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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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曲衡別苑。

處理完一切的慎言,緩緩走進幽深小院。步子越來越沉。男苑的那幫太監,都是折磨人的高手,刑後至今,傷痛未減。慎言越發清瘦。堅持着走進內院,房間就在眼前,慎言手扶牆面,大大地鬆了口氣。

剛待推房門,他突然頓住。扭回頭,清朗月光下,一個高大身影站在天井下。那正是曲衡。曲衡從值上下來,心裡總覺有事,就星夜趕來別苑,果然……奔波了一夜的那人,就這樣疲憊地站在面前,眼前,重疊着初在別院相見時,那飄然從窗口翻出窗外的靈動身影,如今,看他傷痛纏身,竟連走路都要扶牆,曲衡心痛如絞,不忍再看。

兩人相對無語。

曲衡終嘆口氣,上來,扶住慎言,入手竟是單薄外衫,“天寒地凍,看着了風寒。”曲衡抖開自己的外衣,披給慎言。

慎言一滯。下午出來的急,確實沒穿戴齊。身側的曲衡已經很自然地裹緊自己,扶着進房間。慎言垂下目光,這些時日,彷彿彼此都熟悉了這樣的相處,彷彿經年已有的默契。

暖暖的湯羹就煨在火上,緩緩地冒着香香的水氣。曲衡安頓好人,就着手倒水,端來給慎言擦擦,又捧過湯碗,一手執勺……

慎言出手按住他,“大人……”聲音仍有些啞,低低着,泛着爲難。

曲衡愣了愣,明白過來,還當慎言是臥牀不起呢,他抱歉地咧嘴笑了笑,把湯勺遞還人家手裡,“自己來,別燙着。”末了不放心又極婆媽地囑咐了一句。

慎言抿了抿脣。這樣的曲衡,恐怕外人從未得見。誰能想見,皇城內外,朝野之上的實權人物,赫赫威名的大齊武士,會是這樣,溫情繾綣。

“謝大人。”一字一頓。

曲衡尷尬地愕住。若是單就湯品道謝,遠不用這樣鄭重的態度,難道是慎言厭煩自己籍由喂湯膩在身邊?

“呃……前幾日瞧你行動不方便,才餵食的,沒有輕薄……呃,輕慢你的意思。”他舌頭打了個結,當日別院,自己在慾火下對慎言乾的事,又翻在腦海裡,他當初的不智與輕慢,已是愧悔難當,如今再提,臉上亦發燙,如坐鍼氈。

慎言怔了下,明白他是誤解自己的意思了,“大人,”他彎起脣角,露出暖和笑意,語氣依然鄭重,“慎言謝大人……不單是謝您容留了屬下……”昨天晨起,曲衡正式派駐禁衛營中的精銳,併入皇城鐵衛營內。統一號令下,共同拱衛大內。同時,亦派駐大批得力手下,分別護送着陛下密詔中調集的大臣,星夜趕往行宮。這一舉動,無疑昭示着他的政治立場。而他正式倒向劉詡,亦讓劉詡方實力大增。

“今晨有飛鴿傳信,奉召的大人們都平安抵達行宮,與陛下見了面。”慎言並不隱諱自己有情報來源,照實告知。

曲衡震動地看着他。這消息,他是從午後才陸續收到的。凝目再看慎言,幽深又坦然的目光中,透着和暖的令人心定的神情,鎮定,安然。

相處多日,曲衡對這樣慎言有着更深刻的感觀——即使是在最被動境地,即使是身處絕路中,慎言這樣的人,若有求懇,亦會求得堂堂正正,若需要要委屈求全,亦會徹徹底底、毫不顧惜自己。明明透露着強烈的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決絕,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勉強和痛苦。多日來,慎言安靜地留在別院,不應該是沒去處,單看每日有來自宮中的兩位老太監替他調理身體,就知道陛下於他的重視。可慎言,就這樣安靜地留在自己身邊。這其中透露出來攏落意圖分外鮮明。曲衡明白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自己開口說“要”,慎言亦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可是,……曲衡苦笑,明明心裡受到焚情,卻在對慎言有了這樣刻骨的認識後,萬難開口,亦無顏玷污半分。曲衡真心的,只盼能夠天天伴在他左右,替他分解愁憂,看着慎言微皺的眉有些許舒展,自己就會心滿意足。

