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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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南大元帥得勝,即將還朝。

北軍剛勝,南軍又贏,宣平年開年之初,大齊便喜事連連。今年,又逢大選,全國的青年俊才,都齊聚京城。一時間,都城裡到處張燈結綵,各大酒樓高朋雲集,水榭樓臺、書院市井,到處都可見風流俊逸的公子,三五一羣相伴而行。惹得都城女子,大家閨秀們,都跑到街上,偷看佳人。

朝中大小官員更是忙得如滾水沸騰。

這喜慶氣氛也蔓延到了京郊。

沁縣。雲府並未受這喜氣沾染。府中此時愁雲慘淡,雲揚,病榻纏綿。

趙甲快馬加鞭趕回府,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雲揚,面如白玉,氣若游絲,靜靜陷在被子裡。

“老夫已經用了針,喝了藥,公子就不那麼難受了。”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大夫,忙活了半晌,方纔擡起頭,對束手無策的趙甲等人和氣地說。

幾人圍近前,看雲揚鬆開了一直緊咬的脣,慘白的臉色也恢復了些紅潤,這才鬆了口氣。

退出來,趙甲狐疑地問,“趙乙,這老大夫哪裡來的?”

“縣中最有名的大夫就是他了,聽說府裡找大夫,就親自登門了。說是和雲家有些淵源,當時三爺病得人事不省,我們也沒主意了,就……”

趙甲沉吟了一下,元帥吩咐的嚴加戒備的話,如懸頭之劍,讓他不敢輕忽。連忙着趙乙去縣衙裡問問這老大夫的來歷,又囑人去他醫館周邊探問,未已,人來回話,說是老大夫在縣衙有報備,醫館行醫已經有半年多了,樂善好施,懸壺濟世,老百姓的風評非常好。看來就是個歸隱的老大夫,趙甲這才放下心。

室內。雲揚虛弱地半倚在牀上,前大秦御醫慕連承花白的頭髮,刻滿皺紋的額上,掛着汗滴。雲揚心裡又酸又澀,低聲問,“慕……慕神醫,您怎麼又回沁縣來了?”當日醫館被官軍重重包圍,慕連承也受連累不知去向,雲揚一直掛懷。

“那個老傢伙,不放心少主,非要我回來。”慕連承想到何伯執拗的樣子,失笑,何況早在回沁縣時,他就已經察覺雲揚身子很虛了,他曾暗中發誓,要把少主調養回來,“我給衙裡使了些銀子,又找了些醫治過的鄉紳做保,只說當日是受歹人協迫,並無違法之事,就這麼着,在沁縣又經營起了醫館。”老人笑着說。

雲揚久病而略失神的目光裡,掛上些晶瑩,“何伯可好?”

“他……”慕連承猶豫了一下,坦誠相告,“離開沁縣後,一路被追擊,追捕的是皇城鐵衛裡的高手。”

一提皇城鐵衛,雲揚目光跳了一下。藍墨亭當日爲放自己一馬,並沒調人手。那這支追擊人馬從何而來?雲揚腦裡立刻反映出,藍墨亭身爲皇城鐵衛副統領,行動舉止,必已受人監視,這後來追擊的人,必是都天明秘密派去的。若藍墨亭早就被朝廷監視,雲家呢?自己呢?到底是因爲雲家而殃及了藍叔叔,還是因爲自己連累了雲家呢?一想到此,不禁冷汗涌出。

“那老頭子,”慕連承仍絮絮,“本來就未傷愈,幾次遭伏擊,又受幾處重創,我勸他回國去,他不肯,說定要等少主您回心轉意,一同回國去……”話說一半,才見雲揚又白了臉色,慕連承驚覺,少主大病未愈,不該說這些話,讓他揪心。忙閉上嘴,不再說下去。

室內一片安靜,窗外院子裡,也很肅靜,不見人影。老御醫坐在一邊烹着小鍋裡的藥,水氣茵蘊。雲揚側頭看窗外明媚的早春陽光潑灑在一片綠草坪上,耳邊彷彿傳來一家子人逗弄小侄子的暢快笑聲。一切都是那麼恬靜,卻已經註定與他漸行漸遠。

這一次離開雲家,是萬沒打算回去做自己的秦國王子的,只想在路上磨一磨,隨便找個僻靜山野處,大概毒也發得差不多,走不動了,便就落地生了根。可,終究是世事難如願。他確實忽略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還牽着許多人。比如何伯和他的鐵甲侍衛們,很有可能因爲自己,折在異國,屍骨無存。雲揚再不願回國,也無法說服自己逃避應負的責任,這些追隨他的人,他必須完整地帶回國去。

半晌,雲揚澀澀地嘆口氣,“慕先生,明日,您就以隨行醫者的名義,同我一道回大秦吧。”一字一頓,彷彿耗盡心力。

慕連承愣住,半晌才弄明白雲揚話裡的意思,喜極,“少主……”

