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見大神官。”
所有侍衛齊刷刷單膝跪地，虔誠而敬畏。
大神官很少出現，許多在神殿中服侍幾十年的人，也難能見到他一次。
他的行蹤飄渺不定，又神乎其神，雖然神殿的每個分殿之間相隔很遠，有時候半個時辰前在大昭的神殿見到大神官，下一個時辰他又出現在了溪國。
當然，這些都是聽說的。
海芋盤膝坐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擡起眼瞼，就那麼直直盯着從遠處緩步走來的大神官，看着他臉上那花紋繁複的面具，看着他線條優雅的下顎。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目光中帶着一股子不甘和責怪的意味。
侍衛長的眼角餘光發現了對大神官極其不敬的海芋，頓時皺起眉頭，低聲道：“你這……”
“大神官，聽說你們歷代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真的嗎？”海芋冷聲說道。
侍衛長几乎是呆滯了一瞬，哦不對，在場所有的人都呆滯了，因爲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人敢跟大神官這樣說話的。下一刻，侍衛長反應過來，立刻呵斥道：“放肆，妖女你膽敢對大神官不敬！”
海芋譏諷地扯了扯嘴角。
“怎麼，我就問問而已，如果事實如此還怕別人說不成？”
侍衛長一張嘴還要說什麼，就聽大神官說道：“無妨，這位姑娘是我的客人。”
大神官提着燈盞，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彎身遞出了他的手。衣襬微動，銀色的長髮因爲他的動作微微垂落，從她的眼前滑過，涼涼的。
他的目光彷彿浩瀚無垠的海水，微微俯視的時候，那溫柔的水便直直落入了她的眼睛裡面，瞬間將她淹沒。
海芋怔了怔，到了嘴邊要繼續譏諷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大神官輕聲道：“你傷得不輕，又一夜未睡……有什麼話，先去看看大夫再說吧。”
眼前的那隻手，修長而白皙，指節分明，十分漂亮。若是有別的姑娘見了，大概會高興得昏過去——那種禁忌的感覺，那種高高在上……
不過海芋並非普通人。
“你總是這麼溫柔，是如何震住你的那些手下的？”
所有的侍衛都盯着她，那目光如果有實質的話，大概已經化作了刀片，將她千刀萬剮了。
竟然、敢、調戲、大神官！
海芋將手遞到了他手裡，一邊隨口說道，她正要站起來，身形卻一個踉蹌。大概是一直戒備着的身體驟然鬆懈，一時間疲倦和痛意齊齊涌上來，竟然有些脫力之感。
她自嘲般說道：“沒力氣了，要不，你再多犧牲一下？”她淡淡掃過那些侍衛憤怒臉孔，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哎，他們的反應真有意思，真想看到他們更目瞪口呆的樣子。”
說話的時候，大神官已經彎下腰，雙手輕輕繞過了她的背和膝彎，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侍衛們的表情，已經變成了“不！這不可能”“我的眼睛瞎了嗎”“完了妖女蠱惑了大神官”“不不，大神官英明神武一定有他的深刻用意”。
侍女們從遠處趕來，見到這一幕頓時也是愣在了原地。
“！！！”
直到兩人的背影漸漸消失，侍衛們和侍女們都還沒從心靈上暴擊中緩過來。
那一邊
，海芋被抱起來後還有些呆呆的，因爲她沒想到大神官竟然真的同意了，不過她自己也愣了倒是忘記去欣賞其他人的表情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只感覺那白色的料子冰涼而柔軟，臉側的胸膛堅硬而有力。她微微擡頭，目光中是他的下顎，往上，是那薄削的脣。
然後那漂亮的脣動了，他的聲音含笑：“你真的覺得我溫柔嗎？”
“嗯，說話的時候溫柔，笑的時候也很溫柔……”
“哦？”
“現在也很溫柔。”
“那追殺你的時候呢？”他戲謔的說道。
海芋條件發射瞪了他一眼，卻又想起他大概並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神，又悶悶哼了一聲。
他說：“我知道你在瞪我。”
海芋：“……”
海芋感覺自己的尊嚴正受到挑釁，又伸手去掐他的手臂，用了狠勁的。他卻依然笑着，似乎她在撓癢癢一樣，抱着她的手也沒有一點點鬆動。
海芋掐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了，鬆了手。
“安靜下來了？”大神官地笑道：“還是這樣乖巧一些。”
“……”
海芋從來不知道，她這輩子還能跟“乖巧”這樣的字眼聯繫到一起的。
