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意思,寫明白沒?大家留言呀.

行宮。陛下寢宮。

雲揚於暖色的燈影下睜開眼睛。渾身痠痛。他皺眉動了動,硬撐起來。骨縫裡都痠疼起來。彷彿大病後的初起,他喘息着將起了一半的身子頓住。

緩了一下,終於坐起來。雲揚環顧了一下四周,又試着深吸了口氣,自中毒後,胸口處的憋悶與疼痛感,蕩然無存。除了渾身疼得難受之外,他竟覺得彷彿那折騰自己許多時日的奇毒已然解了。

他微動了動,停滯了許久的真氣緩緩在經脈裡流動。果然,毒盡,內功也在恢復。他試着運動真氣到心脈,暢通無阻,再沒有那刺心的痛和反撞的血氣。雲揚嘆出口氣。真氣流到腕上,忽然難忍的刺痛。雲揚不防備,被激得渾身一顫。他駐了真氣,擡起小臂細看。光潔的小臂上,縱橫着一些被綁繩勒出的血印,這倒不至於有多疼。只是臂上多了一點新鮮的瑩紅,只餘紅豆大,微向外鼓。

雲揚低頭看了會兒,據他判斷,這應該是江湖傳聞的解毒密引,以血引中和藥性驅毒。以血作引,這法子本就透着不尋常,很少有人用。多半是因爲解藥不對症加上毒性太邪惡,沒辦法的辦法吧……他兒時在古書中讀到過。回想自己身中的毒,也是藥性邪惡,難道真是要用這種方法配合解藥纔有效?方纔真氣過後的劇痛,該是藥性未被中和後的反彈吧。

那這血引,是誰的?想到最可能的答案,雲揚不禁咬住脣角。

門外細微的紛亂,又闖進他的耳際,失了內功多日的他竟被這種敏銳的觀感嚇了一跳,他聽到衆人簇擁下的一個略疲憊的腳步,停在門外,低聲遣人送晚膳和煎藥過來,衆人就都紛紛退下。下一刻,那個一身帝服的女子,已經站在門口。雲揚只覺呼吸微窒,連心也猛地抽緊。

劉詡忙了一整天,接見了她點名召來的那些大臣,他們很可能就是她未來的肱股,所以,她正裝以待。每個人的接見時間很短暫,因爲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細細揮霍。但就是要短暫的接觸中,讓她能夠於這些人中挑揀、抉擇,也要讓這些真正的能臣對她完全信服,所以,一天下來,她殫精竭慮,最後疲憊不堪。傍晚前,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審視了一下佈置好的人和事,覺得沒了漏洞,這纔想起,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同時,那個昏迷着被送進行宮的人,在一天的牽掛中,又佔據了她的心。她決定,回來,守着雲揚,吃點東西。晚上再去忙。在寢宮前,遣散隨侍後,一整天都神采弈弈的女帝終於鬆下了肩,疲憊地撫了撫額。

在外間立了片刻,通往內室的門,無風自動,洞開了。屋內的暖色燈影,就這麼明亮又柔和地透出來。劉詡疲憊又有冷意的身子,被這和暖的氣息微醺,本能地舒展了一下。忽然,她驚喜發現,那個昏迷了兩天的人,竟甦醒過來了。那淡色身影正半倚着內室裡的牀,望向門口的自己。

劉詡亦怔住。這午夜相待的一幕在曾經的腦海裡,在曾經的封地艱難度過的日子裡,無數次嚮往過,憧憬過。如今竟真切又似夢般地存在。

“揚兒……”她急步跨進內室,

一聲揚兒,讓雲揚怔忡了一下。那一身暗紋金影的帝服下,大齊的女帝從那一片矇昧的光影裡,走了進來,正向自己走來。她眼眸裡,笑窩裡溢出歡快的喜悅,也浸進自己的心底。雲揚抿抿脣,眼睛也有些溼了。

劉詡急走了幾步,忽地頓下。她根本沒料到人會早於御醫的判斷而醒來。她看深深的眸子盯着自己看的雲揚,心中有些不確定,是久病後的虛弱讓他臉色蒼白,還是因爲自己以這樣的姿態出現,才讓雲揚如此震動。她垂下頭,看着一身沉重的帝服,從來沒有這樣後悔過,雖然身份已經昭然,但她本沒準備這樣早地以這樣的身分來讓他面對。

