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志雲頭上,被我砸出了一個洞。
當空氣裡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我終於意識到出事了,抖索着找到火柴,點亮油燈,看到陽志雲正捂着頭,鮮血不停的從手指縫裡流出來。
“志雲哥。”我驚慌失措的蹲下去,想要扳開他的手,看看到底傷得怎麼樣。
他一把推開我,艱難的起身,朝門口走去。
那紅色的鮮血,一滴一滴,滴到地上,轉眼沒了蹤影,獨留那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端。
這一個晚上,我坐到天明。
我想去看陽志雲,可是,我又不敢去看他。我怕他傷得太重,會死;我又怕他傷得不夠重,依舊還能來欺負我。
我枯寂的坐着,坐到公雞打鳴的時候,便想,如果陽志雲真被我打死了,那我就陪他去死好了,我這條命,反正是他救的,還給他,也算是恩怨兩清。
然而陽志雲沒被我打死,他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終於走出房門。我在堂屋的凳子上看他從眼前經過,頭上已經做了包紮,血衣也換了,臉上漠然得不帶一絲表情,嘴脣大概是失血過多,是慘白的顏色。
陽志雲走到廚房,開始生火、做飯。
我跟過去,默默的幫忙。
我們兩人,誰也沒說話,像平時一樣,分工合作,很快就把飯菜做好。
當我味同嚼蠟的吃着那原本應該美味的飯菜時,心裡沉重苦澀得難以形容,這是我們新年的第一頓飯,卻是在這樣一種境況下吃的,能不讓人覺得沉重苦澀?
吃完飯我去洗碗,陽志雲沒在廚房做任何停留,徑自進了房間。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一個春節。在這期間,村裡人互相走動着拜年,他堂叔家的一個孩子也來過家裡,他都沒有出來。大家不免要問一問志雲去了哪裡,我就說他發水痘,發得很嚴重,出不了門。水痘是會傳染的麼,所以問的人也不多說,也不要求進去看看,這事竟這樣就過去了。
春節過後,就到了返校的日子。可陽志雲依舊除了出來吃兩餐飯,其他時間都窩在房裡,他沒正眼看過我,也不曾和我說過一句話。
我想,和他頭上同時被打出洞來的,還有我們的感情。現如今,他頭上的洞或許已經結痂了,快好了,可我們感情上面的洞,只怕會越來越大。
說實在話,我是後悔那晚的莽撞的。
雖然他有錯在先,可也不過是因爲愛我——愛總是會讓人失去理智,做出許多錯誤的行爲。而我呢,在我的箜篌掄下去的時候,我沒想過他是我的志雲哥,我的心中,只有恨,只有羞,我沒有輕重的掄過去,沒想過會不會把他打死。
所以,他應該是恨我的吧。
恨到,不願意看我,不願意和我說話;恨到,或許,走出這個屋子,我們就再也不會有任何關聯。
我想起那一年,我眼睛看不見的時候,是他鞍前馬後的照顧我,照顧我的奶奶;我想起奶奶過世的時,是他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兩個孩子的一片天;我想起這許多年來,我們朝夕相處,像親人一樣同一鍋吃飯,同一屋睡覺;我想起他陀螺一樣幾乎沒停過的身影,想起他眼裡的深情,想起他的寡言,他憨憨的笑,想起大人玩笑似的說我們是小夫妻……
我想起很多很多,其實,聰慧如我,或許早就明瞭陽志雲對我的情意,和我對他的是不一樣的。只是,每個女孩都有一個白馬王子,當他和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不符時,我願意自欺欺人把他當作哥哥,我甚至希望,他能在明白這一點時,不要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就這樣固守在哥哥的位置上,默默的陪伴着我。
我需要他的陪伴,但是,我不需要他那種男女之間的愛。
這不能不說是我的自私。
或許,每個人,在面對愛情時,都是自私的。
但如果我的自私,傷害的是那個對我最好,對我恩情最重的人時,我還要繼續自私下去嗎?
我在心裡反反覆覆問自己,卻得不到一個答案。
開學的日期已經過了一天了,陽志雲依舊寂寂的彷彿如死去了一樣,我終於無法再忍受下去,在他又一次走出房間之時,問:“志雲哥,我們不回學校嗎?”
