白了,不覺氣極反笑,“這是重點嗎?”

戶錦抿脣,垂下目光。

劉詡頭疼。肚子也餓得不行。

外面已經擺上膳食。有女官輕聲內稟。

“先用膳。”劉詡率先出去。戶錦自己起來,跟出來。往桌上看了眼,俱是早膳食色。

劉詡徑坐下用膳。戶錦陪着坐下,瞧她確是餓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心裡頂着氣,她也吃不下。隨便用了幾口。擲下碗筷。

“吉祥往下,皆領板子。”

“是。”有內侍在外面應。原來這一會兒功夫,院子裡已經把板子都架好了。

戶錦這才注意到,跟着去內後宮的,全不在跟前了。

“陛下。”他焦灼起身。

劉詡也不豫當着奴才下他面子,嚥下這口氣,“得了,板子饒了,罰俸。”

“謝陛下。”

吉祥被放回來,猶如逃出昇天。趴在地上謝恩。

劉詡點着他,氣道,“分你到中宮來,是看你持重老成。日前朕還囑咐你,旬日到了,定要等朕一同入內後宮。已經定了的規矩,爲何今日變成中宮獨自去了?”

“回皇上……以爲……以爲您今日不下島了……”

“……怎知朕不下島了?啊?就算不下島,定好的事,若有變,朕定會遣人來說。再不濟,你們不會去島上問問?”劉詡撫額。前朝的事,離了她,只旬日一理,都可在正軌。怎麼到了中宮,只一刻,就要出亂子。

吉祥已經快哭出聲了,叩首道,“是奴才失職,奴才的錯。”

他一迭聲地認錯,劉詡自然知道是身邊這個人拿的主意。

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閣臣們已經候在書房了。劉詡本就先約好了他們,聽聞中宮先進了內後宮,這才也趕過去,誰知竟是晚了一步。

壓着氣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回頭見送駕的人已經跪了一地,她沉了口氣,緩聲道,“午膳錦卿自己用吧。朕和閣臣們商量事,在前面用了。”

又能吩咐女官,“今夜朕宿在中宮吧。”戶錦到底傷了,她還有話要講,索性就在今晚吧。

“是。”女官聽吩咐,已經有人出去往臨淵通報去了。

戶錦在心裡嘆氣。吉祥也懵了。這一下子,不是爭寵也算是爭寵了。

---------------------------------------------------

午後。雲揚起身。

四五臉上不知擺什麼表情。

上來服侍他洗漱,實在忍不下,絮絮,“您……那書您到底看明白沒有?”

雲揚沒明白,“什麼書?”

四五聳聳肩。

雲揚反應過來,撫額角嘆息。四五那書,劉詡硬說不對路,對路子的,都讓她給擺到書案上了。恐怕晚上回來還要查問看沒看。

“哎,您雖聖眷正隆,但……那事,您好歹上上心。”四五都要哭出來了。

“皇上遣人送信,說今夜不上島來了呢。”

雲揚怔了怔,平靜地點頭。

“大人。”四五哀其不爭,不平道,“還是中宮呢。生生地從侍君牀上搶人……”這話說得很露白,實是真着了急。

“四五啊……”雲揚皺眉打斷他,“外後宮這麼大,誰又說準必是一人一個月的?”

四五被他問住,回不出話來。

“謹言慎行。”雲揚輕輕拍拍他肩,“四五你才能長久呆在島上陪我呀。”

四五眼圈一下子紅了。

雲揚拉他起身,自己進了書房。

正午的大太陽,照在御水河上,反出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疼。水汽迷濛着,整個臨淵整日沒個干時候,早晚都是潮的。雲揚寫的字,撂了一中午,也沒幹透。

他自己把幾張紙抖開,晾着。

四五跟進來,看雲揚又靠案前站着。心裡疼又難受。他服侍了這麼久,也算是品出來了。雲大人心裡一沒着落,就愛寫字。皇上說雲大人愛好這個。哪裡是愛好,分明是個寄託。

四五長長嘆息。

----------------------------------------------------------

和閣臣談完事,劉詡秘密宣了個太監。

“到底怎麼回事,從頭細說。”

