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
“霽兒別走……回來……回來……”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霧色,彷彿垂掛於天地間的紗幔,漫飛飄舞着。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悠遠而蒼茫,帶着痛徹心扉的沙啞縈繞在耳畔。
“雲灝……”梅雪霽低喚,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掀開遮目的霧簾,尋覓那個深刻在她心頭的身影。
身側的手指微微勾動了一下,緊閉的黑色睫毛也開始顫動。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
“她醒了,她醒了!……雨季醒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頭側響起,漸漸地跑遠了開去。
“雨季?”梅雪霽蹙了蹙眉,“她說的雨季是誰?莫非……”
一陣抑制不住的心悸驀然襲來,她掙扎良久,終於睜開了眼睛。
白色。
和方纔一樣,觸目所及的依舊是雪一般的白色。白色的牆、白色的窗臺、白色的布簾、白色的日光燈……
心,驀然一撞——日光燈?!難道說,難道說…….
還沒等她細想,忽然只聽“嗵”的一聲,屋角的門被重重地撞開了。緊接着,又是“啪”地一下,好像是什麼東西砸在地上裂成了碎片,一團菸灰色的身影夾帶着疾風撲到了她的面前。
“雨季,雨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響着,帶着難抑的興奮和激動,將原本靜謐空曠的房間霎時填充得滿滿的。
梅雪霽吃力地睜大眼,朝着頭側那個泛着光亮的面孔望去。
細眉、薄脣、亮澤的彎月眼,白皙細膩的皮膚,蓬鬆的卷服帖地攏在耳後,裁剪得體的菸灰色一字領襯衫上散着優雅的綠茶香水味……
“雨季,我的孩子,我的寶貝……”她低喚着蹲下身來,將嘴脣貼在梅雪霽——不,洛雨季的手背上。一行溫熱的淚順着她的眼角滴落在枕邊,瞬間被吸入雪白的枕套,留下淺淺的一團水暈。
“媽媽……”洛雨季心頭一暖,眼眶也霎時間紅了。
“嗵嗵嗵嗵……”
又有匆促的腳步聲從門邊響起,帶着急切和喜悅。
媽媽吸了吸鼻子,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拭乾眼角,頭也不回地說:“翟青,快來看,咱們的女兒終於醒了!”
面前的人影又是一晃,在媽媽的身後,霎時多了一個人。那個人俯下身來緊盯着她,金邊細框的眼鏡後閃爍着幾點淚光。
“孩子,”他的聲音哽咽着,將溫暖的手掌輕貼在她的臉頰上,“太好了,醫生說你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爸爸一直不信,爸爸堅信你會醒的……你果然醒了,太好了……”
“爸爸。”洛雨霽輕喚一聲,嘴角嚐到了幾許鹹澀。她睜大眼睛,望着面前這兩張令她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爸爸、媽媽……久違了。這兩個稱呼,彷彿已經距離她很遙遠,遠得……如同隔絕了一世一生。
忽然,她的心頭一跳。
“爸爸,媽媽,你們?!”她的目光在他們兩人間流轉,眼眸中閃爍着幾分期冀和喜悅。
父母(二)
爸爸和媽媽微愣着對視了一眼,片刻之後才明白了洛雨季的意思,臉上都不約而同地現出了尷尬。
“呃……我們沒有。”媽媽說着,雙頰瞬間掠過一絲暈紅。
“嗯,我們……依舊分開,只不過爲了你,常常在這裡碰面。”爸爸的話中帶着幾分艱澀。
“哦,我明白了。”洛雨季不由自主地低嘆一聲,默默垂下了眼簾——多年前父母離婚,她被判給了媽媽。多少次,她在心裡默默地祈禱,祈禱一家三口終有團圓的一天。看來,上天並沒有聽到她的禱告,父母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爲她的離去而稍有改變……
“咳咳……”身後,傳來幾聲輕微的咳嗽。
媽媽站起身,微微地側過頭去:“你來啦。”她輕輕地說着,雙眸間罩上了一層光彩。
在她身後,站着一位四十多歲的高大男子,雪白的醫生長袍燙得慰貼筆挺,修長白皙的十指交握着,清俊的臉上帶着濃濃的書卷氣。他微笑着看了媽媽一眼,脣邊浮起淡淡的笑。
“看你,女兒醒了是好事,怎麼哭成這樣?”他微嗔着從牀頭櫃的紙巾盒裡抽出幾張紙,遞到媽媽手裡。
媽媽笑了笑,有些害羞地接過紙巾,拭乾了臉上殘存的淚痕。
那個男人走到洛雨季身邊,低下頭去仔細查看了牀頭的儀表,臉上浮起了滿意的笑:“嗯,不錯,看來一切指標正常,真是一個奇蹟!”他回頭又將目光投向媽媽,“虹雲,一會兒我讓護士送她去徹底檢查一下,你要不要也陪着一起去?”
