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來皇帝是深思熟慮過了。”太后臉上掛着譏諷的笑意,怕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並不怕,她本也是有備而來。
寶慶帝雖被激怒,卻按捺了性子,依然維持着向來溫和儒雅的形象。
“祁國整個天下都系在朕一念之間,如此重要的決定,怎會不經深思熟慮?自是來不得半點馬虎。”
太后近來自覺很是被皇帝忽視,依着她的脾氣,早就應該氣勢洶洶地來宸宮興師問罪纔是。所以,她覺得自己已經夠寬容,竟能等到現在才發作。
“思慮前,從無問過哀家半句,思慮後,告訴哀家你要思慮。呵,皇帝果然是越發能自個人拿主意了。”
寶慶帝毫不相讓:“朕親政已經快四十年了,不知太后認爲朕如此處置,竟有何不妥?”
秦太后見寶慶帝今天如此不給面子,竟是數十年來第一次明擺着要翻臉的架式,心中又驚又怒。
她原本在朝中既有秦家,又還端王,還有於丞相,辦起事情來很是得心應手。
可近年來,先是她兄長突然重病而亡,將首輔位置拱手讓給了靖安皇后的舅舅葉伯駒。
於丞相的孫女嫁於九皇子瑞郡王元寅之後,不知是突然看到了自己這位尊貴的孫女婿也成了儲君候選人之一,還是對秦家失去了信心,總之,於丞相對秦太后由以往的言聽計從,變成了陽奉陰違。
雖說還不敢當面違拗,可那“看上去笑眯眯,一轉身千萬裡”的作派,秦太后當然是看得懂的。
還是端王說得好:於福謙這個老狐狸,以前秦家在內閣說了算,他就是秦家的走狗,如今葉氏當首輔,陳氏是皇后,而葉陳兩家又是兒女親家,於福謙這是當上牆頭草,看起風向來了。
要說端王,也夠讓秦太后操心。在太后的示意下,他裝病回家去了。
沒想到,寶慶帝至今沒有叫他回來的意思。這下好了,錯誤倒是不犯了,可事情也不要你辦了呀。
原本很多都要通過輔國王爺的政事,這下都繞過了他,當年辛辛苦苦掙來的輔國地位,一下子竟形同虛設。
端王背地裡沒少埋怨秦太后的餿主意,弄得秦太后裡外不是人,所以最近心情才那麼差。
所以秦太后能不憤怒嘛,連坐都坐不住了,媵地一下,從寶座上彈起。
年近七旬的老婦人,竟然站得筆直,寒着臉問寶慶帝道:“你若還記得親政多少年,就該記得沒有親政之前,哀家是如何待你!爲了你,哀家一介婦孺,受朝臣冷眼旁觀,被南疆新王鄙視****,你倒好,如今只是讓你照應一下你表弟,竟如此推諉迴避。”
善良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些。
一切回望煽情,都得恰逢念舊的人當對手,否則,便只有一個人沉浸在回憶中,對方早已走遠。
太后就是吃準了,皇帝是個念舊的人。
每次只要太后一講這些,皇帝想起太后爲鞏固自己的帝位也曾勞苦功高,寶慶帝就會心軟,繼爾太后就能達到她的目的。
可這回不是別的。
不是要給秦家的不肖子侄娶個各方面都優秀的淑女;也不是又來討個宅子或擴建長壽宮;更不是要給哪個嬪妃晉一晉位份。
這回是直接插手朝臣的任命,這是寶慶帝不能接受的。
寶慶帝臉色冰冷,跟着秦太后一同站起,恭敬卻又寒氣逼人。
“母后對朕的好,朕一直銘記在心。不過,祖制在上,朕便是皇帝,也不能違背。後宮不得干政。母后,您畢竟還是後宮的人。”
秦太后一看,寶慶帝臉色不善,與以往大不一樣,心中倒也一寒。
可她當然不是那麼容易被嚇住的人,若沒有足夠的膽量與智慧,她如何在後宮立足,如何殺出重圍當上皇后,又如何沒有子嗣依然可以當上太后?
“祖制?你違背的祖制還不夠多麼?那會兒怎麼沒見你說祖制,如今要拒絕哀家,便扯上祖制了。祖制允許帝王五年專寵?祖制允許犯了事的罪廢太子重入祖陵?祖制允許皇帝年近六旬竟然不設儲位?”
她身材高大,又站得筆挺,滿頭白髮在她嚴厲的目光襯托下,尤爲威嚴。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刀一樣插在寶慶帝的心上。
是的,寶慶帝扯祖制,是說不響的,因爲他自己早就將祖制違背了一個遍。
寶慶帝沉着臉:“母后,祖制與律法,哪個更重要?”