雲揚吃驚地看着方纔還一臉喜悅的人兒,躊躕地站在門口,進退無措。他咬脣細想了一下,就明白過來。展顏微微笑。劉詡整個人就僵了。

看不下女帝的無措與尷尬,雲揚先於她有了動作。他緩緩地站起來,緩步走過來,過程中,抻了抻雪白中衣上的皺褶,理了理睡得有些鬆的腰帶……劉詡被他吸引,目光移不動。雖然雲揚的脣是抿着的,但眸子裡不掩飾地透着笑意,那笑渦是那麼清澈,以致於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期中含着毫不掩飾的真誠寵愛,一如當日大漠裡那裡含笑又憐惜的眼神。

劉詡看着一邊整裝,一邊走過來的人,下意識地,紅了眼圈。

繁重的帝服,嘩地墜下,金燦燦地鋪在地上。劉詡微紅色的中衣,暴露在空氣裡。雲揚怔住。劉詡含淚張開手臂,“不必如此隆重,唯願我們中間不會隔着這一層。”

“陛下……”雲揚仿似嘆息,相識、相憶、相知、相戀,這過程彷彿過了很長時間,見面時,竟是生疏又親切,雲揚閉目,過往的畫面,在腦中頁頁閃過,真實又似夢境,他下意識地咬了咬脣角,積在心裡的那句話,就這麼一字一頓地道出,“中間即使隔着更多層,雲揚亦請您只望得見雲揚的本心。”

“揚兒……”劉詡哽住,近前,緊實地擁抱住雲揚。籠在雲揚清新又和暖的男子氣息裡,她感覺得到雲揚生澀又真誠地迴應——堅定地收緊手臂。

能照得見本心,是自己從未有過的奢望,亦從未想過,自己的這份執念會有何結果,對這份真情的守望,也曾有過猶豫,也曾想過放手,矛盾過,糾結過,如今這些過往,在聽到這樣一句平實質樸的話,竟覺勝過了許多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從未有過的踏實感讓她心安,她在雲揚堅定的心跳聲中,挑起脣角。

良久。

有輕微的響動。

她鬆開雲揚,詫異。見雲揚略紅了臉龐,避開目光。她探頭追着雲揚的目光研究了一下,恍然,“揚兒……餓了吧。”

這樣情況下被結束的今生第一次與女性的擁抱,讓雲揚從未有過的無措。不想,小腹又輕輕響了一聲。他的臉騰地紅透,在劉詡笑咪咪地注視下,他極不好意思地,“是。”

劉詡撲哧笑出聲,“果然是餓了,睡了兩天呢。”招手叫傳膳。

劉詡拉着他,走到佈置好的桌前,彎起眼睛,“早熬好的羹,還可以吃點粥,不過仍得餓一下,一下吃太飽傷腸胃呢。”御醫的話由她親自轉述,流暢自如。

雲揚有些窘,他擡眼看了看興致勃勃地準備喂他粥品的劉詡,“我可以自己來。”

劉詡盛粥的手頓了一下,才發覺,自己做這一切竟是這麼流暢自然。她不以爲意地露出舒心笑意。

兩人終於相對而坐,喝粥。

劉詡吃了幾口,就不覺停下。她托腮看着雲揚坐在對面,斯文地吃着盛給他的食物。

“陛下不餓。”雲揚好笑。

劉詡搖頭示意他繼續,此情此景,自己真的是,竟然是,果然是一點也覺不出餓。

雲揚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垂下目光,很配合,很認真地吃。

安靜地吃着,安靜地欣賞,兩人受過同樣的教養,亦有同樣的心聲。他們默契地不時相視而笑,心裡充滿了真實和甜蜜。

吃完了一碗粥,雲揚擡目,含笑看着劉詡。

劉詡不捨地收回目光,在雲揚示意下,開始吃自己面前的東西。看着埋頭開動的女帝,先是斯文,後來彷彿才覺出自己的飢腸轆轆一般,吃相豪放了些。雲揚挑脣露出漂亮而寵溺的笑意。明亮的表情,晃着女帝心頭喜悅之花朵朵開放。

