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捉蟲)

弘皙帶着個小太監, 來到慈寧宮門前,正巧遇見石詠在殿外等候。弘皙身邊的小太監嗓子尖細, 命石詠行禮。石詠不得不行了禮, 問了聲弘皙阿哥安, 同時自報家門, 只說是內務府營造司的主事。

這樣不起眼的小官職,小太監大約也覺得即便在石詠面前立了威,也沒什麼意思, 當下不理他, 便自行去尋慈寧宮的人通報。弘皙立在一旁,上下打量一番石詠, 隨即昂起頭, 一個字也不願多說,似乎搭理這樣一個小吏, 辱沒了他皇長孫的身份。

但是石詠卻對弘皙阿哥好奇得很, 旁人不樂意理睬他, 他正好從旁暗中觀察,看看這個將來會與他的小徒弟弘曆一較短長的皇長孫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只見弘皙有着愛新覺羅家祖傳的容長臉與俊秀眉眼,單論相貌, 弘皙可能比他的那些叔叔阿哥們更像祖父康熙。此外, 弘皙膚色被曬得微黑,顯然時常習練騎射,不是個只曉得死讀書的文弱阿哥。此刻他端着架子立在慈寧宮前,下巴微揚, 姿態之間頗顯得氣度高貴而有威儀。石詠心想,對康熙而言,這位……至少是個很拿得出手的孫子。

只不過,算起來,弘皙阿哥這時候該在爲二福晉守孝纔是,只不曉得爲什麼,竟然能在這宮裡自由走動。

石詠卻不知道,弘皙得康熙特許,在上書房讀書,平日裡則住在阿哥所。來慈寧宮請個安,對弘皙來說不算是什麼稀罕事兒。

少時,慈寧宮中便有太監宮女出來,將弘皙阿哥迎進正殿去。

弘皙進殿的時候就已經問明瞭慈寧宮的宮人,知道十六阿哥此刻正在殿內。待到殿內,弘皙向太后與十六阿哥問過安,便笑着問:“十六叔又有什麼好東西進獻給太后了,好教侄兒也開開眼!”

十六阿哥見到弘皙,笑着點頭,說:“弘皙阿哥多日未見。喏,這是造辦處剛給太后進獻的老花眼鏡兒,不算是什麼金貴物事。”

太后得了這副老花鏡,正愛不釋手,便叫弘皙上前,微笑着用蒙語說:“聽胤祿說,這是科爾沁的工匠做出來的。弘皙阿哥也來見見!”

弘皙此前聽說過眼鏡的事兒,還曾在心裡暗笑過三叔與四叔,用這個來收買人心、安撫籠絡手下。此刻見太后捧着一柄老花鏡兒,笑得像一朵花兒似的,不由也暗自嘖嘖稱奇,見太后許可,便告了罪上前,躬身雙手接了那副眼鏡,託在手裡看時,這才驚訝道:“這是……用牛骨制的?”

太后見他將這材質辨得差不多,當下笑道:“將將說對了,是羊骨!”

弘皙心裡震驚,忍不住便擡頭衝他的十六叔看了一眼,心想:給太后進獻的東西,怎麼能用這樣粗鄙的材質。

然而這副老花鏡,確實就是用羊骨制的,眼鏡的鏡架、鏡腿,都是乳白如玉的羊骨骨雕,羊骨上用浮刻法雕着科爾沁常用的紋樣做裝飾,而各部件之間連接的鉸鏈等物則都是用的銅鎏金,眼鏡鏡腿靠近鏡架的一側則各有嵌有一道金色的鎖環,令整體素白的羊骨鏡架上陡然多幾抹亮色,不會顯得太過單調。

羊骨骨雕,在科爾沁一帶流傳已久,骨雕藝人能將骨質打磨雕琢得宛如白玉,但是骨雕質地較輕,且堅固結實,有玉石所不具備的特質,同時因爲本身材質的緣故,骨雕往往顯得粗狂雄渾,獨居風格。

弘皙心裡卻還有些膈應,甚至會自行想象到羊肉羊骨的腥羶味兒,隱隱地有點兒反胃。他忍不住想:十六叔這真是缺心眼兒,呈上這種東西給太后,回頭皇上若是批個“怠慢祖母”四個字下來,十六叔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倒還絲毫不知十六阿哥已經實現去請過康熙的旨意了。

太后顯然是將這柄老花鏡愛到了家,託在手心裡,像個孩子似的得意顯擺:“還有……還有好玩的!”

弘皙這才注意到老花鏡鏡腿上還繫着一條紅珊瑚珠串成的鏈子,有了這鏈子,太后就可以將這老花鏡掛在胸前,需要用的時候戴上即可。這鏈子以米粒大小的紅珊瑚珠串成,鏈子上每隔一段,便穿上一隻小小的羊骨骨雕作爲裝飾。

弘皙定定地注視着鏈子上的骨雕,忍不住驚訝地道:“嘎啦哈?”

太后立時又笑開了花,點頭道:“是,就是沙嘎!”

