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後,趙黍離臉上的傷疤變得越發隱淺,多虧了江采薇給予的藥方和往日的陪伴,趙黍離又迴歸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
只是,他臉上的面具,卻再也摘不下來了。
堂堂黍離少年郎,甚是輕狂,依舊是江邊蘆葦蕩中桀驁不訓銜着雜草的模樣,就像是曠野霜降中芝蘭玉樹的明珠。
少年躺在丘陵野草地,額頭被烈日照得發燙,日日坐等江采薇的路過,當是偶遇的驚喜。這一日,時間還早,他仰首伸眉醉臥天地間,瞥見了遠處的江邊漂浮着一直蘆葦,上面坐着一位蓑衣戴笠白髮蒼蒼的老者,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眨巴揉了揉幾下眼睛,那個老人,怎麼會坐在一根水中的蘆葦上?還在釣魚?
他拍打自己衣服上的塵土,跑近去瞧,卻是不假,像是一塊木頭呆愕在江邊,朝着江中釣魚的老頭招收大喊:“老人家?”
老頭沒有理他,閉目坐在水上,全身並無一處沾溼的水漬。
“老人家!”
老頭還是沒有理他。
趙黍離掀起衣服,小心翼翼踩着水中的石頭試圖靠近老者,卻因爲踩到了一處青苔腳步不穩,跌跌撞撞晃進了江中。
“救!救……”
趙黍離不習水性,被激流衝進了深水區,一直旱鴨子在水中撲騰拍打,掙扎着在水中試圖跳起,把頭拼命露出水面。虛脫慌忙中,他緊緊抓住了一根杆子,就像是他死前最後的希望,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上面人輕巧一拉,趙黍離就像一隻大魚一樣,於江上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被嗆吐了好幾口水,溼了全身衣裳。發現自己居然就在大江中心,被一根細軟的蘆葦撐坐,老者就在旁邊,閉目養神。
走近見到了老者,趙黍離大驚失色,這……這那是個老者?就是個頭髮花白的少年,皮膚白嫩又面帶潤色,和趙黍離也就一般大小的年紀,慌忙起身站在蘆葦之上,觀望四處,不知自己是夢是醒。
“怎麼?”少年聲音略顯稚嫩。
“這……這!”
“呵,少年人。”
趙黍離一時間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這位神仙般存在的人物,喊他老人家吧,他分明就是個少年;說他是少年吧,他的神態舉動卻滄桑得和老頭並無二致,算了,折箇中吧,趙黍離屈躬問道:“感謝仙家救命之恩。”
“誰救你了?”白髮少年繼續閉目,只是收起了魚竿,自言自語道:“大魚上鉤嘍。今天收穫不小。”
“可是剛纔……這……不是……”
“我在釣魚。”
“釣魚?”
“可是江心暗流涌動,怎麼會有魚呢?”
少年瞟了他一眼,吁吁問道:“你……說呢?坐下!”
趙黍離的屁股不自覺貼在了蘆葦上,連染着洶涌波濤。
少年見趙黍離這副狼狽的模樣,揚起嘴角回味一笑,說道:“你長得和我一徒弟很像啊。”
“徒弟?”
“是啊……”少年仰天唏噓不已,“徒弟……還是我給他取的名字,謝微塵,怎麼樣?好聽吧。”
“那你那個徒弟去哪裡了?”
“他……我也不知道,和所愛之人生活在一起,料想,應該活得挺幸福的吧……後生,想做我徒弟嗎?我可以傳你長生永恆之術,萬法皆通,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怎麼樣?”
趙黍離連忙搖搖手,“不要不要,這樣普通的日子不好嗎?”
“奇了怪了,其他人爭着搶着長生榮華,你?不要?”
“不要。”
“不考慮考慮?”
“不考慮。”
“那你想幹什麼?做個普通人混混日子?然後再經歷一趟生老病死?”
“誰說的!我也是有夢想的好嗎?他日,我定要做大將軍,統領十方禁衛軍,戰場上痛快廝殺!”
“說得輕巧,你就不怕死?萬箭穿心的感受,可是很痛苦的。”
趙黍離急得反駁道:“呸呸呸,烏鴉嘴,誰說戰場上就要萬箭穿心了?你說點吉利的話不好嗎?”