------------------------------------------------------

行宮後院,一處大四合院落,在翠鬆間掩映。這是皇城鐵衛的營區。

都天明黑着臉,聽着屬下的彙報。

“陛下回寢宮,這個時辰還沒出來議事?”他霍地站起來。

“晚間準備來議事的大臣們已經在御事房裡候着了。”屬下補充。

他們一同沉默。那個被他們帶回來的雲揚,竟在陛下心中有如此份量。

“那副統領?”有副將提醒,眼睛向院落裡瞟去。

藍墨亭自回來,就被囚在臨時的鐵牢裡。雖然陛下並未定下罪名,但他確實是犯了鐵衛營的鐵律——不令而動。

“還罰嗎?”副將小心講情,“罰了藍統領,那陛下身邊那個……要不算了,別讓陛下爲難。”

連陛下都搬出來了,都天明瞅了瞅副將,心裡猜測,這人多半是得了女皇陛下的授意。講情也是私下裡,女皇陛下對雲揚,當真是用心,對自己,也是曲意照拂了。他雖然耿直,但不併迂腐。何況,與藍墨亭鬧得這麼僵,他也實在下不去再責罰了。

他皺眉揮了揮手,“行了,都上崗警戒去吧。藍副統領開釋吧。”

揮退衆人,徑自從桌上操了馬鞭,拎着出了門。

鐵牢。

藍墨亭抱膝,坐在冰冷昏暗的石板地上。門外鐵鏈輕響,他一動,猛地擡起頭。

進來的是叫一個長順的副將,平時和藍墨亭私交不錯。

“行了,沒事了,跟我出去先吃點東西吧。”他一見藍墨亭這樣,立刻心疼。

藍墨亭一怔,“大統領說的?”

想到那個深夜出去馳馬順氣的都天明,長順搖頭,“你家那個雲三公子,現下在陛下寢宮……咳……”他發覺有些話不該說出口,嚥下要說的話,一把拎起藍墨亭,“主犯都成座上客,好好的,沒理由再治你這個協從的罪不是?”

藍墨亭明白了,是陛下暗示了自己的赦免。他沒糾結,雲揚那,他反而不用擔心,“大哥呢?”他又問。

長順推他一把,氣道,“現下倒知道是大哥了?”

“怎麼?”藍墨亭臉色發白。

“在長亭,怎麼那麼倔?硬頂個什麼?說句軟話認個錯,大統領會氣成那樣?”長順到底旁觀者清。

藍墨亭愧疚地垂下頭。

從沒見過藍墨亭這麼聽話老實,長順詫異了一下,明白了他的心境,“算了,大統領不會和你一般見識的,大統領一人出營馳馬消氣去了吧。你先吃東西……”

藍墨亭推開他,奔出門。

“備馬。”他挾着凌厲的速度,風一樣,馳出營門。

“哎……”長順站在空空的門口,半晌嘆氣,這兄弟倆,有時還真是一個脾氣。

-----------------------------------------------------

都天明在一條溪邊的山坡上,被一隊人團團圍住。

“不要活的。”一個尖細的聲音,蒼老。正是何公公。

都天明看着這一隊人,不禁冷笑。生擒了雲揚,他就發覺這些人一直遠遠綴在身後。卻總是捉不到確實蹤跡,果然夠小心。今日若不是以自已作餌,怕也是引不出來吧。

何公公一隊人,都嚴陣以待。皇城鐵衛大統領竟然自己落單,真是莫大的驚喜呀。他們必須把握住機會。

一隊人,很有默契地封住都天明任何一條可能的退路,他們整齊劃一地步步逼近,將包圍圈縮小。

周身,有強大的壓力。都天明面上露出微微冷笑,手中的長刀,在殺氣中,微微泛着冷光。雖然已方只有自己一人,但他有勝出的自信。

同一時刻,並無號令,也沒有呼喝,無聲的角逐,在如銀瀉的月色下,慘烈鋪展。

都天明迎戰一個回合,長刀上掛上了血跡,幾個人墜在馬下,血流如注。

“嗬,都是馬上將?”他挑了挑眉,這夥人不是江湖遊勇。

何公公冷哼。

都天明冷冷打量這無須老者,憑氣息探知,這人,是內功高手,從他隱隱鼓起的袍袖便知他殺氣旺盛,但手中持劍,又不是馬上的戰將氣度。他略思索,眉頭微動。

“閣下是來自內宮的人?”若出身太監,該不是大齊的,是哪國?北秦?南方部族?都天明震動。

“閣下便留下命來吧,血祭我枉死的弟兄。”何公公也不再隱藏,這是對臨死者的坦然。

“血祭?”都天明心念微動,立刻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眼前這夥人應該是老相識了,雖然從未實質性地把握住他們的蹤跡。但幾次追殺,還是有些斬獲,包括據報,一次截殺中曾重創他們首領——一個無須似太監的老頭兒。這些人,就是小墨曾在沁縣私縱的那夥異國武士!

