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街外特別悶熱,大妹小妹不願意出去曬,窩在家看電視。
程心寫完作業下樓時已經下午三點,無線臺正在重播《婚姻物語》。
她擠擠兩個妹妹,倆妹妹往木沙發另一邊挪,給她騰出空位。三姐妹坐一堆,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番石榴樹今年最後的幾顆果實。
阿媽坐在客廳角落,嫺熟地操作那輛舊衣車,不時踩踏板咔嚓咔嚓幫阿爸補褲襠。
她穿着一件燈籠袖的白底碎花短袖襯衫,長髮隨意扎個結盤在腦後,看上去家居、自在。
她的眉毛是舊時的風格,細長彎彎,五官是小家碧玉的精緻。
難怪說她年輕時是數三數四的美女,難怪連繡花廠的少東都樂意親近她,難怪結婚了當媽了還有廖醫生趨近她,阿媽的模樣確實比她的脾氣強太多了。
程心胡思亂想,廖醫生若知道阿媽當老婆後會是那副硬綁綁的脾性,會不會還惦記着她?當年那位少東又是不是因爲了解阿媽的脾氣,才故意輸給阿爸?不然的話,阿媽現在應該生活在芝加哥了吧,莫講話廖醫生,連阿爸都沒有機會見她了。生活在芝加哥的阿媽,也許跟郭宰母親一樣,穿着連衣裙踩着小高跟鞋,在陽光樹下恬靜地讀書,一派悠然自得,然後遇上欺騙阿爸的盧亮,狠甩他三巴掌替阿爸出氣……
“程心,幫我去房間拿卷白色線來!”
正想着最激奮的片段呢,阿媽的命令就來了。
程心有氣無力地應了聲“知啦”,踢着拖鞋拱着背去爸媽房間拿白線。
線交給阿媽後,她縮回去木沙發又暗中打量母親。
幫阿爸補完褲襠,阿媽開始補襪子。
極度懷疑她是將破衣服攢足一年再集中今天來補的,否則哪來這麼多要補啊……
她雙手不停比劃,纏線勾線,縫上幾針,轉動衣車盤,一連串動作流暢熟練。
或者她的繡花技術也同樣出色,可程心自有記憶起,就從未見過阿媽繡花。
阿媽結婚到現在十多年了吧,曾經引以爲傲的手藝卻不見她拿出來回味。
阿媽車衣服時,會微微拱起腰,低頭看着落針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她腰身纖細,縱然彎着背,也不見有救生圈肉凸出來。
三十多歲,又生了三個女兒,竟毫無發福鬆馳的跡像。實情是程心也從未見過阿媽發福,也許是天生體瘦,又也許是來不及……
程心將臉扭向牆的那一邊,拿手輕輕揉按溫熱的眼窩。
等到四點,外頭的日照收斂了些,大妹小妹便蠢蠢欲動要出去玩。
恰巧有小夥伴來叫門,她倆就順理成章跑了。
客廳剩下程心與阿媽。
程心下了地,走過去衣車旁邊,喊了聲:“阿媽。”
阿媽斜她一眼:“吃完飯就上樓,洗完碗碟就下樓,衣服補完了就過來‘阿媽’,你真是識算時間。”
程心以前最討厭阿媽這種單單打打的針對,要麼痛痛快快計較,要麼大大方方縱容,何必做秋後算帳的小心眼動作?
不過現在算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談。
“阿媽,你有沒有去做過身體檢查?”
阿媽皺眉,“檢什麼查,無病無痛,找地方花錢?”
“體檢,驗血,心肝脾肺腎,女人的話還有婦科,男人應該有男科吧。”
阿媽側起頭看女兒,“你聽誰講的?”
程心說得淡定:“我們入學時也有簡單的體檢啊,聽醫生講的。你問問阿姨同姨媽,跟她們結個伴去做體檢,記得帶上阿爸,一年一次就好了。”
“多餘。你阿爸阿媽能吃能睡能走能跑,不用體檢。還一年一次,你當清明去拜山抑或過年?”
程心自言自語般說:“沒事就是過年,有事就是拜山……”她忽地提聲:“阿爸事業剛剛起步,隨時會發達啊,身體是革/命本錢,萬一他革着革着,達才發一半就撲倒了,豈不大虧?”