他腳步頓了一下,沒理我,依舊向廚房走去。
我不死心的又叫了一聲:“志雲哥。”
他這次卻停下了,極緩慢的轉過身來,目光直直的看着我,蒼白的嘴脣上是瘮瘮的裂紋,隱約透着血絲,說出的話,卻沙啞得彷彿只有氣流。
“你自己去。”他說。
我被他這聲音,驚得全身一震,情不自禁再叫一聲:“志雲哥。”
他挪開目光,臉上露出悽清的笑,說:“小洛,對不起。”
我走到他跟前,說:“志雲哥,那晚的事,我們誰也不要提,也不要再說對不起,我們把它忘了,依舊像從前一樣,做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妹。你是我的志雲哥,我是你的小洛。”
他的笑意加深了,只是笑意愈深,愈讓人覺得悽清而無望。
他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我搖搖頭。
他說:“小洛,你回學校吧,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裡去?”我心裡大駭。
他緩緩的環顧一圈這破舊的木屋,說:“這裡,始終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山那邊去。”
“山那邊?山那邊哪裡還有你的家?”我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乞求道,“志雲哥,你跟我回學校,過完這個學期,我們就畢業了。到時,我們會有工作,會分到房子,我們的生活,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我們有過很多夢想,到時,我們可以一一去實現這些夢想。”
“哪裡還有我們?”陽志雲沉沉的嘆息一聲。
“怎麼沒有我們,我會一直把你當哥哥。”我默然了好久,艱難的開口。
“我不要做你哥哥,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永遠在我身邊。”陽志雲失態的朝我喊,那破裂的嗓音,有種毛骨悚然的恐怖。
“你……”我怔怔站住,淚無聲無息的流了出來。
陽志雲看了我好一會,沒去廚房弄吃的,調頭又走進房間。
天已經放晴了,可屋裡,還是如此陰暗。
一連兩天,陽志雲沒走出那個房間一步。
我心裡的懼怕,愈來愈甚。
他不會沒被我打死,就這樣餓死了吧?
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平素裡的固執,其實是一種很嚴重的性格缺陷。只是,以前,這種性格缺陷沒有什麼事情把它激發出來,而這一次,因爲我不能如他所願,他就把它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想不到他竟這樣的自私,明知我不能扔下他不管,便用這樣一種極端的手段,來逼我屈服。
可我不願屈服。
那個顏朝,那個和我談詩說詞,吟曲唱歌,心意相通,情意相融的顏朝,哪是我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或許,陷入愛河裡的人,都是自私的。陽志雲自私,以死相逼,我亦自私,見死不救。
可我到底沒他那麼心硬。
第三天的時候,我坐在屋前,看着金色的光線一點點退出這個小小的山谷,終於屈服了。
我走到陽志雲房門口,說:“你出來吃飯吧,我們明天回學校,我答應你,一直和你在一起,永遠都不離開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直把我當妹妹,永遠只把我當妹妹。”
我退了一步,我希望,他也能退一步。
我和顏朝,本就不是一類人,能有幸相遇相知,已是上天莫大恩賜。我們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說過一句越矩之話,沒行過一點越矩之事,更多的,是心有靈犀,是心心相印,是謂知己知音。所謂知音,高山流水,空靈脫俗,既如此,我又何苦,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攪入這塵世裡的糾結苦痛,凡情俗愛?
我這時會這樣想,還是太天真,我以爲烏托邦似的精神相守,便能慰藉我對顏朝的一片深情。我不知道,真正的愛,它其實是渴望靈與肉的高度融和!
我寫給顏朝的那封信,甚至還沒來得及寄出。
這是我第一次對顏朝明明白白敞開心意,大概,也會是最後一次。
陽志雲在我的退讓下,從房裡走出來。他又在家修養了兩天,恢復了點體力後,我們就準備返校。
這時,離開學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一週。
這是生死存亡的一週,也是生不如死的一週。
當我們默然下山,當我們失去了往日的那種溫情,當我心裡留下了對他的恨意,當一切朝着我從來未曾預想的方向發展之時,我心裡有着一種無言的悲哀。
顏朝,不過一個暑假,當我再見你時,只怕再也沒有那種輕快歡樂的心情。
我想起那張一見傾心的顏,心臟深處,萃不及防的傳來一股絞痛,讓我幾欲眩暈。
似乎,爲這麼一個人,我早已等了好久,尋了好久,而今終於等到尋到,我卻又要放手。
這是怎樣的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