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 甚至在這個時代來說過於簡單的, 顯得不夠鄭重的打招呼方式。
可是當這個彷彿是貴族男孩眼中的,這片天地間唯一色彩的女孩說出這個詞的時候, 她的聲音卻是喚回了許多年以前的記憶。曾在自己孩童時期聽到過的那個聲音在耳邊再度響起, 那讓屬於這個聲音的許多話語從記憶的深處涌出。
【可我想抱着你呀, 艾伯赫特小天使。】
【這條項鍊墜子的形狀有帶給你幸運的意思。你要收好它呀, 艾伯赫特。】
“嗨。”
彷彿是被眼前的這個女孩所說出的話所影響,貴族男孩也只是愣愣地說出了這個詞。
心底明明有很強烈的感情在此時涌出。他有那麼那麼多的問題想要問眼前的這個女孩。他想要問這個女孩,你是在伏爾塔瓦河裡救起過一個小男孩的雪涅小姐嗎?他想要問這個女孩,你還記得那個男孩,記得他的名字嗎?他想要問這個女孩, 你還記得……你說過再次見面時你會一眼就認出那個男孩嗎?
可此時此刻,他卻說不出任何的話語,只能望着, 望着,望着這個和記憶中早已模糊了的身影漸漸重合起來的女孩。
最先打破這份沉寂的,是林雪涅。她用期許的目光望着眼前的貴族男孩, 並對他說:“沒想到你會隨身帶着它。你長大了,艾伯赫特。”
【再見了, 小艾伯赫特。但是別難過,因爲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等我再見到你的時候, 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你來!】
當貴族男孩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的口中說出,他根本就無法說清那是怎樣的心潮澎湃,彷彿無數絢爛的花火在他的世界裡同時攀至頂點, 並在漆黑的夜裡化作填滿整片天空的花束——一如眼前這個女孩的眼睛。
在這一刻,他的雙眼只能看向眼前的這個女孩,並且雙耳只能去捕捉她的聲音,就連鼻子也只能去感受屬於她的氣息。
是的,他長大了。眼前的這個女孩也因此而顯得再不高大,彷彿能爲他撐起一把傘,並在冰冷的冬天爲他帶來無盡的希望和溫暖。
當他再一次地看到記憶中的那個人,他會覺得八年的時光根本就沒能在她的身上留下絲毫的痕跡。可年輕的貴族卻驚奇地發現,眼前的這個女孩居然已是這麼的嬌小,讓他只想把這個人護在屬於他的世界裡。
“是的,我長大了。”當艾伯赫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聲音是有多麼的溫柔。可他卻用比他的聲音更溫柔的神情看着這個女孩,“可您卻是一點都沒變。”
說着,他彷彿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他說:“我還留了您那時候給我畫的自畫像,但很遺憾它並不能幫助我記得您的樣子。”
當已經長大了的,當年的那個小男孩對林雪涅露出這樣的笑容時,林雪涅會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腿都有點軟了!可隨即她就想起來當年她留給小艾伯赫特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幅自·畫·像!
求別說!
可紅臉就這麼刷一下白了的林雪涅還沒來得及開口讓對方別再提那張“自畫像”了,貴族男孩就已經拿出了自己的懷錶,並在林雪涅的眼前打開它。一張由林雪涅親手給畫上的立體派自畫像就冷不防地出現在她眼前。
當一雙那樣的眼睛這樣望着她,而展現在她眼前的又是那樣一幅自畫像時,林雪涅簡直瞬間就明白了她最最親愛的弗蘭茨·卡夫卡曾經和她說過了很多次的,“羞愧得就要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雖然林雪涅在給那個小男孩畫出這幅自畫像的時候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可當她發現當年自己僅花了幾分鐘就給畫出來的塗鴉式立體派自畫像居然被那個小男孩珍藏了那麼多年,還放在隨身帶着的懷錶裡,她依舊會覺得自己像是玩.弄了人家的感情!