那太監叫天賜。本是男苑的人。後來跟在慎言身邊。分宮前便被安插在福壽宮的,今日中宮一來,他就遣人報到了島上。不然劉詡怎會這麼快趕來。

天賜叩頭道,“大人頭回給太后請安,便是離得遠遠的,連茶都不曾親奉。最是避諱的。這回進了堂內,竟是連個人也沒帶,外面還把門給關上了。太后叫近前,大人便跪得前了幾步。太后便開始數落。大人自是不能辯,只垂頭聽着。太后說得氣起,竟起身,去拉大人手……”

劉詡眼神一沉。

“大人當時就躲了一下。可太后居高臨下的,一下子捏住了……”天賜頓了下,擡目瞅了瞅劉詡,續道,“太后一下子捏住中宮大人的下巴,擡起來……”

戶錦身爲男子,除了劉詡,哪受過第二個人這樣,下意識擡手甩了一下。

“太后指套就劃了大人咽喉下面,還見了血。”

戶錦自不在乎這點傷,擡手自己抹了血珠,便起身告退。

“太后但凡……”天賜很及時地把後半句嚥下。他想說,太后但凡有點長輩樣,也不該自己攔了戶錦。

當時平太后自己擋在門前,戶錦再也不能推開她出去。

天賜深吸口氣。當時情形,就連隱身在夾壁牆裡的自己,都心驚得不敢大喘氣了……

平太后把着門,冷笑道,“怎麼,當得箇中宮,眼裡便沒太后了?”

戶錦亦冷冷回視,“兒臣不敢。”

一句兒臣,堵得平太后肝疼。她冷笑道,“樑席廷那老匹夫,送你進宮,便是沒安好心。”

戶錦眸子縮緊,樑相是他外祖父,且畢竟已經故去,平氏這樣說,這是故意在激怒他。

見戶錦真沉得下氣,平太后咬牙道,“一進後宮,便挑唆着皇帝分宮。樑席廷那老匹夫尤不敢做,你們竟先軟禁哀家了?不孝不忠的東西,哀家也不怕今日將事情鬧大,便讓前朝大臣和天下人也來看看,皇帝治的好國,好家!”

她說一句,便逼近一步,戶錦退了好幾步,背抵在窗櫺上。

“大人真是硬氣人。轉身,兩手往窗扇上一推。奴才就聽咔的一聲。奴才心都要跳出來了。只當是中宮大人手摺了。卻是兩指厚的木棱子齊根斷了。”天賜驚心動魄地評了一句。

平氏只覺眼前一花,戶錦已經從窗子躍了出去。留下她和洞開的窗口,不住地往裡灌着熱風。

劉詡點頭。能這麼果斷地破窗而出,倒是戶錦風格。

失了孝道,猶可補救,污了節操,整個外後宮,從戶錦往下,都得吃苦頭。連帶着的,是女帝臨朝的時局,是立足未穩的新政。劉詡大婚後,各地藩王,勳貴多有滯留京中,眼下京城裡姓劉的皇親貴戚,可不止她一人。難道,平氏與哪個劉姓接了頭?這明明是藉機生事,定有所圖呀……劉詡往下設想,只覺心驚。

“你說,當時堂內只有中宮大人和太后?”

“是。奴才聽得是大人吩咐他身邊的吉祥,待他進來便關門。”

“其餘人呢?”