秦太后一愣。
祖制更多是習俗,律法卻是祁國長治久安之根本。
可此刻,太后絕不能落入寶慶帝的套。她拼着命,不讓自己被他的思路帶朝着。
“律法約束國人,祖制約束宗族,都重要。”太后總算找到了回答。
這話說得一點不錯。可皇帝想給的,並不是友善地和個稀泥。
寶慶帝毫不相讓:“宗族,首先自己也是國人,別的祁國人必須遵守的律法,皇族更應該首先做到。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母后您說是不是?”
“哀家跟皇帝說祖制,皇帝卻跟哀家扯什麼律法,莫非皇帝要拋開祖制不成。”秦太后瞪着眼睛跺足,靈珊趕緊在一旁扶住她。
很多私密的事,終究還是靈珊在一旁把握,輪不到錦繡。比如到宸宮見皇帝,也只有靈珊可以進到皇帝殿中。
寶慶帝語氣低沉,卻不如秦太后那樣盛氣凌人,只是堅定和鎮定。若只聽語氣,你完全不能想象接下來他說的話。
寶慶帝道:“祖制不能拋,但祖制也與律法一樣,未必沒有改進的空間。相對來說,一個人的行爲舉止,與國要符合律法,與私要符合祖制。可是,私設賭局律法與祖制兩樣皆違背,母后您說是不是?”
秦太后一凜,原來他早就知道。他不加阻止不插手,或許正是爲了某一天,可以拿出來當成一條罪狀。
“……殘害無辜、奪人性命,母后您說,這是違背了律法還是祖制?可有哪條祖制竟允許宗族草菅人命?”
寶慶帝雖然聲音依然低沉,可表情卻越來越嚴峻,眼神也開始變得凌厲,與他往日的溫文判若兩人。
“胡言亂語!”秦太后斥道,“你對哀家如此不敬,可是要背上不孝之名!”
“朕就是太敬你了,母后。”寶慶帝有些黯然,“若非敬你,朕豈會連失子之痛都生生地忍了。”
秦太后大駭,顫聲道:“什麼失子之痛?你失誰了,關哀家何事”
寶慶帝悲哀地望着她:“母后,回長壽宮去,吃齋唸佛也好,醉生夢死也好,朕都依你。德昌表弟,朕也答應你,三五載內,只要他勤奮恪職,朕一定把他調回京來,戶部尚書或許不合適,尚部侍朗一職,總是會替他留着的。”
他終究沒有拆穿秦太后。他知道,以秦太后的聰明,必定會猜到什麼,以秦太后的霸道,也必定不甘心。
“皇帝,不要忘了你當初的承諾。”秦太后微微顫着身子。
寶慶帝道:“朕說過,只認你這一個母后,要爲你頤養天年,今生絕不動母后半分毫。”
這是當初的誓言。
也是秦太后在衆多皇子中選擇他的原因。
秦太后看人終究還是很準的。她知道自己強硬,選的皇帝就必須稍帶懦弱。她知道寶慶帝念舊守信,所以她要聽他一個誓言,然後再決定是不是扶他上馬。
寶慶帝要不是記着這個誓言,或許已經忍不住對秦太后動手了。
“你記得就好。哀家並無干政之心,不過,事涉秦家的孩子,也等於是皇上的半個兄弟,說到底不過還是皇族內的安排,又何來干政一說。”
雖然不承認,到底也肯說出“並無干政之心”,這一來,秦太后強硬的氣魄下,還是暗暗地給了寶慶帝底線。
夠了,寶慶帝並不是得理不繞人之人,暗暗嘆息一聲,道:“朕對母后的承諾,也希望母后不要用得濫了,一濫,也就不值錢了。秦家向來國之棟樑,母后完全不須擔心,插手多了,倒顯得他們沒能耐似的,母后說,對不對?”
秦太后惦量一下,自己重要,還是秦家重要?
如果拋開秦家對自己的期待,那麼,顯然是自己比較重要,她原本可以成爲後宮最美皇太后。就算“後宮最美皇太后”的頭銜不值一提,可她真的確定,寶慶帝是很好相處的,“後宮最閒適皇太后”,這個稱號是沒跑的。
可是,又怎麼可能呢。誰都不允許“祁國第一世家”的美譽斷送在自己手上。
這真是一個最棘手的難題。
一方面,因爲皇太后的存在,秦氏在前朝被壓制。
另一方面,若連皇太后都不復存在,秦氏在前朝將更無翻身的希望。
這是有史以來,秦太后與寶慶帝第一次撕破臉的爭吵。
雖然最後看起來還是能相互體諒,並且將戲作足地圓滿解決,可是,秦太后終於向秦貴妃承認,形勢越來越嚴峻,或許,你那些看起來低層次的招數,也不得不試一試了。
嗯,好一個“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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