而就站在林雪涅的眼前看着他的貴族男孩當然能看到她的尷尬臉紅,因此他只是笑着說道:“您現在有時間嗎?願意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送給我嗎?”
“好、好啊!”
心裡想着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張立體派自畫像給換出來的林雪涅根本不及多想就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灰暗的天空在此時飄起小雪,可它分明應該是寒冷的,卻又給這片剛入初冬的天地帶去一絲彷彿置身畫中一般的柔美。
“下雪了,雪涅。”
這一次,望了望天空的貴族男孩再沒有在女孩的名字後面加上一個會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開的“小姐”或者是“姐姐”。而後他只是說着“請允許我”,便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他把大衣舉過了林雪涅的頭頂,併爲她遮住這片風雪。
此時此刻,林雪涅才又看向就站在她身旁的這個貴族男孩。
長大了的小艾伯赫特擁有一張彷彿能讓天底下的女孩子們都怦然心動的側臉。只要看向他一眼,你就會在他轉回頭來,並且那雙綠色的眼睛也看向你的時候抑制不住地臉紅起來。你會害羞,你會想要轉回頭去不看他,可只要一會兒,一會兒之後你就會又想要再去看看他。
他和那個喜歡玩滑板的艾伯赫特長得很像很像,卻又多了些什麼。那可能是眉骨的形狀,也可能是嘴角的弧度。他們有些像是一對已經成年了的雙胞胎,相像、卻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以及神態,讓熟悉他們的人在與他們交談幾句後就不會錯認了他們。
綠眼睛的艾伯赫特身上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純淨與純粹,他就像是落在布拉格紅色屋頂上的輕柔雪花。可它又並不寒冷,讓你不由自主地想要站在這片天地間捧起它,靠近它,用最輕柔的聲音呼喚它。
藍眼睛的艾伯赫特則更爲熱情開朗,那就好像是春天的布拉格,擁有最明亮的色彩。連叫出你名字的時候都能讓你那麼輕易地就感受到他的情緒。
可是……爲什麼會這樣呢?林雪涅覺得自己想不明白。
但當林雪涅試着去回憶讓她感到分外想念的小·艾伯赫特的時候,她又會覺得……眼前的這個男孩才應該是當年的小艾伯赫特長大以後的樣子。
輕柔的雪花飄落在貴族男孩的淺金色頭髮上,可他卻似乎只是在意着被他護在了裡側的這個女孩是否會感受到雪花融化時的冰冷。
於是當林雪涅擡頭看向他的時候,她會發現那漂亮的金色頭髮已經被白色的雪花所點綴。
林雪涅:“艾伯赫特。”
艾伯赫特:“是的?”
林雪涅:“你爲什麼不幫自己也蓋着?”
說着,林雪涅轉過身來,她伸手拉住被貴族男孩抓着的大衣的衣領,並踮起腳來,讓這件大衣也可以遮到貴族男孩的那頭金髮。
當她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她需要用上兩隻手,並且兩手環在眼前這個高大男孩的脖子兩側。可她到底還不能在把穿着靴子的腳踮得那麼高的時候還一次就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於是在踮起腳的林雪涅就要失去平衡的那個瞬間,貴族男孩扶住了她,僅用一隻手就牢牢地攬住了她的腰。
那本應該只是一瞬間的接觸,可貴族男孩卻並沒有在林雪涅又馬上站穩之後就鬆開手。他對身旁的這個女孩說:“要小心一些。”
在得到了女孩的點頭之後,貴族男孩才從對方的手裡接過大衣的另一邊衣領。可這一次,他卻再沒有讓自己的大衣只是在女孩的頭頂上爲她遮蔽風雪。
事實上,他讓這件暖和的大衣輕輕蓋在了女孩的頭上,而抓着大衣的手則環過女孩的肩膀,卻只是輕觸對方的肩頭,並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溫暖而讓人感覺到很安全很安全的空間。
“今天晚上,我要出席一個舞會。那是我的一個朋友爲了慶祝他終於進入自己夢寐以求的德累斯頓步兵學校而開的。”