“都退到後院去了。”

擡手揮退天賜。

劉詡皺眉沉吟了一會,有了決斷,“宣戴忠信。”

--------------------------------------------------------

夜。

劉詡回中宮時,天色已經暗。

她忙了一白天,頗累。

戶錦在宮門迎她,叩了禮,起身時,見劉詡瘦瘦的臉龐,掛着疲累。眼神先暗了。

知道她這個時辰不用膳了。女官把幾樣點心送進內室,悄悄掩了門,帶人退得遠遠的。

劉詡用了半塊,便推到一邊,閉目靠在榻上。

戶錦躊躇了一會兒,走到榻前幾步。

劉詡睜眼睛看他。

戶錦抿脣。皇上忙活了半天兒,福壽堂裡的事,怕是已經問明白了。他咬咬牙,撲通跪下。

“陛下,”戶錦擡目看她,“臣是戰陣上走慣了的人。從來熟做的,都是先鋒。攻城掠地,卻是不喜守城的。”

劉詡坐起來。戶錦這開場白倒是令她耳目一新。

“分宮也好,宮禁也好,無非都是守勢,若有心人一再攻擊,確實防不勝防。”戶錦咬咬牙,直言道,“內後宮裡的太后,就是這最大變數之一。臣認爲,不若進攻,纔是最好防守。”

劉詡未料他如此直接,單獨去謁太后,不帶人跟着,與太后獨處堂內……她沉聲道,“你一步步都想好了?”

“是。”戶錦堅定。

“遣人將這事半遮半掩地透給戴忠信,後果你也想清了?”

戶錦震了下。他思慮周密,可也確實未料到劉詡的反應這麼迅捷。戴忠信本就與他有宿怨。福壽堂的事,透給他一兩句,只讓他知道中宮獨自謁了太后的事,便足夠疑神疑鬼的御史們參他一本的了。誰知被她一下子捅破。戶錦反而鎮定了。

“是。”

“你可知他一本參下來,是能斷了太后與外後宮的聯繫,你保住了外後宮,卻斷送了自己。”劉詡探身看他眼睛。

“也……不算斷送。”戶錦避開她銳利的眼神,“無非是您下旨申斥,禁足也好,奪權也好,臣……受得起。”

劉詡霍地坐起來。

巨大的壓力。

戶錦倏地握緊手指,扣在腿側。

“這也是你在戰陣上的留下來的習性?”劉詡顫着手指點他。破釜沉舟,好個果斷狠絕的將軍。

“陛下,”戶錦見她氣得不輕,軟下來,“臣自忖不會有什麼大礙,不過是失了點體面……”

“廢話。”劉詡氣得揮手,一巴掌打在他肩。

兩人都怔住。自相識,劉詡一直拿捏着戶錦,卻也充分給予他中宮的尊貴。說兩人相敬如賓,也不爲過了。這一巴掌顯是氣極,打在戶錦肩上,卻彷彿一下子拍散了兩人間的界限。

戶錦臉全紅了,緊張地盯着她的手。

果然,劉詡甩手。戶錦身板緊緻,這一巴掌,倒打疼了她自己。

“爲着個內後宮裡的一個蠢人,你就能豁出自己去?什麼叫失了點體面,你是朕的中宮,朕還小心翼翼地護着,你怎麼就能不經心?”

戶錦被她的前半句話震住。

劉詡慘然笑笑,“是啊,她是個蠢人。”

“現在說也無妨。朕即位時,她便不是皇后,朕是庶出。可卻不是她所出。”

戶錦心裡抽緊,緊張地盯着臉色慘白的劉詡。

“她怕自己懷胎,失了身段,又怕別的妃子趁隙得了聖心,便一直不肯懷。擡了身邊一個小宮女做美人。一朝產下個女孩,她便……去母留子……”

“陛下。”戶錦膝行一步,上前接住他。

劉詡一想到那個深壓於深宮某個不知名枯井裡的生身母親,心疼難忍,搖搖欲墜地跌在戶錦懷裡。

所以,她堅持要嫡子。庶子什麼的,實是可憐。

“中宮立得住,整個外後宮便得保全。你若不能做朕的後盾,朕便是腹背受敵了。”劉詡在他懷裡長長嘆息。

戶錦眼圈全紅了。珍視地摟緊她,送回榻上,真是又瘦又輕。他強忍心疼,俯首叩道,“是,臣知錯,以後必不這樣自輕自賤。”

“可是真心話?”劉詡探身,看他眼睛。

“是。”戶錦直起身子,鄭重道,“臣發誓,以後,遇事定先保全自己,便是保全陛下了。”