曲衡苦笑。或許自己可以用行動,贖得先前的輕慢之罪。果然先陷進去,註定無力自拔。

……他擡目看着慎言坦然的目光,心內忽然有一絲波動,自己的做的一切,皆是爲了慎言,這意圖從不曾隱晦。可是,這樣甘願深陷局中,從不費力自拔的慎言,又是爲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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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詡着常服,在寢宮外間大書案後批閱文件。擡目,看見裹着一身寒氣的雲揚從外面回來。

雲揚乍一見她在,愕了一下。這個時辰,該是在前殿議事纔對。眼見着劉詡已經放下筆,含笑看着自己,雲揚近前幾步,撩衣跪下,“參見陛下。”標準的君臣禮儀,亦是兩人第一次以君臣之禮相見。

劉詡忍着想把他一把扶起來的衝動,等着他全了禮,含笑擡手,想把雲揚拉到書案邊。

雲揚未及起來,微側側身,歉然,“……臣身上涼……”

劉詡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雲揚剛從外面進來,裹着一身寒意。若不是自己突然在這個時辰回來,她料定雲揚也不會就這麼貿然進來的。她心裡感慨這雲家真是詩禮傳家的家風之餘,也苦笑於,雲揚身體恢復了,象前些日子,兩人隨和相處,你我相稱的日子,怕是再尋不見了。

她探手先行把企圖溜得遠一些的人拉回來,全不顧寒氣激得薄衫暖意的她打着冷戰,“出門在外,不必拘着禮,坐過來吧,暖得快些。咱們也好說話。”說完,又微揮揮手,隨侍的一衆人等,都無聲魚貫退出。室內只餘他們倆。

耳邊盡是悉悉索索地人往外退的聲音。雲揚垂頭手指微微握緊。瞅這情形,陛下應該是更早地拔給他長談的時間了。緊張,一瞬襲遍他全身。

劉詡卻是比雲揚還侷促,她鼓了鼓氣,懇切地拉住雲揚的手,“揚兒,有件事,我……,”雲揚不解擡目,就見劉詡狠狠咬了咬脣,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揚兒,雲府剛遷到京城時,我曾著監禮司去過雲府……”

眼見雲揚臉上“原來是這事,怎麼了?”的表情,劉詡更窘。

“那時,我是並不知道雲家三公子就是你呀,……那事……對不住了。”

萬沒料到劉詡會以那事起頭,足見心中已經糾結許久。好吧,既然起了頭,總要面對。雲揚垂目想了一下,坦誠地就事論事,“越過長輩妄談婚嫁……是雲揚任意妄爲,先違了禮法。即使禮監司不罰,家法亦難容……”

“那傷可好了?”她心心念唸的話,自然而然地流出,說出來才覺不對,恨不得咬住自己舌頭。

果見雲揚那邊已經撩衣起身。“呃……我不是這意思。”劉詡紅着臉恨自己詞不達意。本不是要雲揚按規矩謝罰的意思,怎麼就說擰了呢?真是關心則亂。

“……臣也不是那意思。”雲揚笑意溢出漂亮的眼睛,長身立在她面前,攤開手,一副任君檢視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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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詡張口說不出話,看雲揚和暖笑意中,帶出一絲不經意的俏皮。從相識到相處,雲揚爲人處事,一直偏重穩重老成,竟讓她忽略了,他只有十九歲多一些的年齡,好像比尚天雨還要小一些,少年人性子裡,總該有些跳脫和不羈,竟被他掩了個乾淨。

她歪頭正細琢磨,雲揚已經斂息,很規矩地坐回去。她不禁失笑。這小子瞧着守禮又乖巧,估計也是雲逸平日管得緊,現下雲逸不在,這小子便又有淘氣的徵兆嘍。想到雲逸,劉詡又歉然,“累你不能隨雲帥出征,還真是……對不住。”

雲揚眸子裡閃了閃,“大哥……呃,雲帥他……”

劉詡笑笑,這小子,提到雲逸,就老實了。“他被朕派到南秦去了。”

雲揚苦笑,從陛下口中得知確實消息,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已經被攻陷的城池,要再攻陷一次?”