“嘎啦哈”原是滿、蒙等族常見的一種遊戲,滿語叫做“嘎啦哈”,蒙語則叫“沙嘎”。遊戲的道具乃是一種叫做“背式骨”的動物骨節,常見的是羊嘎啦哈,豬、牛、馬的也有。

這種玩具,在男孩子那裡,可以用於排兵佈陣,模擬演習;在女孩子那裡,則有彈抓擲捉,各種玩法,同時還能伴有唱歌、說笑話之類。因此無論男女,這嘎啦哈幾乎孩子們小時候必玩的玩具,太后極爲熟悉,弘皙也不陌生。

而這眼鏡鏈子上裝飾着的骨雕則並非真的“嘎啦哈”,而是以羊骨雕成“嘎啦哈”的形狀,卻比真實的“嘎啦哈”小很多,一隻一隻奶油色的小“嘎啦哈”,穿在這紅珊瑚珠的鏈子上,登時便多好些童趣。弘皙想,難怪這件老花眼鏡這樣得太后的歡心,太后見了便如一個孩子似的,一直樂個不停。

可是……這樣粗鄙而草率的材質選擇,真的沒關係嗎?

弘皙小心翼翼地問十六阿哥:“十六叔,這……算是符合內務府制式嗎?”

十六阿哥早就曉得有人會問起這個,他也與石詠商量過,心裡打了腹稿,此刻當即答道:“符合的,內務府造辦處呈給太后的物件,可以隨身佩戴的,須有寶石、金銀材質至少兩件,這件器物上有紅珊瑚珠、銅鎏金、純金,一共三種材質,所以沒問題。”

弘皙頓時啞口無言,心想:可這主材質明明就是羊骨啊。

他扭頭看看太后,心思立即又轉了過來,既知太后就是喜歡這羊骨的,他又何必在這兒跳來跳去地做惡人?

於是弘皙真誠地送上讚許:“十六叔匠心獨運,侄兒佩服。”

十六阿哥得了皇長孫的讚譽,一時也很高興,卻搖着手說:“不是我,不是我的匠心獨運。這眼鏡的製作實在是另有其人。”他說到這裡,便轉過臉去,向太后討賞,請太后賞上次趕來給太后配製眼鏡的石詠。

太后自然無有不依,命人將在慈寧宮殿外候見的石詠傳進來,命賞了一對金錁子、一對蒙古式樣的銀碗,並賜了一碗宮中新制的酥酪給石詠,回頭送去造辦處讓他“享用”。

石詠趕緊謝了恩,見太后如此,他長舒一口氣,心裡也終於放下了一塊石頭。

早先他下了決心要做一副“科爾沁版”的老花鏡出來,心裡也曉得這冒了些風險。獨自在家畫這副眼鏡兒的草圖的時候,還與紅娘的瓷枕聊了聊。

紅娘當即提醒他,考慮到老人家的喜好固然好,可也要考慮到將這東西送出去的人的面子,不能看上去太過簡慢,可以在細節上適當用心。紅娘還說,當初崔相國的夫人老太太那裡,她就是向來是這麼哄的。

石詠略有些無語,印象中紅娘好像也沒將崔相國夫人哄得有多好。不過紅娘脾氣擺在這兒,說得又有道理,於是石詠便沉下心,在羊骨鏡架上又加了些複雜的設計,加了銅與金的點綴,後來又想到了以骨雕“嘎啦哈”裝飾眼睛鏈兒,並且湊齊不同材質,至少叫旁人挑不出大毛病來。

果然,太后見了這副科爾沁版的老花鏡,愛不釋手;而弘皙阿哥的少許質疑,也教十六阿哥輕描淡寫地擋回去了。

這時候弘皙向太后開口,說是想親手服侍太后將眼鏡兒戴上,太后自然許了。石詠在一旁,他聽不懂弘皙說的蒙語,但見弘皙已經換了一副神情,恭恭敬敬地替太后將眼鏡兒戴上,又問太后可看得清了。

太后戴那副“臨時”眼鏡已經有一陣,已經多少習慣了,眼下換了更舒適更輕便的眼鏡兒覺得更好,喜得連連點頭。

這時弘皙滿帶孺慕之意,轉臉以蒙語問十六阿哥:“十六叔,這眼鏡兒侄兒看着甚好,一見了就叫人想起當年隨扈去科爾沁草原時候的情形。侄兒也喜歡得緊,是否可以命人照着這個樣子,仿製一副?”

弘皙這樣說來,太后臉上登時喜色更甚。

十六阿哥怔了一怔,竟是切到了漢語,回答弘皙:“這……這倒有些麻煩。這一件因爲給皇上看過,皇上欽點做了大內製式。若是弘皙阿哥想仿造大內樣式,怕多少還是有些不方便。”

弘皙登時露出些悻悻。

十六阿哥趕緊周旋,說:“不怕!回頭內府制了進獻給皇上,皇上再賜給弘皙阿哥,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嗎?”