都天明卻覺得心頭更沉。這夥人,既然主動暴露身藏,那必是要背水而戰搏出最後的殺着了。他們爲的什麼?除了此刻寢宮裡的那個雲揚,還會是什麼答案?都天明第一時間理清了思路,他沉痛地意識到,這事藍墨定要被狠狠連累了。想到那個不省心的弟弟,他頭更疼。

都天明殺氣蓬勃,長嘯一聲,衝進陣來。

這是怎樣的一場不對等的殘殺。以多對一,都天明卻完全主導了場上的主動。刀影中,他眼前紛飛的是敵將的血肉。

何公公悲憤異常,他發暗號令所有人後退,一人上前,對上了都天明……

藍墨亭追上來時,入目是怎樣的慘烈。矮坡上,一堆死屍堆就的矮坡。都天明渾身浴血,負刀而立,看着腳下那個奄奄一息的老者。

“大哥。”他驚詫地出聲。

都天明轉回頭,臉似鐵鑄,他聲音沉沉,“小墨,上前來認認。”

藍墨亭從震動中警醒,他一步步上前,看清血泊裡的人,臉色瞬間蒼白。那老者正是雲揚在沁縣醫館私自會見的那位受傷的老人。

都天明看藍墨亭神色,便印證了自己地猜測。他伸手乾脆地擊暈何公公。

“藍副統領,將人犯帶回宮中,交予陛下吧。”

藍墨亭一驚。他猛擡頭,正迎上都天明逼視的眼神。

“怎麼?這人,藍副統也想劫下?”他聲音裡含着揶揄。

“大哥,”藍墨亭聽不下這樣的語氣,他痛極地低呼,撩袍,雙膝跪在血泊裡,“大哥,小墨不會同大哥動手。”

“不是不敢劫人?”都天明釦住他話裡的意思,追問。

“大哥。”藍墨亭怔住。

“小墨,”他聲音沉沉,“事情至此,你覺得於雲家,於雲揚,你還有多大本事能護得住?”

“大哥,”藍墨亭滯了一下,仰起頭,“大哥,小墨只求大哥,將這事暫壓幾天。”給雲逸些時日,也容雲揚些時間。再緩個幾天,雲逸在北秦的戰績就會傳來,它會更加堅定陛下對雲家的信任,再緩個幾天,雲揚就應該可以和陛下建立了應有的信任與默契,這些事,還是由雲揚先與陛下報備,纔是最好的結果。這一切,就在幾天的寶貴時間裡。

“爲此,要大哥擔下欺君的大逆之罪?”都天明俯身,看着藍墨亭的眼睛。

藍墨亭張張口,無言以對,惟有深拜。

“小墨,大哥若答應你這一次,你用何來以慰大哥的安心?”都天明一字一頓。

“大哥?”藍墨亭震動地看着都天明。

都天明未動,執着地看着藍墨亭。

藍墨亭咬脣,他明白都天明想從他這聽到什麼承諾。這鐵鑄一樣的人,竟用這樣的交換,來砥他一生的處事原則,藍墨亭只覺眼中發澀,心中氣息翻騰。能得大哥如此相待,他既然一生只做大哥的弟弟,也無怨了。

“和離,休絀都行,只要不再做雲家侍君。”都天明沉痛地說,“脫出雲家侍君身份,再聽兄安排,娶妻生子,再不妄議自己的一生。”他探手殷殷按住藍墨亭僵住的肩,用力搖了搖,幾乎是在求懇,“吾弟,可願於兄長盟誓。”

都天明沉沉的氣息,籠着藍墨亭。他看着眼前英挺的男子,腦中卻映出他從小到大的樣子。那個對自己一臉敬慕的小東西,不知何時起,眼神中多了一種東西,這種熱切的傾慕,讓自己先是覺得有趣,直到發現這種情意並不單純。這小子漸漸長大,追隨着自己的眼神,也含着越多的情緒,自己才驚覺事情的不簡單。自己雖是粗糙武人,但並不愚鈍。在自己的無措和震驚中,藍墨亭率先做出選擇——放手,以做侍君的方式決絕地斷了一切念想。

小墨比自己更果敢,更堅定,更熱忱。都天明知道,自己今生,只能做他的大哥,因此,不惜用一切方法,要挽回藍墨亭爲自己犧牲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