劉詡擡目看了看有些異樣的人,點頭,“是。”她信不過戶海,亦要藉此次着雲逸帶兵過去,全盤接收對秦的控制,也算是對戶海以秦爲砝碼的一次懲戒和警告。

雲揚無語。他心中想到的是兩次遭遇兵災的大秦無辜百姓。可不得不承認,劉詡的做法,從皇權角度看,確實沒有不妥,且是制衡戶海和樑相,釜底抽薪的好策。

劉詡拍拍雲揚縮緊的肩,柔聲,“揚兒,此一事了,朕鄭重發誓,從此往後,再不讓你身上添傷,心中添痛,無論時事如何變遷,會護雲家周全。”

海誓山盟的情話,含着帝王鄭重一諾,讓雲揚一下子溼了眼睛,他急低頭掩飾。帝王的信任和誠摯,從來不只關乎情愛,行差一步,便可能亡國亡種。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給予這樣的鄭重。雲揚深吸口氣。自己身負的秘密,已經遠遠不只關係到雲家,他在心中再一次堅定了自己於秦儲一事的想法,想到即將展開的話題,他深吸了口氣。

“揚兒。”劉詡放下一件心事,期期艾艾地提下一個話頭,“京中正在大選,你可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雲揚擡起還有些溼的目光,和聲。

劉詡舔了舔有些幹了的脣,苦澀笑笑,“呃……這個,也是對不住。”

“……陛下言重了……”

劉詡半探着身子,盯着雲揚的表情。

那緊張的表情,饒是雲揚心緒激盪難平,亦被逗笑,這是陛下怕他委屈彆扭吧?

紅着臉轉過來,讓她看個夠,“陛下多用心國事吧,這樣掛懷雲揚,讓臣更加……”

後面的話,弱聲。劉詡急切探問,“什麼?”

雲揚躲不過,一咬牙,“讓臣更加心疼。”這話,比那日在古道上與藍墨亭說時,更加剖心,雲揚自問一生未說過這樣的情話,激盪的情緒,逼得一句話帶上顫音。擡目見劉詡眼睛已經溼了,雲揚亦怔住。

認準了,就不改變。既然拋棄了一切,就要一路走到底。兩人四目相對,同時意識到,自己這樣的人生,也該需要有人如此誠意地安慰和同情這種想法,至此之前,竟從沒萌生過。這樣平和又貼心的溫情,竟從沒敢奢望。如今,能有幸得一愛人,能有幸視愛人爲知已,自己何其有幸。

“所以,揚兒寧願不回本家,即使知道前路不好走,也甘願回來陪着我?”劉詡動情。當日雲揚在古道邊與藍墨亭說的話,已籍由都天明報與自己聽。當日自己的激動,遠比不上想聽到雲揚親自說與自己聽的渴望。

雲揚緩緩擡目,目光中,透出溼潤。在劉詡熱切的注視下,他咬住脣。

慢慢撩衣起身……

“怎麼?”劉詡一愕,伸手撈他,卻一空。人已經後退一步,鄭重跪下。

“陛下,臣亦有一事……”

“噢?”劉詡狐疑中,挑起眉笑着鼓勵,“揚兒說說看?……不妨先起身?”

雲揚笑笑搖頭,苦澀卻浸到眸子裡,“臣這話,已經留在心裡十餘年……”

劉詡的手指停在半空,心中有微微震動。

“當日以稚童年紀,被大哥在陣前救下,亦追問過臣的來歷,臣雖受雲帥及雲家大恩,卻也隱瞞至今……”雲揚聲音很低,彷彿整個人都陷入了回憶,雲揚停了好一會兒,鄭重一字一頓,“臣,並不是大齊子民。”

“都天明講過。”劉詡默然。都天明早跟她提過多次,從沁縣到古道,那外族武士,那些雲逸和藍墨亭關乎雲揚的一系列不尋常舉動,無一不昭示着一個問題,那就是雲揚,有問題。只是,自己還沒探問明白,但亦真心相信,雲揚不會對自己,不會對大齊不利。才放縱着自己,全心相戀,傾心傾意。如今,是要重提這事嗎?劉詡看着雲揚鄭重又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一個想法愈加清晰,雲揚對自己,該有多信任,纔會把死咬了十年,甚至要埋一生的秘密,全盤交待。而這個秘密,又該多嚴重,要他拼着輸掉一切,也要先於情愛,講清。

“臣不是大齊子民,臣的國家是大秦。”雲揚雖低,含着說不定的苦澀,“大秦,是臣的故國。”

“揚兒的國家?”劉詡咀嚼着一字一句,眼中驚疑。

“是。臣,本名楚洛……”雲揚咬牙道出關鍵。

“楚洛?”秦的國姓是楚,單名洛字?劉詡驀地睜大眼睛。楚洛,這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密報中,在文函中,甚至在她夫侍的備選名單中,出現,她竟從沒有在心裡留過痕跡,亦從沒想過楚洛除了是個名字,也該對應着一個男子的事實。是自己有意迴避,不願多想吧。劉詡撫額。當日慎言堅持着把楚洛的資料呈給她,又一再違着自己的心意要自己留意,大概,慎言心裡也是懷疑着的吧。那秦君帶來的兒子,果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