“他叫克勞斯,克勞斯·施陶芬貝格。他很健談,也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我的另外一位朋友路德維希·施泰因和我一起從德意志過來,他是個巴伐利亞人。他今年才15歲,但你可不能把他當成一個小男孩,否則他一定會生氣。在來布拉格之前,我和路德維希都說克勞斯特意把舞會地點選在了布拉格可能是因爲他喜歡上了一個布拉格的姑娘。”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這個舞會嗎?他們都是很有趣的人,今天也沒有一個老古董會出現在那裡,我想你會喜歡他們的。”
在走去照相館的這一路上,艾伯赫特這樣輕而緩地用很溫柔的聲音向林雪涅說起這些,說起這些最近的近況。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林雪涅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當年的那個小男孩已經長大。並且,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林雪涅這樣清晰地感受到,這並不是那個從慕尼黑追着她來到了布拉格的德國男孩。
可林雪涅卻無法讓自己不去只是靜靜地聽着他的敘說,只是在得到了對方的詢問後才疑惑地問道:“可這不會太過突然了嗎?而且我也不會跳舞,更沒有穿着適合去舞會的裙子。”
“不會。現在距離舞會開始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想我們應該能在那之前找到一條合適的裙子。”
…………
共和國廣場,
市民會館,麥哲爾大廳。
這是一個有着水晶吊燈的,裝飾極爲奢華的,能夠容納很多人的宴會大廳。這裡是雖然是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格,可這裡同時也是有着許多日耳曼人居住的城市。而這座20世紀初布拉格最具代表性的新藝術主義風格的建築也是說德語的上流社會們在夜晚聚集的場所。
今天晚上,就有這樣一名來自符騰堡的,年輕的伯爵爲了慶祝自己終於考入夢寐以求的德累斯頓步兵學校而邀請自己的一衆好友來到這裡。
現在,這名年輕的貴族就拿着酒杯走到一個看起來臉上還滿是稚氣,卻絲毫不會因爲身處這樣一個環境而有任何不適的少年身前。
“所以,艾伯赫特到哪裡去了,親王閣下?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倆應該是一起來的。”
“他故地重遊去了,克勞斯。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地方有什麼美妙的,但是艾伯赫特很堅持。他說他想要在那個有他美好回憶的地方多待一會兒。但請你相信他一定準時出現,艾伯赫特的時間觀念向來很好。”
聽聞手裡拿着果汁的小親王所給出的答案,被稱爲克勞斯的黑髮貴族笑了起來,他舉着酒杯示意年輕的親王看向舞池:“今天的這場舞會來了這麼多尊貴的小姐,他該早些來的,然後他說不定就會遇到他想要相伴一生的姑娘。”
“這麼說,施陶芬貝格伯爵並不懼怕被人分走這些小姐們的愛慕嗎?”小親王喝了一口果汁,勾起嘴角這樣調侃起對方,閒適的模樣彷彿他根本就不是在一羣成年人中喝着果汁的未成年。
“不不,我當然不怕。我只要看好俘獲了我的心的那個女孩就好了。對於這一點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說着,克勞斯·施陶芬貝格看向就在不遠處和幾名妝容精緻的貴族小姐一起說着話的女孩。那是個棕色頭髮,臉上有着可愛的雀斑,卻身着大膽露背禮服的年輕女孩。當俊朗的伯爵看向她的時候,女孩彷彿感受到了來自於他的灼熱目光,而後她就轉過頭來,向這個男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於是黑髮的貴族又轉頭看向被他們這些更年長的貴族們稱之爲“小親王”的路德維希,並也調侃起了這個才只有十五歲的“小男孩”:“倒是你,小親王,如果我在這裡高呼一聲你的姓氏,你肯定會陷入甜蜜的困擾,因爲這裡的女孩一定都會圍上來。你想試試這種美妙的滋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