少年呵呵一聲冷笑,吐露“未必”二字。展望着天空,閉起一隻眼睛,指着它說,“未來”,又指着睜開的那隻說道,“過去”。
“那現在呢?”趙黍離片刻不解
少年突然睜開雙眼,盯着趙黍離,又稍起一片茫茫曠野,笑道:“這,不就是現在嗎?”
趙黍離聽得糊里糊塗的,只見那少年從手中幻化出一方白玉印章,印頭雕刻着一隻栩栩如生的蟠龍。
“我這有一方統帥印,名漢歸,龍頭所照之處,四方將是皆爲依附歸屬,拿去,好好保管,實現你的夢想。”
趙黍離結果漢歸印,細細揣摩,翻上翻下,謝過少年,卻又問道:“可是,修爲比我高深的大有人在,爲什麼要送給什麼都不會的我呢?”
“因爲……未來。”
少年手指輕輕點着趙黍離的眉心,猛然將他推出了十里開外,混沌中,趙黍離來不及詢問他的名字,甚至因爲匆忙,連少年的模樣也不是記得很清楚。緊緊捏着手中的漢歸印,若有所思……
“離郎!傻坐在那幹什麼?”江采薇從身後竄出來,從身後猛推了全身溼漉漉的趙黍離一把,被他溼冷的衣裳整得縮回了手,“哎!你怎麼全身都溼了!”
趙黍離藏起手中的漢歸印,支支吾吾,眼神始終不敢直視江采薇,像是犯了錯事的小貓,“我……我剛纔……掉河裡去了……”
江采薇見他一身狼狽的模樣,忍不住捂着嘴哈哈大笑。
“你!你還笑我!”
“好啦!不笑你。真是,小狗洗了泥漿浴,哈哈哈哈!”
趙黍離氣得直跺腳,站起身像是小狗洗完澡似的抖了江采薇一身泥水,碎碎念道:“讓你笑!讓你笑!”
“趙!黍!離!”
趙黍離癡癡憨笑,站在爛木樁上顫顫巍巍躲避着江采薇的追擊,一躍跳小,撿起地上的面具戴起,猛然轉身,把追尋而來戲打的江采薇嚇了一跳,江采薇木訥站在江邊,晃過神來時,趙黍離又早已跑遠,“趙黍離!你給我等着!”
“我回家嘍,洗澡去嘍!”
……
這一等,卻再也沒有回來。
市井皆傳,趙家的公子趙黍離,前去徵了兵。從一個未入流的小卒,一路過關斬將,殺敵無數,被皇帝冊封禁衛軍統領,驃騎將軍,這對趙家來說,也算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趙黍離終究是用自己的能力證明給了天下人看,趙家禁衛軍所到之處,亂民敵奴無不順服。
可是,天下人,從未見過趙黍離真正的面目,往日的他,永遠是手持一方漢歸印,腰胯隕鐵劍,騎坐紅鬃烈馬,以一兇惡面具示人,話語並不多的威風大將軍模樣。
這給足了一些心懷不軌的人做文章的好時機,趙黍離面具之下的樣貌越發引人好奇,有人傳言是仿效蘭陵王,也有人說面具便是趙黍離騰飛的寶貝,摘不得。
“你們懂什麼!趙黍離就是個醜八怪,生的一副豺狼虎豹模樣,半邊臉上全是噁心的刀疤,根本就不能看。”
說話的,是一個只有一隻眼睛的市井屠戶。
人們一邊等他剃着豬骨,一邊聽到誇誇其談,這個方法倒是引來了許多顧客,“你怎麼知道?”