弘皙聞言趕緊又換了笑模樣,謝過十六阿哥。而石詠這會兒在一旁察言觀色,他雖然聽不懂蒙語,可也大致猜到了弘皙的用意。弘皙怕未必真是爲了這樣一副骨雕眼鏡兒,想要討好太后纔是真的。

可是十六阿哥提起“大內製式”這四個字,石詠也忍不住暗暗吐槽。他還記得早先因爲織金所名錄被康熙皇帝教訓一頓的事兒呢,心想皇家總是這樣,以所謂的“皇家尊嚴”,限制工匠們發揮才智,限制精美工藝品的流通。只不過,他倒還真不知道,像皇長孫弘皙這樣的身份,竟也是不能自己仿製大內製式的,除非康熙皇帝賜下才行。

一時三人拜別了慈寧宮太后,十六阿哥與弘皙在前,石詠默默無言地跟在兩人身後,一起從慈寧宮院中出來。

弘皙對十六阿哥很是親熱,然而對石詠非常冷淡,這令十六阿哥感到十分好奇。他忍不住問:“二阿哥,你難道不知,石詠這小子也出身瓜爾佳氏,是二福晉的侄子嗎?”

弘皙行二,上頭原還有個早逝的哥哥。他的生母是胤礽的側福晉李佳氏,只是被嫡福晉瓜爾佳氏認在膝下而已,所以弘皙其實與瓜爾佳氏也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血緣關係。但是永順衚衕的忠勇伯爵府卻是他名義上的母族。

弘皙聽說這個,立即轉身,吃驚地看向石詠,道:“石主事怎麼不早說!”

他一個稱呼,已經向十六阿哥解釋明白了一切:是石詠剛纔自報家門的時候只說了官職與名姓,根本沒提瓜爾佳氏這一茬兒,所以他纔沒認出人家來。

十六阿哥一聽便釋然了,說:“咳,我就知道這傻小子鐵定不敢在二阿哥面前認親。”這一下子轉換,弘皙對石詠立即顯得熱絡起來,問起他的履歷,石詠都一一照實說了。

石詠對弘皙這種突如其來的友善並不算是感冒,然而他卻發現十六阿哥對弘皙卻相當友善。可能是因爲兩人年紀相仿,曾經一起在上書房唸書的緣故。石詠記起若干年以後的那一樁“弘皙逆案”,十六阿哥可是在這上頭栽了大跟頭的,他忍不住就有點兒想提醒十六阿哥,但又覺得那樁“逆案”尚且遠得沒邊兒,若是此刻他就冒冒失失說了,爲十六阿哥或是自己惹來麻煩,反而不美。

正猶豫間,十六阿哥向弘皙道別,說是在養心殿造辦處還有些差事,要趕着過去。

石詠此前卻聽十六阿哥說過,他去過慈寧宮之後就沒有差事,因此打算回阿哥所去看看新晉診出有喜的十六福晉。沒想到十六阿哥此刻卻突然想起了“差事”。他自然明白十六阿哥想要藉故與弘皙分開,自然繼續裝啞巴。

一時三人分別,弘皙自回阿哥所。而十六阿哥與石詠回到養心殿造辦處,十六阿哥自去他慣用的屋子坐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跟聰明人打交道,真累啊!”

石詠少不了吃驚:難道就是因爲他做的這一副眼鏡,反而令十六阿哥誤打誤撞地看透了弘皙那一肚子的心思了?若非如此,十六阿哥又何必半道甩脫弘皙,不願一道與他回阿哥所呢?

果然,只聽十六阿哥說:“說了你也不懂……但是弘皙阿哥問起大內製式那時候的眼神,怎麼總教爺心裡覺得有點兒慌呢?”

石詠確實不懂。但是他們兩人回養心殿造辦處之後不久,慈寧宮的賞賜就送到了造辦處。石詠不僅自己得了一份賞,而且替那名幫他做骨雕的蒙古工匠也討了一份,登時兩碗才蒸出來沒多久的糖蒸酥酪送至。

這碗宮中名點,雖是用羊奶做的,但是卻沒有半點兒腥羶。石詠和那名蒙古工匠都要謝了恩之後大口將酥酪吃完,以示對太后賜下美點的感激。這又令石詠在心內繼續羅列出有關皇家的槽點:這……根本不給人機會品嚐美味麼!

但饒是如此,石詠與那名蒙古工匠所得的榮耀,在這造辦處幾乎也是前所未有的。造辦處郎中王樂水過來拍拍石詠的肩,笑着道:“茂行,這回你給咱們長的臉,可得算在造辦處頭上,可不能算在你營造司那裡哦!”

石詠連忙謙虛。他與昔日上司王樂水好久沒見了,當下敘起別來情由,石詠少不得答應要贈給王樂水一副眼鏡。王樂水覺得石詠多日沒來,便陪他在造辦處內隨意看看。

石詠早先就是造辦處起家的,在養心殿兩側配殿裡當差服役的工匠他幾乎全認識,偶然見到一個生面孔,便請王樂水介紹。王樂水知道石詠是正白旗出身,叔父乃是正白旗的都統,當即笑道:“這也是你們正白旗的,工匠華色。原本曾在二阿哥處服役。”

王樂水口中的“二阿哥”,不是別個,正是廢太子,胤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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