“你知道嗎？”海芋突然說道：“其實你很可怕？”
“哦？”
“你看起來這麼溫柔，甚至對某個人下殺手的時候也這麼溫柔……讓人覺得很可怕。”
大神官笑了笑，抱着她緩步走上了臺階，眼前已經是宮殿的大門了，他邁步走進去，一邊說道：“那麼希望你早日找到離開這個世界的辦法，那麼就不用看到我可怕的這一面了。”
“但願吧，”提起這個，海芋有些低落：“我很想回去，但是現在還沒有一點頭緒。”
“沒關係，還有時間。”
“我很茫然……”
她很茫然，又有些害怕，害怕再也回不去了。這些話她一直憋在心裡，也沒一個說的人，沒想到今日裡所有的想法和心思一股子都說給大神官聽了。
大概是因爲，大神官是這個世界裡唯一知道她底細的人吧。
然而茫然之後，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已經走到了屋子裡面，是她曾經住過的那一間，大神官將她輕輕放在了牀榻上。這個時候，神殿的大夫正好從外面走了進來，見着這一幕也是一愣。
海芋扯了一下嘴角，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覺，今天看到太多人呆愣的神情了。
大夫不是別人，正是望舒。
望舒咳嗽了一聲，然後就目不斜視，拉了一個椅子過來坐下來給她診脈看傷了，一邊詢問了幾句。等海芋回答完之後，一瞥旁邊大神官的位置，那裡已經空了。
望舒的神色幾不可見一鬆，笑了起來：“在下每一次見姑娘，姑娘都是一身的傷。”
海芋扯了下嘴角，他們見面總共也就兩次吧？
“你是大夫，若是沒有受傷，誰又想看大夫呢？”
“姑娘這話真是把在下嫌棄了一個徹底。”
望舒搖了搖頭，從箱子裡拿出了一些藥膏放在桌案上，這才提起筆蘸了蘸墨，開始寫方子。對旁邊站着的侍女囑咐道：“我現在寫的這個藥方，一會兒你們去拿藥，煎服，一日三次。”
“是，
大夫。”
海芋偏着頭看他，問道：“華的傷怎麼樣？”
“比你更重一些，他傷到了要害，而且同時中了兩種毒。”望舒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疑惑地問她：“你們既然在同樣的陣中，爲何他的毒比你更嚴重一些呢？”
海芋面無表情地說：“因爲我天賦異稟。”
她的身體，到底還是比凡人強一些。
望舒：“……”
黎明瞭，外面的天色越來越亮，海芋看了一會兒窗外，只覺得有些不適應這種光亮。她擡起手擋在眼睛上，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對侍女道：“你去把窗關一下。”
“一會兒傷口包紮好了再睡吧，柔姬姑娘若是願意，在下願意效勞……”
海芋冷冷瞥了他一眼。
望舒笑了笑。
海芋其實已經很倦了，靠在靠枕上昏昏欲睡，她閉了閉眼睛，又問：“那他的毒解了嗎？”
“有點難。”望舒搖了搖頭，將桌上的東西收進藥箱裡，手上的動作又頓了頓，微微嘆息：“其中一種毒叫做幻夢，這個毒相當難解，而且中毒的時日不是一日兩日了，如果你們去看過大夫就應該知道有多難解。而另外一種，雖然不如幻夢難解，糟就糟在現在兩種毒混雜在了一起，互相作用、牽制、融合……唉，我現在還沒什麼頭緒。”
話剛說話，望舒就看見海芋冷颼颼地看着她，頓時噎了一下。
那種“你真沒用”“你這個廢物”的眼神是怎麼回事？
望舒身爲神殿大夫，地位比皇宮中的太醫們還超然一些，哪個對他不是禮遇有加？還是第一次見着這種眼神。
真是……新奇無比。
“哎，這種毒有多難我已經解釋給你了聽了。”
“你不是神殿的大夫嗎？”
“……”
“你們神殿的人都自我感覺比常人更高一籌，那麼你這個神殿大夫應該也更好吧？”
“這當然。”
“你卻束手無策。”
“這只是暫時的。”
“你剛剛不是還說沒有什麼頭緒嗎？”
海芋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說：“也許你們大神官應該考慮換個有用一點的大夫，你明顯不能擔當大任。”
“……”
望舒臉色一變，忙不迭道：“哎，柔姬姑娘你可別胡說八道，這醫藥之上的東西你不懂。哦，華大人的毒不能再耽擱了，我先去回去研究一下解法。告辭了。”
“平日裡不多研究一下，非要遇到事情纔想辦法解決。我說的沒錯，明天見到大神官一定向他建議一番。”
“……”
望舒幾乎是落荒而逃，這女人真是太口無遮攔了。他是神殿中公認了的好脾氣，也覺得跟她不怎麼聊得下去了。這旁邊還有別人呢，讓那些侍女聽去了，這是看誰的笑話呢？
身上的傷包紮了一番後，侍女已經把藥煎好了送了過來，海芋忍着那苦味將那深褐色的湯藥一飲而盡，放下湯碗後就躺在牀上闔上了眼睛。
“都下去吧。”
輕輕的腳步聲遠去，還有合上門的聲音。
有一個侍女一直沒有離開，過了好一會兒，海芋睜開眼睛瞥向她，見那侍女一直站在那裡，似乎是想開口說什麼又不敢打攪，臉上陰沉沉的佈滿了憤慨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