屠戶見源源不斷的生意,舉着刀手舞足蹈,接着呵呵一聲冷笑,將刀牢牢死死劈在案板,敞開了肥油滑膩的大肚子,“因爲,我這隻眼睛就是被這個惡人戳瞎的。”
來往衆人大驚失色,不得不懷疑起堂堂大將軍趙黍離的人品,差些個搬起小板凳坐在豬肉鋪錢恰瓜子。
“我小時候,可是見過趙黍離的模樣,嘖嘖嘖,那叫一個醜啊~當時候臉上還沒有疤。長得像個餓死鬼,又瘦又黑,臉上還長滿了黑毛,兩顆大齙牙突出在外面,眼珠子飽滿得都能彈出來。”
衆人目瞪口呆,對於趙黍離的美好幻想皆爲破滅,期間,又有人問起了趙黍離臉上的疤痕。
那屠戶更是來了興趣,自鳴得意,拍着啤酒肚沾沾自喜,翹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那是給爺爺我求饒的時候,自己刻上的。這一家人聲譽本就骯髒不堪,還是個商人出身,爲老不尊還買官做官?他奶奶的,那日仗着自己是個官二代,囂張跋扈欺負鄉鄰,爺爺我打抱不平站了出來,還戳瞎了爺爺的眼睛,這當然引起了民憤啦!你們是沒看見,那日趙黍離那個狗樣,趴在爺爺腳底下鑽褲襠,給爺爺磕了一百個響頭,求爺爺饒了他,爺爺也是好心,說就算了吧……”
“怎麼能算了呢?”
屠戶還沒說完,就被一羣聽得忿忿不平的市井百姓打斷了話。
“當時鄉親們也是這麼說的呀!於是趙黍離自己拿着匕首,在臉上剮了幾百刀,這是就不準備見人了的即視感吶!”
“誰知道一個趙黍離品行這麼不正!”
“就是!這禁衛軍要是交給這麼一個惡棍,還不得反了天?”
“你們說……他會不會謀反呀?”
“哎……真是醜人多做怪。”
趙黍離因爲樣貌醜陋而不得不戴面具上戰場的事情,一下子傳遍了整個衛國。一個翩翩公子成了衆人口中的品行不端,暴戾醜陋的惡霸,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傳到江采薇這個窮鄉僻壤的小村莊時,已經成了趙黍離要統領禁衛軍謀反的叛黨。
“不會的!離郎不是這樣的人!”
一去三年,江采薇從豆蔻的小家碧玉養成了錦瑟的福慧雙修,多了一絲穩重羞澀,可是這與生俱來的俏皮卻從未改變,聽到村人對趙黍離談及色變的模樣。
“什麼不是這樣的人?”
“離郎不會做謀反的事情!他曾經不是這樣的!”
“那也是原來,就算他曾經不是。你哪知道三年他經歷了些什麼,一天都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何況官場是在官場戰場的三年?厲兵秣馬陰險狡詐,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些什麼?整天不知道在擔心些什麼,我看吶,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都長這麼大了,一點都不着急,媒婆都來來回回說了好幾次了,這不答應那不答應,換作別人家的父母,早就被你個毛丫頭給氣死了。”
江采薇明白父親又在爲自己婚嫁的事情生氣,可是她心裡比誰都清楚,她並不是不娶不嫁,只是,還未等到那個可以爲她鋪上十里紅妝,以身相許之人。
她爲父親揉捏肩膀,撒嬌討饒,“父親……女兒這不是還小呢嗎?父親一口一個小丫頭片子的,說明在父親心裡,女兒還是個丫頭呢!再說了,女兒可是要個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趙黍離嗎?你也不看看你們之間隔着一條多大的鴻溝,他還記不記得你咱們暫且不談,一個從一品的禁衛軍統領會看上我們這個家徒四壁,滿是藥味的家?傻女兒,醒醒吧……你不看看外面趙黍離的名聲有多臭,和他那張臉一樣噁心。”
“父親!相信女兒嘛,我有預感,離郎一定會回來的!”
江父冷冷一笑:“哼,你在等人家,鬼知道人家在不在等你呢。況且,和一個被扣上謀反帽子的人有交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呀!”
“阿姊!阿姊!”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村頭的小孩,“拉着江采薇的衣袖,江邊有個戴面具的哥哥,在等你呢!”
“什麼!趙黍離被押解京城問責,怎麼回來了!”江父猛然起身,一口剛灌下的茶瞬間噴灑一地。
“什麼!”只有江采薇一人不知,趙黍離因爲外面四起的謠言,早在月初被押解進了京城問罪,他拉着父親的手,“父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們爲什麼要瞞我?”
江父慚愧低下頭,怯生說道:“我……我這不是怕你受不了,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嘛。”
“我……我去找他!”江采薇二話不說提着裙子跑出了門外。
“采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