“要。”媽媽答應着,側過頭望了爸爸一眼,眼中帶着幾分期冀,“翟青,你也陪着雨季一起去吧。”
“我……”爸爸遲疑了一下,有些爲難地搖了搖頭,“我可能不行,家裡還有事,等一下要趕回去。”
媽媽“哼”了一聲,臉色霎時變了。她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憤怒,彷彿一團火在她的雙眸中閃轉跳躍。
“你跟我出來一下,我不想在女兒面前和你吵!”她說着,斷然回過身,邁步朝門外走去。
“虹雲,冷靜點……”那醫生摸樣的男人低喚着,緊跟着追出了門。
爸爸無奈地嘆息着,朝洛雨季揚起一彎溫暖的笑:“雨季,好好休息,爸爸……明天再來看你。”
洛雨季垂下眼,向父親報以微笑:“好的。”
爸爸點點頭,轉身離去。
病房裡終於安靜了下來。洛雨季閉上雙眼,聽任淚水彷彿決堤的浪濤般洶涌而出,濡溼了枕邊頭。
自從甦醒之後,她的耳邊一直喧鬧着,充斥了嘈雜和悲喜。眼下,她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品味那鐫刻在心底深深的痛楚。
“雲灝……”她咬住脣,將身子緊緊地蜷縮起來,“我不要回來……我要留在天啓,留在你的身邊……”
她一遍一遍地說着,緊攥着被角的指尖上幾乎傾盡了全身的力。
良久,身側又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緊接着,一方湛藍色帶着清淡薄荷氣息的手帕遞到了眼前。
“能不能告訴我,雲灝是誰?”一個好聽的男聲,帶着溫柔和沉穩在耳邊響起。
洛雨季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止不住地擡起眼來,望着那個遞給她手帕的人。
父母(三)
二十七八歲上下的年紀,身材修長而挺拔。一頭修剪合宜的短,襯得他帥氣的面龐分外清爽。湖藍色的細布牛仔褲,白襯衫的袖口微微挽起,隨意中帶着精緻和瀟灑。一縷陽光穿過窗戶斜斜地投射在他的臉上,他就在那一片和煦的橙色光芒中對她沉靜地笑着。
洛雨季蹙起眉,內心頓生一種被**的惱怒。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她冷冷地說着,推開他拿着手帕的手,飛快地用手背抹乾了臉上的淚。
那個男人笑了,目光清亮,帶着幾分縱容和憐惜。
“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叫洛雨季,是高二的學生,三個星期前你被現沉睡在省博物館的千工牀上,其後被送入醫院,一直昏迷至今……”
“三個星期?”洛雨季震驚着,陷入了一片茫然。
兩個時空,兩個世界。她在天啓呆了三年,而在現代,卻變成了短短的三週,時間的轉換竟然是如此的莫測嗎?那麼……
她垂下眼,心不由得砰然而跳——現代的一天,相當於天啓的五十二天;而現代的一年,在天啓卻成了漫長的五十二年……
塵世變幻,滄海桑田。
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能夠回到天啓,或許,見到的將會是數十年後耄耋之齡的雲灝,兒孫繞膝,老弱衰病。縱然面對她,他的臉上有的也只是恍惚和茫然,把她當作多年前的一個蒼白的夢,遙遠無蹤……
又或許,等她回到天啓,卻錯過了他的時代,根本就趕不上再見他一面……
突如其來的痛彷彿尖銳的芒刺,深深地紮在洛雨季的心頭。她嗵地一下坐起來,不顧一切地拔下額頭、手臂上各色各樣的線頭,翻身下了牀。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着,嘶啞而瘋狂,蓋住了周遭所有的聲響。
“……雲灝,等我,等我……不要老、不要死,等我……”
“哎,你還不能……”陌生男子被她忽如其來的舉止嚇了一跳,伸手想攔住她,卻被她狠狠地推開。
雙足落地的一刻,鑽心的劇痛伴隨着暈眩向她狠狠襲來。她眼前一黑,禁不住墜墜欲倒。身側,立即有一雙大手扶住了她的臂膀,將她的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心,有一刻因着他的溫暖而稍靜。但是很快,焦灼和恐懼又攫取了她全部的意志。
不行,她不能在這裡耽擱,時不我待,她要想辦法趕快回天啓,回到雲灝的身邊!
深深地喘息一聲,她再次推開了那雙手,咬緊牙關向門外走去。出了病房,外面是長長的走廊。時值中午,走廊兩邊所有的病房都關着門,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影。邁開步子,她急急地朝前走着,腦海裡依稀只有一個方向——西湖邊、省博物館、歷代傢俱展館、紫檀千工牀……
雲灝的牀!
是它,將她帶入天啓,又將她帶回了現代。也許,也只有它,是她通往雲灝身邊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