雲揚垂下廖落的目光,“是啊,該回家了。是我太任性,連累大家。”

“少主……”慕御醫老淚點點,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

雲揚體力不支,終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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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朝後,在偏殿休息。

衆大臣都依命各自忙去,新皇劉詡拄着頭,在內殿的暖炕上斜倚。手中翻着剛呈上來的密報一大疊。

突然,一封玄色信封引起她的注意,正是她日前派去跟梢雲揚的暗衛送來的。劉詡拆開信封,只看了幾行,臉色就變了。

“病情這麼嚴重了?”劉詡騰地坐起來。信中所說的情況並不詳盡。沁縣雲府一直大門緊閉,裡面也只餘一個護院的家丁,實在是鐵桶一隻,密不透風的所在,就連雲府四處延醫的情報,也是暗衛在外圍聽聞的。

可有請到名醫?病情可減輕?……一連串心焦的問題一下子涌上來。雲揚中的是毒,牽累着五臟都極衰弱,一般的醫生哪能醫,何況沁縣那麼個小地方,哪有什麼好醫生。一想到這些,劉詡眼前就不斷閃現出雲揚面色沁白,氣若游絲的樣子,一顆心彷彿被摘去。

“來人。”劉詡揚聲。

“聖上?”一個太監探進身。

“宣藍墨亭。”她清晰地下命令。那太監愣了一下,反應出來,是要宣鐵衛副統領藍墨亭。心中不免懷疑,平日也沒見這藍副統領在聖上面前有多紅,聖上怎的忽然能加名帶姓地叫出藍副統領來呢?……這一遲疑間,就見女皇已經鐵青了臉色,不覺脖子一冷,忙退下去,飛奔找人。

她也隨即翻身而起,一迭聲地叫人備東西。魏總管跑進來時,驚見聖上已經開始換便裝了。

“聖上,您這是……”魏閹驚攔,“您這是要往哪去呀。”

劉詡伸手拂開他,沉聲,“朕帶幾個親衛即可,你留在宮中,若有臣工求見,你替朕擋下。”

魏公公愣神功夫,皇帝已經從側門走出去了。他幾乎哭出來,小跑着跟出去,卻被聖上目光懾住,不敢再言。

這邊,藍墨亭已經忙了一夜。他這些日子,都在聯絡自己在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已經傳言開來,衆人紛紛四處尋找一種叫蓮心散的毒的解藥。雲揚中的毒,就是這個。

“無解?”藍墨亭無數次的希望,都在得到這樣的答覆後破滅。忙碌了一夜,清晨時,他剛趕回雲府。此刻,只披了一件單衣,倚在自己臥房窗邊,臉色很不好地想事情。

“藍大人,宮裡傳令來了。”一個小丫環一陣風地跑進來,銀鈴般地聲音在靜謐的院中,傳得很遠。

藍墨亭震了一下,第一反應就是側頭看向正房,一邊示意她噤聲。

“藍大人?”小丫頭仰頭看他,不知他遲疑些什麼,催道,“您快準備一下呀。”

“噓……”藍墨亭恨不得掐住小丫頭脆聲聲的聲線。

雲老爺的房中果然有了些微聲音。“墨亭……”雲老爺的聲音。

“是。”藍墨亭趕緊應,繞過小丫頭,急急斂了衣襟,進了正房去。

小丫頭吐吐舌頭,也斂息跟了過去。

正房裡,雲老爺仍未起榻,一個丫環服侍着,披衣半起身,斜靠在厚墊上。藍墨亭輕步進了內室,垂首問安,“大人早。”

幾步到牀前,接過小丫頭手裡的唾盂。

“宮裡傳了?”雲老爺咳了幾下,緩過氣來,關切地問。

這幾日,藍墨亭傷未愈,一直在家中將息。彷彿閉門自省一般,不僅都天明府中,就連任上都沒去。雲老爺看了看蹲跪在自己牀前的人,愛憐地嘆了口氣。許是自己派逸兒出面到都天明府上接人的舉動,讓這孩子心裡不自在了吧。

“莫誤了公事,去吧。”

“小逸不在家,揚兒也不在,您的病又……”藍墨亭放下唾盂,又淨了手,奉上杯熱茶,低聲,“墨亭昨日已經請出假了,已經報備到衙署……”

“咦?怎麼不與我商量?”雲老爺急起。

藍墨亭慌地扶住他,“大人,墨亭想在您身邊隨侍照顧,……您別急,躺下……大人……”

眼見着雲老爺已經披衣而起,藍墨亭大驚失色,“大人,您別生氣,求您躺回去,着了涼,病情又重了。”

“若要我不掛心,你就回任上去。”雲老爺心裡一急,甩開他手。

藍墨亭心呼地一沉。來雲府十多年了,雲老爺連句重話也未說過他,哪有今日這一甩的嚴厲。他不敢再說,深叩在地。

小丫環也嚇壞了,撲通跪下來,不知怎麼辦。

“還不聽話?”雲老爺喘息。

“可,您的病……”藍墨亭心更急,卻不敢在這關節上強辯。

“老老實實回任上去,豈能因私廢公?”見藍墨亭眼圈有些紅了,雲老爺和氣了聲音,“府中丫環家人一大堆,哪用你隨侍?”

