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
藍眼睛男孩的父親原本也在聽到電話那頭的自己家兒子深呼吸的時候嚴正以待起來。畢竟這可是一個幾乎從小到大都讓他感到引以爲豪的兒子在半夜三點想不明白, 並且完全無法等到第二天的早上, 一定要在凌晨三點就來找到他弄個明白的事。
可是聽了半天,他卻是聽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那簡直就像是一拳打出去卻發現四周只有棉花。哦, 老天, 他是真的要被氣壞了!
可電話那頭的臭小子居然還“嗯”了一聲!
“所以你大半夜的打電話給我就是想要問這個問題?”
“可是它對於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或許是因爲藍眼睛男孩平時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 並且也幾乎從不讓他的父母操心。因此當他在電話的那頭用那麼鄭重的語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他的父親居然就這樣被說服了一些。雖然說,這位父親到現在還氣着呢,但他倒也十分配合地回想起了他的兒子所提起的那件事。
“我們是在你小時候給你改過名字。不過那是你爺爺的主意。那時候他剛剛做好白內障的手術,我們帶着你去看他。那是他在你稍微長大一點之後第一次能把你的樣子看得很清楚。他好像爲你能長得這麼可愛感到驚訝壞了,我記得那天他好像都把我和你媽媽給忘了, 只顧着看你。等過了幾天之後,他就問我,能不能讓你叫艾伯赫特, 那是個好名字。”
當藍眼睛的男孩聽到這裡,似乎抓住了什麼很重要的事的他喘息起來。但電話那頭的父親還在回憶着往事。
“後來我就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我們都覺得,雖然不知道你爺爺爲什麼會在你都這麼大了的時候還想給你取名字, 不過艾伯赫特好像的確是個不錯的名字,而且比起艾德里安, 艾伯赫特好像也更特別一點,不太容易遇到和你重名的傢伙……”
艾伯赫特的父親還在說着和那件事有關的很多細節, 可他卻似乎再聽不進那些。他只是在調整好了自己的呼吸之後又接着問道:
“爸,爺爺除了對你說艾伯赫特是一個好名字之外,他還有沒有跟你說過別的?比如說……他的父親, 或者兄弟,或者是別的什麼人也叫這個名字?”
藍眼睛的男孩會問出這個問題實際並不奇怪。
那是因爲,在歐洲,在距離現在更久遠一些的歐洲,很多人都會和他們的父親,又或是祖父同名。這當然是因爲他們有這樣的起名傳統。似乎在他們的觀念中,給下一代起一個這樣的名字意味着他們希望那些新生兒能夠繼承到前一個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的榮譽、成就、以及一切正面的,積極的東西。
可是在艾伯赫特的追問下,他的父親卻並沒有馬上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而是在迷茫了好一會兒之後說道:“沒有。或者你爺爺從沒和我們提起過。但我覺得這其實不太可能。他可能只是剛好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很適合……?”在一種可能被澆滅後,藍眼睛的男孩又因爲父親的一句話而想到了什麼。然後他開始呢喃道:“我得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 * *
依舊是在這座城市中,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正深陷於一個滿是廢墟和哭聲的夢境中。在這個夢境中,一切的邊緣都是扭曲的,它就彷彿弗蘭茨·卡夫卡心中的布拉格城一樣,卻並沒有那麼瑰麗的色彩,一切都是黑與白,以及漫天的灰色。
空襲警報與爆炸聲都同時從她的頭頂響起,而作爲這個夢境的主人,林雪涅卻並沒有企圖去到一個能夠讓她躲避的地方,她在一個廢墟般的城市裡不斷地翻山越嶺,卻並沒有找到她想要找的那個人。
然後,她看到了一封信,一封被讓她感到很熟悉的手所拿着的信。
而那分明就是由她所寫的信!
“雪涅,你到底去哪兒了?”
當她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她看到了屬於綠眼睛貴族的,讓她想念得發狂的臉。那一刻,一切的喧鬧聲都停止了,防空警報,盟軍的轟炸機轟炸整座城市的聲音,還有城市裡的哭聲,那些全都不見了。她拼命地想要叫出戀人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於是她只能大叫着那個人的名字從夢境中醒來。
“艾伯赫特……艾伯赫特!”
當林雪涅醒來時,她剛剛帶着在夢境中的那種狀態猛地一個挺身,卻因爲沒有就這樣做起來而又倒回了枕頭上。也恰恰是因爲這樣,讓她更快地從夢境中清醒過來,看到她一片黑暗的臥室。
於是她坐起來,蜷起身體,並在這片黑暗中理清她的大腦。然後她竟是發現,她很想再一次地睡下去,因爲如果那樣……她或許就能回到剛剛的那個夢裡,再用貪婪的目光看一看戀人的臉。
可是……那又能有什麼用呢?