劉詡松下口氣,躺回榻裡。

許久,擡手示意戶錦起身。

“戴忠信那,我已經囑咐過了。本,還是要參的,不過矛頭指向的是內後宮。雖位尊太后,可畢竟年紀還不老,不宜見外男。縱使外後宮裡的侍君,也要避嫌。”

戶錦怔住。這可是實實在在打了太后的臉。她那名聲本就在外,這一本參下來,再無臉了。

“幽居吧。”劉詡一言定論。

--------------------------------------------------

第二日,御史臺便上了本。擬本的是戴忠信本人,矛頭直指內後宮。

太后德行有虧,不是小事。劉詡親自上了大朝,下詔,母后幽居內後宮,一心理佛,爲先帝祈福,爲大齊祈福。又宣中宮上殿,當着滿朝文武下詔,內後宮所有角門封閉,只留一門,供皇上出入。外後宮所有出入前朝的侍君,皆派教養宮人,德行舉止,時時有人監看。戶錦坐鎮中宮,日夜行止,皆有稟筆內官記錄在案。

整個後宮,上下整肅,規矩之嚴厲,史所未見。

當日下午,戶錦於中宮,奉旨召衆侍君晉見。嚴謹勉勵,嚴正規矩。

朝堂衆大臣俱心照不宣,陛下大力整頓後院,連帶着敲打前朝,這是爲懷妊做準備了。

---------------------------------------------------

是夜。

陛下仍留宿中宮。

重重帷幔下,劉詡倚着軟枕。

“錦卿。”

“是。”戶錦側臥在她身側,也未安眠。

“有些話,別人不好說,朕也找不到機會講給你。”

“什麼話?”戶錦撐起來。

“你的事……”劉詡說了一半,就見戶錦暗了神色。他是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麼了。

“朕的意思,之前已經說清,便不再多做安慰了。”

“是。臣不用。”戶錦笑了笑,劉詡跟他說話,也是直接的。

“但你該做的,也要先一步想清。”

“……”戶錦擡目看她。

“戶忠,曲柔紅,你的長隨小鑼,還有隱營的紅姑……”劉詡嘆息,“你赤誠待人,對朋友,對親人更是如此。但既爲中宮,你即使回到家,父母也得拜你爲君上,你便從此沒了朋友,沒了家人。這就是所謂的高處不勝寒。”她轉頭看向戶錦,“這些人,都握着你的把柄,你卻只爲保全他們。比如戶忠,你未報備,就把他送到南地去。他出事了,可知不是你另一種的縱容呢?”

戶錦垂目。

劉詡探身,握住他手指。修長有力的手,還腫着,有淤青。

她輕輕握住,“曲柔紅和小鑼,已經安排好了。幸而是朕安排的,若交給你,怕這會兒,也被戶忠滅了口去。”

戶錦一震,卻知這話不假。

劉詡嘆息,幸而戶錦拿得穩,自入後宮,一句也未問過。他不問,曲氏姐弟便可得活命。這也是劉詡的底限。

“紅姑……”劉詡沉吟,紅姑的事,要講,必要牽到慎言。

“她知道。”戶錦沉靜迴應。

劉詡擡目看他。年輕的將軍,英氣的眉眼,在柔和燈影下,也柔和起來。

戶錦長長吸了口氣,試着攬住她。

兩人找了找角度,倚在彼此懷裡。

聽了會劉詡心跳,戶錦道,“紅姑知道。尚老俠也知道。還有言相……”他垂目看了看劉詡,他不保證雲揚知不知道。

但那已經不重要。這麼多人知道他的根底,卻不是一句滅口能解決的。

“您的底限,擺在那。這些人,都是您的心腹,是股肱,共守着秘密,便有着共同的平衡點,那便是,對宣平朝的忠誠,對您的……忠誠。”

“臣……亦是。”戶錦斬釘截鐵。

劉詡動容。

從未聽到戶錦的情話。鐵鑄的性子,從不知軟和一點。但就是這樣三個字,劉詡不能不動容。她展臂摟住戶錦,“好,卿得如此,朕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