話是這樣說給阿媽聽,程心卻深諳阿爸應該沒有機會發達,畢竟上輩子沒有。他目前工作看似順心,誰知道哪時候又要攤上蘇州屎。
阿媽當真的來聽,氣得聲音發緊:“呸!烏鴉嘴!你就不能講些好的?!”
“你別當我是烏鴉嘴來聽啊,你當我是算命的,提前幫你們趨吉避凶。”
阿媽作勢要罵,程心搶先一步:“我講真的,不論阿爸會不會發達,他是一家之柱,身體非常重要。另外你想想,以後阿爸發達了,講不定很多女人往上倒貼,他要把持得住,你也要對付得了啊。如果你周身病痛,一個18歲的上門來氣你,你能怎的?”
阿媽本就氣着,程心以爲她聽完後一定大怒,將自己罵得狗血淋頭。誰知阿媽的氣勢不明所以地收住了,坐在衣車前望着車面發愣,似在思考但眼神放空。
程心捏把汗,放低音量,好聲好氣繼續:
“男人女人都要人關心的,阿爸工作壓力會越來越大,講不定脾氣會更差,動不動就發火。我們要多些關心他,多花時間與心思在他身上,”將和廖醫生互動的時間都給阿爸吧!一個創傷外科的醫生,你無手損腳損,去找他做什麼?那個阿飛她不過問了,但這廖醫生擺明是阿爸的眼中釘,你就不能避避嫌?
“對他溫柔些體貼些,幫他排憂解困,不要做他不喜歡的事,”男人都喜歡溫柔體貼,你老是仙人掌一樣渾身是刺,萬一阿爸哪天痛覺甦醒,覺得痛要扔了你怎麼辦!
“惹他生氣發火的話,只會家嘈屋閉,大家連飯都吃不好。”難爲大妹小妹在家看着你倆臉色做人,過意得去嗎!
程心一口氣把話說完,她聽見自己心中的吶喊,好像比開口講的還要響亮。
她胸膛微微起伏,輕輕喘氣,臉蛋脹紅,站在阿媽身邊等候發落。
她要是認爲話不中聽,想狠罵一頓泄憤的話,做女兒的會乖乖接受。
然而阿媽一動不動,保持着剛纔發愣的姿態坐在衣車前出神。
屋內只剩電視機的對白聲和廣告聲,那是另一個熱鬧的空間,跟這個世界的安靜南轅北轍。
程心就這麼站着,站到要將地面踩爛了,都等不到阿媽的反應。
實在站累了,她打算找張椅子坐坐,甫一轉身,就聽見阿媽開腔:“你從哪裡學講這些話的?誰教你的?”
阿媽擡頭逼視程心,問話的語氣嚴厲認真。
程心噎了噎,怕她多想,便機械地擡起手指指電視機,“電,電視啊,剛纔重播的《婚姻物語》,程大哥不就是出軌離婚了……”
阿媽眉心攏成一堆,目露戾氣。
她倏地站起來去到電視機前,暴力地按掉開關,再扭頭瞪着程心,惱怒喝令:“以後不準看亂七八糟的電視!聽見沒!”
程心不頂撞她,唯諾道:“知了。”
“上樓!”阿媽指向樓梯,繼續喝道:“寫你的作業去!”
“哦。”
程心小跑着上樓,不敢回頭看滿臉怒容的阿媽。
當天深夜,她偷偷去聽門,聽見阿媽在房間衝阿爸大發雷霆。
“你的褲襠是怎樣爛的!是不是被女人扯爛的!死程偉,給我講真話!”
“無啊無啊,就是一蹲就扯了,你看裂口就知道……”
“裂什麼口!我都補好了!哪有口!”
阿媽惡狠得緊,阿爸解釋得急,兩人在房間鎖着門鬧到凌晨,阿爸纔出客廳,如往常般看着無聲的電視節目呆坐到凌晨三點多。
程心爬回二樓房間,捂臉無語。
明明感覺阿媽有錯在先,怎麼到頭來會是阿爸受了氣?
莫非是,真,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