藍墨亭望了雲老爺堅持的臉半瞬,終點頭答應。

退出房來,藍墨亭面色難看至極,連一向愛玩笑的小丫頭,也不敢上前說話。

“大人,宮裡來人傳,說即刻到城門候旨。”等在二門外的親衛上前來稟,看見藍墨亭面色,不禁也驚了驚。

藍墨亭只挎了自己佩劍,翻身上馬馳去。

兩邊景物飛速倒退,藍墨亭心卻擰滯。大人如以往一般,堅決不要自己侍奉。彷彿一開始時,自己也好,大人也好,都沒認可侍君的身份。回想整個雲家,從雲逸到雲揚,再到下人們,都從未把自己當作主母的侍君來看,自己在雲家,就如雲逸雲揚一樣,備受老大人的呵護。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這種身份關係卻尷尬起來。而這種尷尬,隨着自己漸漸長大,官職漸漸蓋過雲老爺,而越發地明顯起來。侍君,鐵衛副統領,這兩個本就南轅北轍的身份,彷彿是一個死結,勒得他難受至極。

這個結,如何解?雲老爺曾說過一個辦法,就是放他離開雲家。藍墨亭自己被這個想法蜇了一下。若不想離家,唯有辭官一個辦法,可這又必是行不通的。

藍墨亭在風馳的馬背上煩燥地甩甩頭,夾緊馬腹,馬兒通靈般,箭一樣飛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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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外緩坡上,一人一騎靜靜地立着。身周有幾個侍衛樣的隨從,不過都遠遠地牽馬站着,沒有近身三丈遠的。

劉詡獨立在坡上,遠遠看見一抹藍色,極快地馳近。她一揮手,那幾個侍衛早看見,均齊齊翻身上馬,訓練有素地迅速策馬散開。有的徑去打前站,有的隱進人流裡,只餘劉詡一人,立在風中。

藍墨亭奔得過了些,出了城門,才驚覺。立刻斂了心事,兜回馬頭奔回來。劉詡抿着脣,看着自己的鐵衛副統大人一人一馬,在城門跑了兩個來回。

“傳旨的人呢?”藍墨亭摟住馬,左右張了張,親衛才趕到,喘着氣也摟住馬。

兩人一同被坡上獨立的身影吸引住,親衛倒還罷了,藍墨亭凝目看清了馬上的人,立刻睜大了眼睛。

藍墨亭急速掃了一眼新皇周圍,方圓丈內,並無隨從。他又挺腰向坡下官道的人流掃了掃,沒見着不男不女的生物,好吧,藍墨亭不得不承認自己最初的第一判斷。新皇,微服。

“呃,小路,你……先回去吧。”看見劉詡正面無波瀾地望着自己,藍墨亭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使命,他果斷地遣走了自己的親衛。留下自己。

劉詡滿意地眨眨眼睛。沒聽見他大呼小叫地招人來護駕,也沒他從馬上撲下來三跪九叩,就這麼冷靜地處理了不相干的人,這藍墨亭,倒是聰明可意,好用得很。

藍墨亭在馬上坐了一下,終究醒過神。他翻身下馬,步上高坡。

“朕此次微服,只餘卿一人護衛。此行,卿的任務,就是與朕扮做結伴而行的朋友。”劉詡輕描淡寫地交待了任務,不看藍墨亭瞬息萬變的神色,徑策馬下坡。

藍墨亭撫額嘆氣,在心裡衡量了這次護衛任務的難度,卻發覺以往任務絕無任何可比性。他抖繮飛身上了馬,緊跟上劉詡,錯後半個馬身。

劉詡一個若有若無的眼神向他投過來,本從未與新皇交流過的藍墨亭,卻以鐵衛的有素訓練,立刻有了感應。他策馬上前,終於皇上,並轡而行。終做友人狀。

劉詡再次滿意地抿抿脣。冷靜,沉穩,靈活,又善解君心,這個藍副統,果然,好用。

她以兩個眼神,理順了與自己這個強招來的侍衛的關係後,立刻心如閃電,飛到雲揚處。於是,她猛一磕馬腹腔,馬兒咴咴地揚蹄,加快了速度。藍墨亭索性收起自己的思緒,緊跟了去。

他此刻,在飛馳的馬背上,並不知聖上要趕去的是沁縣,也更不知,同時,有幾路人馬,也正向那小小的縣城,向雲府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