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中國曆代傢俱展館。
適宜的溫度,使每一個踏進館內的人感覺神清氣爽,身上的浮汗盡收。柔和的光線從高挑的天花板上投射下來,將館內衆多的藏品襯托得益精緻而迷離。
工作人員老王斜倚在椅背上,注視着前方玻璃窗外一叢在微風中搖曳的竹子。館裡太靜了,靜得讓他的上下眼皮一次次地試圖親密接觸,又一次次地被他強行分開。
“唰——”面前拂過一陣疾風,吹得他額前僅剩不多的幾根頭微微飄蕩。老王一個激靈,黏稠而甜蜜的瞌睡從腦海中忽然抽離而去。
他睜大眼睛,朝着風拂過的方向看去。屋角,飛旋着一個銀灰色的身影。紛披的黑色長,雪白的球鞋、輕飄飄的衣襬高高蕩起,她在館內飛快地繞了一圈,忽然折轉身徑直向他走來。削尖的瓜子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彷彿兩汪幽潭緊緊地盯住了他。
老王抓住面前的桌角站起身來,臉上浮起了一絲驚懼。
那晚,他聽到一聲淒厲的呼喚之後匆匆地打開了傢俱館的門鎖,記得明明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地都查看遍了,別說人影,連只蒼蠅都沒瞧見啊。偏偏過後不久,謝副館長帶了幾個人來找他,讓他再次打開門……
就是她!就是眼前這個女孩子,直挺挺地躺在紫檀千工牀上,雙目緊閉,彷彿死了一般……
“你……是你!”他低呼着張大了嘴巴。
洛雨季沒有理會他的話,伸出右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
“牀呢?牀到哪裡去了?”
“牀?”老王愣怔着,艱澀地嚥了一口口水,“什麼……牀?”
“那張千工牀啊,紫藤千工牀……以前放在這裡的,現在怎麼沒了?”洛雨季聲音顫抖着,豆大的淚水順着眼眶“吧嗒、吧嗒”滴落在桌面上。
老王后退一步,不解地盯着這個情緒激動的女孩:“呃,那張牀啊,那個……”
話音未落,卻見從身後匆匆走過來一個人,伸出雙臂將眼前搖搖欲墜的女孩一把攙扶住。
“雨季,你怎麼了?”
洛雨季回過頭,透過朦朧的淚眼,依稀看到了一雙關切而溫暖的眸子。
“謝宇燃!”她輕喚着,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攥緊了他的手,“你不是副館長嗎?你告訴我,原先放在這裡的那張千工牀到哪裡去了?”
謝宇燃微微一愣,隨即不動聲色地笑了:“哦,那張牀和其它鎮觀之寶一起被送去歐洲巡展了,大約要一週後纔回來。”
“一週……”洛雨季低呼,呼吸驀然一窒,眼前漫過一片如淵的黑暗。
一週,在天啓就是長長的一年啊!雲灝,雲灝……
何忍分離!
夢境(二)
開滿鮮花的小路蜿蜒着伸向前方。路的盡頭,是一片煙水蒼茫。拍岸的波濤彷彿柔情的鼓點,一聲聲地輕撫着沉寂的夜色。
起霧了,飄渺的霧氣在洛雨季**的腳踝邊縈繞。她提着裙角,匆匆地踏着酥潤的芳草,朝着濤聲召喚的方向跑去。
濤聲輕揚,依稀伴着一曲熟悉的低唱。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停下腳步,入神地傾聽着,臉上浮起了迷離的笑。
這是雲灝的聲音,這是雲灝喜歡的詩。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在前方等着她!
心,砰然跳着,她再次邁開腳步,向着霧氣掩映的河岸邊跑去。重重的雲霧間,忽然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月光彷彿銀色的劍從天幕間劈落,清冷的輝煌霎時點亮了人間。
濃霧散去,翻涌的河水變得靜謐無聲。對岸月光下,一個白色的身影面河而立,俊逸而挺拔,彷彿芳草叢中一株傲立的雪松。
“雲灝……”她低喚,溫熱的淚水濡溼了眼睫。
那人緩緩地回過身來,眉目清朗、五官深邃,俊美到了極致,卻又親切熟悉到了極致。
“雲灝。”她心緒鼓盪,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要用手撫開他眉間的深鎖。
他的雙眸中閃過一絲驚異,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躲開她伸來的指尖。
“你是誰?”他盯着她問,口吻中帶着疏離和拒絕。
她愣怔着,忽然明白自己已然不是梅雪霽,不是他心愛的霽兒。對他而言,洛雨季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
滿懷的喜悅和溫暖霎時被冰雪覆蓋,她踉蹌着後退一步,心彷彿被千鈞巨輪碾壓而過,一下子碎爲齏粉。
齊雲灝側過頭凝視着她,目光中掠過一絲疑惑。
“你到底是誰?”