林雪涅不禁這樣問自己。
可她才問完,就覺得淚意用涌了上來,那讓她簡直無法控制住自己。她先是揚了揚頭,用手指輕觸眼角周圍,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毫無用處的淚水按回去。可當她發現這樣做根本阻止不了眼淚的涌出時,她便又低下頭,抱着被子,把放在牀邊地上的筆記本電腦又拿了上來,打開它,並又看起了那個她自己所整理的文檔。
“1933年2月,國會縱火案發生後不久,納粹政權開始實施鎮壓,政府內閣依據魏瑪憲法第48條規定,一致通過了又稱爲《國會縱火令》的《國家和人民保障法》。該法令剝奪了曾受憲法保護的公民基本權利,同時也爲日後宣佈所有的緊急法案提供了法律基礎。從此,納粹政府不需要通過任何指控或提供任何的證據便可對異己分子提出“保護性拘留”,將其投入集中營。1933年6月,德國社會民主黨被禁,一個月後,其餘民主黨派被迫解散。納粹黨成爲德國的唯一政黨。”
在很輕地念完這段後,林雪涅沉默了一會兒,她抓了抓頭髮,腦海中不住地閃現起那些□□人被作爲政治犯抓進集中營時的畫面。
當她的腦海中閃現起那些畫面的時候,她會不住地想起她在柏林的街頭曾見過的那些紅色陣線戰士同盟的隊員們。而當那些記憶開始在她的眼前出現的時候,她會想起自己在2020年的柏林看到藍眼睛的艾伯赫特給自己打來電話後,一下子回到1932年的柏林時的情形。
【嘿,女孩。你說德語嗎?】
【下次過馬路的時候,小心一點。】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而且如此生動。他有着一種壞小子式的感覺,卻對險些被車給撞上的林雪涅說出了那樣的話語。
像他一樣的紅色陣線戰士同盟的隊員,在1933年之前何止有十萬人。
可是□□人和社會黨人被納粹政府關進了集中營,這些兵團組織的成員呢?他們又去了哪兒,在納粹政府上臺之後這些有着各自信仰,憧憬着不同未來的年輕人們,他們又都經歷了些什麼?
這是林雪涅在整理了這個文檔的時候所沒有想到過的,她也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件事。而現在,她卻無法找到有關這些人命運的東西。
於是她只能接着往下看。
【1933年3月23,德國議會通過授權法案,自動放棄對國家政權的共同決定權,自此內閣可頒佈任何法案而無需經過帝國議會、參議院和總統同意。
1933年的“一體化法案”逐步去除了德意志各州州政府的獨立性。
1934年7月希特勒借羅姆政變爲自己的絕對統治清掃了最後障礙。
1934年8月2日,興登堡去世後,帝國總統的職位與總理合並,希特勒在出任國家總理的同時成爲國家元首,被冠以元首及帝國總理的稱號。】
看起來,阿道夫·希特勒不僅在對外發動侵略戰爭的時候喜歡用上閃電戰。就連他在德國本國的統治上,他也將他的迅猛出擊,以及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絕對的勝利這一個人喜好貫徹了下去。
這個民主的共和政府在那位有着雷霆手段的□□者上臺之前實際已經搖搖欲墜,連續數年都執政不利,並且無論換上多少總理多少總統都無法改變這種尷尬的局面。
它看起來已經無比孱弱,對整個國家沒有任何掌控的力量,也讓它的人民感到厭煩,看似誰也救不了它,卻依舊還在那裡殘喘着,不知將殘喘至幾時。
可就是在阿道夫·希特勒上臺的半年之內,他就掃清了自己的所有障礙,將這個先前幾乎已經到了內戰邊緣的國家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甚至是變得無比強大。不僅如此,他還讓魏瑪共和國悄無聲息地走向死亡,並由他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將其取而代之。
如果一切都只是到此爲止,那或許倒也不錯。
可這樣的事卻並沒有發生。
當文檔上關於1934年的那些信息被滾動過去,在1935年的德國所發生的那些大事就出現在了林雪涅的眼前。
“1935年9月,納粹黨旗被宣佈爲國旗。在紐倫堡帝國黨代會上,納粹政府頒佈了又稱爲《血統保護法》的《保護德意志血統和德意志榮譽法》。從此以後,猶太人若是與非猶太人通婚或有性行爲就成了違法的事。法令規定,祖父輩中有1~2人信奉猶太教的爲猶太混血兒,其它的有猶太相關血統的,只可享受暫時的帝國公民權。
只有持“雅利安證明”的德國人才能成爲德意志民族共同體成員。申請證明時,申請者必須出具上至祖父母輩的,經過公證的結婚證,出生證明,和死亡證明,或官方認證的家譜……”
在念到這句之後,林雪涅沉默了。那是因爲她看到了她整理這份文檔的時候所寫下的批註。
——【在納粹的意識思想中,“雅利安主宰種族”有權統治、剝削、甚至毀滅其它他們所認爲的,低於他們的種族或民族。而黨衛軍則被視爲納粹意識中優等民族的化身。他們的隊員必須滿足嚴格的種族和世界觀標準,他們的妻子也不例外。】