她擡起頭,無數的話語凝滯在喉間。焦慮,彷彿一團火灼燒着她,她跨前一步,緊緊地抓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雲灝,記得嗎?我告訴過你,我叫洛雨季,我就是……”
“雲灝。”身後,傳來微風般溫柔的低喚。
齊雲灝的脣邊不經意地帶上了微笑,他擡起眼,眸光閃爍,彷彿天邊最亮的一抹寒星。
“霽兒。”他伸出手,伸向洛雨季的身後。
洛雨季的心陡然一落:“霽兒?”她倏然回頭,順着齊雲灝的目光望向身後。
楊柳岸邊,芳草萋萋。如水的月華靜靜地灑落,將暗夜中一個淺粉的身影勾勒得玲瓏生輝。雲裾霧繑,輕裹着凝脂般的肌膚,一頭烏長長地披落下來,一直垂至腳踝。煙柳彎眉下,一雙含情的眸子彷彿寒冰初融的春水一般明澈而清亮。
“看你,”齊雲灝微嗔着,目光中滿是寵溺,“夜裡出來了,怎麼不記得加件衣裳?一會兒着涼了可怎麼好?”
夢境(三)
那個“霽兒”嬌俏地笑着,將頭埋入他的懷中:“人家想你了,所以才偷偷地跟着你出來。”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吐舌,媚如絲的眼波流轉着,驀然停駐在洛雨季的身上。
“咦,她是誰?”
齊雲灝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眉宇間不經意地微蹙:“我也不認識,剛纔聽她說,叫什麼……洛雨季。”
“洛雨季?”“霽兒”重複着,調皮地笑了,將身子更緊地偎依在齊雲灝身側,“雲灝,我真的有些冷了,咱們回去吧。”
“嗯。”齊雲灝點頭,用手臂裹緊了她的雙肩,兩個人相依相偎,一起沿着鮮花鋪就的小徑走向遠方。漸漸地,身影淡去;漸漸地,越變越小;漸漸地,淹沒在無邊的夜色中……
月冷清寒,風聲嗚咽。洛雨季一動不動地在原地佇立着,目光依舊凝結在他們消失的方向。
原來……她苦笑,脣角勾處,震下一滴淚落如冰。
鳩佔鵲巢,本以爲尋到了一生的幸”福。然而,待鵲兒回來後,等待鳩兒的卻是註定被遺忘……
心,忽然痛得無以復加。她咬住脣,捏緊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手心。
不,不要,她不要被雲灝遺忘!
她拼命搖頭,忍不住地嘶吼出聲。
“不要!!!!!”
睜開眼,她驀地從牀上坐起,額頭、鼻尖滿是細汗。身側“嗒”的一聲輕響,房間內頓時大放光明。
“雨季,你怎麼啦?”溫柔的聲音在一旁響起,緊接着,她被按入了一個散着熟悉體溫的懷抱。
她擡起眼,正好迎上了兩道關切的目光。媽媽俞虹雲輕嘆着,伸出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眼底眉梢漾滿了疼惜。
“你怎麼了,寶貝?在夢裡又哭又喊的?”
“夢?”她眼前一亮,滿腔的悲怨頓時一掃而空。
對啊,是夢,剛纔那一幕一定是夢!雲灝愛她,絕不會忘了她,絕不會那麼無情!除非……
恍惚地,她眼前又出現了夢境中那張如花的笑顏。那張臉,曾多少次地映射在銅鏡中。有一度,她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容顏,如此親切而熟悉。然而,她卻並非它真正的主人……
心,在胸腔內驀然一抖,她睜大眼睛,抓緊了膝頭的被子。
那張臉的主人是梅雪霽,雲灝心心念念愛戀着的也是梅雪霽。而她,只不過是曾佔據梅雪霽身體的一縷孤魂。就像一抹煙、一陣風,飄過之後了無痕跡。也許,她走之後,那個身體的主人就回來了,與雲灝相親相愛,就像……在夢裡一樣。
“雨季,雨季你說話啊,怎麼啦?別嚇媽媽……”俞虹雲望着目光呆滯的女兒,不禁有些焦慮,急急地抓住她的肩頭搖晃着。
洛雨季任她晃着,淚水彷彿紛落的雨,潸然而下。終於,她再也按捺不住,一頭撲進媽媽的懷中哀嚎出聲。
“媽媽,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俞虹雲摟緊了她,鼻子裡酸酸的,淚水濡溼了眼眶。低下頭去,她將嘴脣貼在女兒的長上,柔聲地安慰着。
“好,回去,媽媽明天就爲你辦出院手續,咱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